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他的疑惑,沈辜好心解释道:“升了,就地升职。日后就是你们的副将军了。”
“辛苦了,宗——副将。”
沈辜一桩事了,便想着要去做下一件事。
她走得匆忙,没见到宗端小弧度翘起的嘴角。
副将。
多么熟悉的称呼。
好像能回到当初背脊相托的挚友时候似的。
*
沈辜先回府换了将袍,穿上那身不起眼的粗布麻服。
她现在和刘玄淮各自为事。
刘玄淮负责从巡盐御史等有关盐官身上找蛛丝马迹,而手段灵活的沈辜便从盐商等人手里套线索。
化成百姓装束,沈辜上街来到被打死的盐商的铺子。
由于死了人的缘故,盐铺是开不下去,所有细盐都被转了手到另外的铺子上卖。
这儿的店面只剩下个打扫的小厮在看顾。
事过不久,沈辜手举金牌令一众衙役俯首称臣的场面还记忆犹新。
是以当她仍然灰扑扑出现在店门外时,小厮很快就认出了她。
对于这种来历大的人,他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怠慢。
沈辜的身影尚未挨近,他便拘着袖口一颠儿跑出铺子,到她面前拱手便要跪。
“且住。”沈辜止了他的跪礼,“我来是有事问你,无需惶恐。”
虽是这么说,小厮依旧心中忐忑,把人引进屋内,倒了茶,他站在边上细声问道:“敢问贵人有何事要吩咐小的吗?”
沈辜另外倒了杯茶水给他,“先坐下吧。”
“这......”小厮有一瞬瞪大了眼睛,他近乎恐惧地接过沈辜手里的杯子,人是依言坐下了,但面上却一副要哭的表情。
看这人,把她当成洪水猛兽了。
沈辜温和道:“小兄弟不必害怕。我问你的事,待我走后你尽可以告诉你家主人。”
小厮:“......贵,贵人您讲。”
沈辜:“这店铺里管账的都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说什么,我不逼你。”
作者有话说:
5
第93章 黑市
◎奴隶少年◎
在做了许多功夫之后, 或许是沈辜身上的粗布麻衣无形中让小厮感到亲切,从而放下了些少警惕心。
最初的艰涩不回答,也在她对庄稼人和奴仆们深切的同情的语气中慢慢消解。
迂回战术生效,小厮终于道:“贵人, 这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也都不是我家主人雇的, 是李老爷给主人送的人。”
李老爷,沈辜想到李游, 眯眼轻声道:“不是说——盐商用来管账的人, 都不会选外人吗?”
“李老爷是我们的天, 谁说他是外人了?”
小厮这理所当然的口吻让沈辜难得一怔。
就李游那般——的人,在底下人眼里竟然是天吗?
未免太荒诞。
沈辜笑了笑, “好啊,那咱们这片天是管着所有盐商铺里的账?”
小厮踟蹰地想了想, 说:“大抵是的,因为账房先生们都是李老爷的亲信,我家主人和其他老爷们用起来很放心。每个月把账本送李府的时候, 大家都过去的。”
“亲信吗?按理说在奉和里长住的盐商大大小小就有上百个, 李老爷怎么有这么多信得过的人呢?”
“这......这个我不大清楚, 倒在其他人口中听到点传言,但也不明不白的。”
沈辜闻言神色一正,“但说无妨。”
“说是李府每年都会增添一些人,本来李老爷家大业大, 仆人多些也应当。”
小厮露出回忆和困惑的神情,“可这事怪就怪在,这些仆人都是从京里来的, 一来就到各个盐铺当值做账, 身份比我们这些打杂的高不少。”
“人多了, 帐本也翻了番。当月的账是店里留一份,再抄送一份送到李府。”
一帐两份,怎么听都有不少猫腻。
连一普通小厮都知晓此事,可见李游许多事做得不严密,是笃定不会出事吧。
沈辜低头,从袖口里掏,掏出半锭银子,放到桌上推给小厮:“小兄弟,多谢你慷慨赠言。近来盐价上涨,想来日子难过,这点银子或会解你燃眉之急。”
那小厮不敢接,顺着沈辜的眼神一看,自己破洞的袖子正搭在桌沿,宛若秋树枝头最后一片叶子般显眼。
怪不得说要解他燃眉之急。
他又是低头急忙忙地把袖子捏紧收好,又是抬头去观察沈辜的表情。
从始至终,沈辜都很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收拾衣物,未曾露出半点不耐之色。
小厮扯袖子的动作愈来愈慢,直至彻底停了下来。
貌不惊人的仆从放下他破烂的袖子,委顿了一会儿,终于极慢极慢地伸出遍布丑陋冻疮的手,弯曲的指节像蚯蚓一样在桌面上拱动。
指尖虚虚碰到白银时,他猛地把碎银捞进怀里,随之起身,砰砰砰给沈辜磕了三个响头。
“谢贵人......救命之恩,小人会用一生来报答您。”
带着泣音,小厮跪趴的背影枯瘦无比。
沈辜蹲下去,把人扶起来,“今晚回家给妻儿老小买些肉过年,给自己也扯一身棉衣穿。”
小厮抬头,眼里已闪出了泪花,他的唇一直在颤抖:“小人......”
沈辜拍了拍他的肩,“日子不好过,也得忍忍。”
“须再等些时日罢。在大事未成之前,还要苦一苦你们。”
小厮呜咽着跪了下去,任凭沈辜怎么扶也不起来。
不知是她哪句话触动了他的心弦,在沈辜宽慰完,他既坚定又恐惧地说道:“大人,小人还有一事禀告。”
......
沈辜走出盐铺,回到衙门。
刘玄淮穿官府端坐堂内,正在查看近十年所有有关盐业的案子。
昨日汉子暴起杀盐商案,竟惊动了关南省里的巡盐御史,今天下午有封八百里急递送到衙门,要求办案主事官吏“公正断狱,铺陈巨细利害,切莫浅了眉睫。”。
张忠莲因病告缺,案子办得好办不好都是刘玄淮和沈辜的。
刘县尉担上重责,已做好在衙内焚膏继晷的准备。
沈辜刚跃步进了正堂,望见刘玄淮面色不虞,摸出顺路买回来的甜糕,放了两块到他案上。
“甜甜口,清清心。”
不待刘玄淮反应抬头,她又闪身到后堂,揪住缩头乌龟师爷一顿细问。
问出了想要的东西,沈辜踢了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一脚,挥了挥拳头,冷面道:“老乌龟,你要是敢往外说,我就拽掉你的舌头!听见没?”
“听,听到了。”
沈辜这才笑眯眯地,也丢给他一块甜糕 :“喏,赏你的。吃完多喝点茶,别甜掉老牙。”
她来如风去如风,一阵又闪出了衙门。
到街面上挑拣了一只薄铁面具,在手中转着,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方把面具戴上,而后走向一道人烟稀少的巷口。
这里是奉和县的黑市。
甫一进入,只觉得天光大暗,宛若到了另外一处天地,人人戴着面具头纱,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市不卖寻常物事,不过珍奇异兽奴隶美人,这儿应有尽有。
沈辜手指移到腰间,摸了摸紧扣在腰带里的一个硬物。
——两颗蛇牙串成的项链。
这是在北疆俘虏了阒搠侍卫那擎后,在他身上搜出来的。
收回珦城时,才从杜把盏那儿得知这是他的东西。
据他所说,黑市遍布整个大庚朝国土,鱼龙混杂、群英荟萃 。
而蛇牙是黑市“高阶管事”的象征,并非寻常之物。
蛇牙颗数愈少,级别愈高。
用官员等阶比较,两颗蛇牙相当于朝中二品官员。
杜把盏在黑市的地位可见一般。
而之所以把这个东西随身携带,是受那小厮的启发。
沈辜将要离去时,小厮与她禀告的事即是:“明面上我们对外说账房先生都是从京城来的,实则并非尽然。小人就知道,李老爷也会送自己的私信到各盐铺里,而这些私信是他从黑市买来的奴仆,都是些朝不保夕的人,所以对李老爷忠心得很。”
于是沈辜便来到黑市。
向师爷逼问的也是黑市的权势人物与诸多小心事项。
神仙下凡须问土地,沈辜虽在奉和日久,但一些阴私事却未能熟悉透澈,便行军打仗去了。
沈辜低头疾行,手指不时扶一下被人群挤歪的面具。
好像是过年的缘故,黑市里竟也人满为患。
她好不容易挤出了重重包围,来到了最终目的地。
黑市中心,一座威严的红楼。
几乎每个黑市都有这么个红楼,里面住着有蛇牙的人物,是地面上皇城般的存在。
这楼还有另外一个名称:奴隶拍卖点。
李游的私军里面就有很多人是买回去的奴隶,这些人被黑市里的恶徒从各地捋来,几乎都是经过多次转卖的,早都没了人的模样,更遑论反抗之心。
不然凭他一个商人,把普通人训练成铁军谈何容易。
沈辜在楼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只见这楼灯影憧憧、鬼气森森,进出的人不是赤着上身的凶汉,便是弯腰驼背的贼小。
像她这样的人,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感受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盯梢眼光,沈辜顿了顿,抬起脚走向楼口。
楼外有挎刀的大汉把守,依照沈辜的实力,她不用多感知,就能知晓这两人在江湖上至少能入一流高手之列。
如此实力,竟是个看门的。
如此也可猜测得到楼内是怎样的藏龙卧虎。
“站住!”
见沈辜身影疏朗,完全没有黑市中的阴暗气质,两守卫警觉非常,大刀拔/出,瞪眼恫吓。
“因何拦你们贵客?”沈辜在面具下的唇角微扬,右手轻举,一根猩红的绳子下坠着两颗蛇牙,白晃晃地印入守卫眼帘。
“眼拙,竟不知贵客来访!”
守卫左赶忙收起刀,双手抱拳,态度恭谦地把沈辜请了进去。
在外看守多年,他们早已练就了不必上手查看就能看出蛇牙真假的本领,是以沈辜进去才这般轻易。
沈辜进去后,将蛇牙挂在脖子上,立马就感受到四周的目光都有所收敛,甚至隐隐带有惊奇地关注她了。
观此变化,她不由暗笑:不愧是杜兄,了不得。
此行是为查探奴隶买卖情况的,她无意多生是非,故而站定望了一番,选了一个明显是楼中管事的人,便径直走了过去。
“敢问姊姊,您.......”沈辜之询问在触及这管事的面容时忽地哑然,“月姊姊?”
竟是寻莛楼的月喜!
此时她着一身嫣红绸衣,身姿绰约地倚在粗壮的楼柱上,面目未加掩盖,眉间花钿如火耀眼。
沈辜便是凭她站在高处的背影,又不时有人弓腰来与她问好,才认为她是这里的管事人的。
不成想,又是个熟人。
真是意料之外,可细想却不无应当。
早时见她,她便不似寻常的花楼姑娘媚笑任人打量,而是用挑拣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客人们。
今日的猎物,她择定的是沈辜。
而沈辜这声月姊姊一出口,嫣红裙衣的女子并不惊讶地笑了。
她本就站在高处,细腰方软,两条白臂即搭上了沈辜的脖子。
“来啦?”月喜粲然而笑,望着沈辜面具外的一双凤眸,宛若有万般柔情。
“抚安郎君,你来得还真快嘛。”
她娇美的面容凑近沈辜,吐出的每一个字词都洇着其独有的爱怜。
沈辜一时有些恍惚。
因为月喜是在爱怜她。
太——可怕了。
沈辜慌忙退出月喜的娇缠,低声道:“早些时候是抚安唐突了月姊姊,与您不告而别。也不知道月姊姊竟是这般的人物,实是无措。”
月喜弯腰的一瞬间,她脖颈露出了的细金链上,分明串着一颗白玉似的蛇牙。
“这算什么唐突啊?”月喜宛若起舞般落下了高台,款款走到沈辜身侧,挽起其手臂,柔声说:“姊姊还盼望着你对我更唐突点呢。”
女声柔曼暧昧,沈辜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处境。
一时心慌,只能连连拒却。
却像个被妖女调戏的和尚。
“天啊,”妖女惊呼,和尚抬眼。
望着沈辜清正的目光,月喜郑重其事:“你果然很可爱。”
“......月,月姊姊,我来这是有要事的。”
“好吧。虽然不是特意来寻我的,姊姊有些伤心。可谁让月姊姊甚爱抚安呢。”月喜眼睛笑盈盈的,抚弄着沈辜的手背。
沈辜无所适从:“请,慎言。”
月喜哈哈大笑。
美人掩唇低腰,颜色淑丽不可直视。
沈辜先是红了耳朵,渐渐地通红了脸,到最后在月喜戏谑的勾动腰带下,连露出的颈肉都泛着红。
“行啦,我就不逗弄你了。”月喜大发慈悲,勾腰带的手指慢慢往上移,到沈辜的下巴处,呵着气,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那么,我的执金吾大人,您来这不是要办什么公差吗?”
月喜已得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沈辜很快释然,毕竟这是个......奇女子。
不过在不知道月喜和李游之间有没有利益输送前,她并不准备把真实目的全盘托出。
她与月喜拉开了点距离,正色道:“我欲知楼内奴隶买卖之情状,不知姊姊方便说吗?”
月喜目光冷了一瞬,抬眼看沈辜,态度有些淡了下来:“怎么,大人是来查封我的生意的?”
见到她的眼色,沈辜心道果然是在商言商,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而已,先前还亲热爱腻,触及利益便冷脸无情。
这也无可厚非。
沈辜拱手道:“并非如此。我主要是查几个人,他们近来对朝廷多有冒犯,我们当差为官,遇到这些事情,总是要端着态度的。”
闻言,月喜慢慢笑了,“谁啊,这么不守规矩,老虎脸上敢拔胡子。”
沈辜定定地看着她,徐徐说出了几个盐铺账房先生的名字。
“哦,这几个啊。”月喜眼神微闪,“确是我这儿出去的。他们现今都是李游的手下,锦衣玉食,过得可是不错。”
在大事面前,沈辜从不含糊。
她这次主动贴身靠近,细声道:“不知姊姊能否舍我处地方,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在这儿说为好。”
月喜深望她:“如此,这边请。”
沈辜还礼颔首。
正值拍卖奴隶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