他余光一瞥, 恰好望见小妹发热的面皮上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痴愣地盯着沈辜侧脸。
“......不要脸。”刚说出这句敌意十足的话, 宗端便愣了, 意识到言辞的刻薄,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如此言语, 是他这拥有两辈子记忆,活了四十多岁的男人会说的吗?
沈辜适时地看了过来:“自言自语什么呢?”
宗端面色倏地冷硬起来, “不关你事。”
话毕,掉头就离开。
他转身的刹那,脸上厌恶的神情无所遁形地浮现了出来。
沈辜见状, 并未多说, 但也松开了小妹的手:“走吧, 我给你安排间屋子。”
“小将军......”小妹期期艾艾地又扯上沈辜的袖角,问:“宗将军是在生我的气吗?”
“不要多想。他冲我发火的。”沈辜摇头,摸了摸他的头发,提手将其落拓的白衣拢拢, “跟我走。”
李府里有许多闲置的客房,沈辜他们三人住在主间,和厢房隔着一条长的走廊。
主间里倒是都有耳室, 以前是供守夜仆人住的。
小妹受此磨难, 想来心思也变得异常敏感多疑, 沈辜担心他多想,就没把他安置在自己的耳室里。
他大抵不会喜欢这样的安排。
还是另起独居较好。
过了走廊,沈辜把小妹送到厢房左手第一间,也是最大最舒适的客房。
她进去瞧过摆置都妥当,于是出声告别。
“有些事情做,我先走了。你在这儿等着,过会儿有人送热水和吃食,记得早些休息。”
她折身,小臂却再次被人紧在一双手中。
回头,小妹蓄着两眼泪水,甚是可怜地望着她。
“怎么?”沈辜试着抽出小臂,没有如愿,只怕强行抽离会伤着他,倒也任他去了。
“害怕吗?”
小妹精巧的面容上确实犹存惊慌,不过更多的是乞求,好似是求她不要离开。
“已经逃出来了,日后在小将军身侧,还能有人越过本将军伤着你吗?”
沈辜笑笑。
但小妹泫然摇头。
不知道是不怕,还是不相信的意思。
沈辜盯了盯他雏鸟出巢一样的惊恐双眸,微顿,最终伸出另外一只空闲的手,俯身轻轻地抱了下少年。
“行啦,这次就当是你单枪匹马闯入敌营,小将军和你里应外合,活下来了,就是胜利。”沈辜卸下两分力道,结结实实地给了小妹后脑一巴掌,“干得不错啊,小子!”
小将军粗暴别扭的亲昵——
还真是久违了。
这是在暗无天日里经过无数次黏腻涎笑的他——一直一直奢求的。
小妹贪恋地把手游向沈辜的腰间,慢慢地收紧了起来,半阖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占有的欲望。
他暗无天日里求生的微光,他苟活半生里永不凋谢的渴望。
“松开罢,我须得走了。”
“小将军是要去找宗将军吗?”
“嗯?”沈辜眼眸半垂,带着疑惑,“为何这样问?”
“没,没,我说错了。”少年挨着她,露出懊悔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笑了下,说:“小将军,我能不能请您再多陪我些少时辰?”
沈辜将手搭上他发在自己腰后的手掌,推开,顺而也退后几步,这才道:“需要何物,吩咐府里的长随即可,不必拘束。”
“事有轻重缓急.......你身上有伤吗?”
身上?
她好像是触及到什么禁词。
眼见面前的少年闻言忽然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成了摇摇欲坠的易碎品似的。
“不......不曾受伤。”
他这样说,耐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虚弱的气息,只让人觉得他是在逞能。
既如此,沈辜偏要去看:“你坐下,解开外裳让我瞧看瞧看。”
可方才还对她言听计从、乖乖巧巧的小妹,这时却变了个人般,态度强硬,双手搂着肩头,死命地摆首拒却。
沈辜蹙眉,步步紧逼过去:“我会医术,不会伤着你。”
小妹含泪抬眼,近乎哀求道:“小将军,我身上脏得很,不堪入目的。”
“打仗的人谁还嫌弃过谁了?”沈辜离小妹极近的距离站着,把少年抗拒难堪的表情纳入眼帘,她歪头,困惑道:“我不脱你裤子就是。”
就是不脱......裤子,也是不堪。
小妹压抑着喉咙里的哭声,像淋雨的丧家之犬般呜咽。
但他到底松开了手,闭起眼睛,带着认了命的绝望。
沈辜被这样的神情吓了,她收回手,不自在道:“在北疆从泥水里滚来滚去的时候,也没如此羞赧吧。”
既然抗拒至此,她也不好强人所难,索性收回动作,耸肩道:“待会儿给你送点金疮药吧,你可以沐浴后,再唤人进来涂药。”
“小将军,你为何要往后退......难道,您也嫌我脏吗?”苍白的少年,低落的言语,悲伤的眉眼。
此般种种,构成一副绝妙哀伤的画面。
沈辜却奇怪:“我何时嫌你了,只是不想让你不舒服而已。”
人情万端的,很烦。
比不得战场杀敌痛快。
沈辜叹气,“你不愿意让我看,我又岂是那等逼迫属下的将军吗?这儿不是北疆,你我无须再用铁规强制来拼命活下去。”
“......我愿意让您看。”小妹低着头,黑发泄在两颊,挡住了眼睛,“只有小将军,我愿意。”
“不必——”
已然是来不及了。
本就松垮的衣物,只需轻轻一扯便可脱落。
甚至连亵裤都一齐滑落到了脚掌旁。
小妹抬起了头,无声地淌着泪,赤着身。
沈辜的目光很难不为这样一具身体凝滞。
这是如何的一尊身子。
一眼过去只有刺目的白。
白得像葱管般,从灵魂和血液里透出股青涩,青白青白。
可是紧接着就是触目惊心的红。
前胸小腹,肩颈手臂,满是梅花样的伤疤。
疤痕原是狰狞的血口残余,却不知因何等利器所烙,结出的疤迹竟真是星星点点的梅花形状。
白红相间,密不可分。
呈出一泛残酷的美感。
沈辜哑然,怔忡地转移视线,直视向少年的眼睛。
“小将军......我,”他泪流不止,哽咽声断,“我是不是很丑,这是对我逃跑的报应,是不是?”
夜色已深,窗外有不具名的雪鸟在细碎地啼叫。
室内能闻门外雪落簌簌之声,甚而呼吸可闻。
沈辜宛若被小妹身上的自厌和悲伤所感染,她无力地抿直唇角,出声,竟是低哑:“不是......”
从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倘若天道真有轮回因果,那么她沈辜害了那么多条无辜性命,何不早早报应死在了北疆。
还叫她再活一世做什么?
所谓报应,不过是苦难者的自洽。
言语不能感同身受万分之一,沈辜挪动步伐,将地面的衣物拾起来,给小妹细致地穿好。
她平和地用手指把他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抹掉,而后用静谧的目色望着他的脸,说:“结疤了就好,结疤了不疼了。”
旧伤是不疼。
可是他心口钝钝地发胀,是要涨裂般地——落泪,只好落泪。
又不能向小将军呻/吟他的痛苦,害怕被她再一次抛弃和鄙夷。
“饿了吗,我去催人送饭。乏了没,吃完饭再睡。对,我差人去街上给你买几身合适的棉衣,改日有空,我带你去玩......”
哭着哭着,小妹在沈辜喋喋不休的嘱托与关心下停了泪水。
奔涌过心尖的恨和羞乃至厌,却也随着眼眶的干涸而变得干燥平稳。
说好的些少时辰。
过了这么长时间,或许都有半个时辰了。
多亏沈辜的温和与包容,少年从崩溃的边缘抽离,回到了正常人的范围。
沈辜不会安慰人。
她尽力所为,想尽了一切的琐碎之事来转移小妹的思绪。
怕他想不开,也怕他想得太开。
抬眼,小妹通红的眼睛里幽幽地跳着暗光,却在沈辜抬头的一瞬间 ,露出了脆弱的情思,将其完美地给掩藏了起来。
疑心是错觉。
沈辜不多问,见他止住泪,还心神稍松地说,“我说太多了吗?”
小妹定定地望着她,坚定轻声地说了个不字,“我在北疆时,从未见过您这幅温柔的样子。您现在是因为同情我,所以才对我好吗?”
是被她某处的话给伤着自尊了吗?
“你曾是我的兵,我的兵我当然得护着了。”沈辜揉了揉他的头发,“不要再多想。”
小妹乖顺地点了点头。
就是同情,他也要。
是他的福分。
两人就此沉默地对视了会儿。
沈辜处在要不要离开的犹疑中。
而小妹兀自专注地望着她,每一眼都是珍视和虔诚。
......
阒搠关押沈辜的那间牢房里,外面曾放置着一间神龛。
信奉神佛的百姓们曾对这间神龛三叩九拜过,他们弯下的背脊在随后纵马闯入被阒贼用大刀斩得稀烂。
当时珦城破时,不止百姓们遭受践踏,连带小妹他们这帮孱弱的残兵败将亦是历经尸山尸海。
在兵燹中离乱哭嚎的他们,是如何带着血泪哀求神佛降世拯救众生的,自不必提。
小妹是败兵里最弱的一个,他几乎和任何百姓家少年无二,无能为力时只能拜佛求神。
最初,他等不到神佛相救,救他的只有人。
他的命是那些收养他的莽汉粗人们用血脚印堆出来的。
每当想到那些舍命相救者远去的泪眼,小妹都觉得自己的背脊沉重地像背负着几十条魂灵。
所以他惜命,不惜任人侮辱而苟活至今。
后来,沈辜骑着马出现,小妹永远记得那一幕。
残阳如血,天色昏暗,人间疮痍。
扎堆颓行的逃命们像游魂一样游荡在硝烟弥漫的大地上,千百人往外走,却有一道身影劈开游魂烟幕,踏马而来。
事实上,是他第一个看见沈辜的。
但沈辜首先搭话的人是程戈。
大家又失了魂似的往回走。
彼时日子朝不保夕,现在回想却寸寸光阴如金。
那些画面——她骂他却依然带他去了敌营,甚至把侮辱敌军败其气焰,如此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他没有像左纵头他们一样心生昂扬斗志,这让她极其生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小妹养的花,她说他为闲花偷生,太让人失望。
失望——他为此无望。
在与宗端汇合,要求带五百将士进剑山决一死战时。
小将军把所有人都带上了,偏不要他。
不要他,她不要他了。
他也没跟上去。
沈辜进剑山的当晚,小妹就出了军营做了逃兵。
没人关心他的何去何从,如同那世上只有他一人在乎一朵闲花的败落。
几经被骗,几经转卖。
小妹从北疆的黑市来到了奉和县的黑市。
他的心已和神龛里的灰烬一样再无余温。
可拂去厚厚灰尘,龛底终有方寸净地。
没人拂去过他身上心底的灰烬,只有小妹一人知道,自己的神龛底部,有人的名字亘久弥新。
小将军......抚安。
世上有真神,神要亲近某人,必然要发现某人的拜求,然后赐予他。
人最怕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小妹以前只要活命。
现在却有另外更想要的东西。
时移世易,人生难料。
谁能想到以他这条贱命,内心里竟承载着神也施手援助的欲求呢?
很快,沈辜注意到小妹注视的灼热。
她有些尴尬。
喉咙有些发紧地咽了咽,“你......还有何事吗?我一并给你吩咐下去。”
小妹先摇头,中途回神一样又用力地点头。
“小将军,您能给我换个名字吗?”
他艰难道:“过往的事情......”
他不必深入再说,沈辜也明白其未尽之意了。
可是给人取名是件郑重的事情。
沈辜不确定她满脑子的战争思绪下想出的名字,适不适配小妹这么流离痛苦的前半生。
“明日好吗,明日我替你找刘玄淮。他是今朝探花,文采斐然,会给你取个很好的名字的。”
小妹下颌绷紧:“小将军,我只求您。”
好罢。
别再哭就好。
最烦也最怕人哭了。
沈辜深思熟虑一番,轻声道:“风起青萍,浪成微澜。这是说从低微做起终成大事者之意,你以为这意思好吗?”
只要是她说的。
都好。
“好啊。”
“那便叫......青澜?”
“好啊。”青澜说,笑了起来。
第96章 冲突
◎内幕◎
刘玄淮回府, 已是九日后了。
他带的衣物全因今晨过大的雪势而冻硬在外面,出于日后将要长住在衙门的考虑,只能回府收拾行李,。
甫一进门, 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好像......有些沉闷?
沈辜这几天倒也时常去衙门, 却匆匆来匆匆去,问道在干什么, 她只是说是有眉目了。
案头的卷宗堆叠如山, 京中省中时常有专人问案子查到哪一步了, 更何况还有个迟先生的敲打。
刘玄淮只能投送更多的精力在研读涉盐案上,节余下的时间极少, 是以对沈辜的事情总是不知道。
回房的路上,碰上往外走的宗端, 打个照面,招呼也没来得及打,便见宗副将冷冷看他一眼, 擦肩过去了。
刘玄淮顿了顿, 继而走向屋门。
“小将军, 是您回来了吗?今天回来的好早......”
不想从檐廊后闪出道清朗干净的少年声,再之便有道雪白的身影从门后走了出来。
“你是?”刘玄淮疑惑地蹙起眉头。
他亦不记得青澜。
只是见这少年模样的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容貌,面皮白腻唇口殷红,气质也有些柔媚。
不像良家。
而见到来人不是沈辜, 青澜的面容一下变得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