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撑着头面照火光发呆。
“水开了。”
蓦然从上方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
沈辜拄着下巴仰头看,宗端利落干净的下颌线便闯入了视线。
“你的脸?”
宗端摸上脸,摸到一手尖锐的胡茬。
青黑的胡茬给他硬朗的面容添上几分憔悴。
两道本就不易舒展的长眉,此时更是皱得很紧。
他在苦恼和烦闷。
沈辜从矮小的木凳上起来,极其自然地从宗端手里接过盛水的木桶,“你还没走嘛?在等我?”
宗端沉默,她也不再深问。
静静地把木桶装好热水,刚要提走,身前挤进一道高大的黑影。
宗端劈手把另外的空桶塞进她手里,自己一声不吭地把有热水的重桶抬向她的屋子。
沈辜没阻止。
一桶水罢了,对二人而言不过尔尔。
可他们彼此明了,这时不是一桶水的商量。
浴桶里的水温调适得当,沈辜将抓的药放进去浸着,清水很快变了色,变得黝黑不见底。
宗端把空桶叠起来,未回身便闻到浓郁的药味儿,唇线抿了下,低声道:“怎么又受伤了?”
沈辜上辈子深耕战事,身上有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
伤口一多,当时痊愈得再好,到底也留下了后患。
是以沈辜每逢入冬,都要隔个十五天进行苦到人心肺的药浴。
宗端跟着泡过,那种将浑身之旧痛聚集于心口,而熬半个时辰待其消散的过程——实非常人之能忍的。
他泡药浴时,初会落泪,再不济也是咬牙攥拳。
而沈辜常年受此剧痛,却从未皱过一次眉头。
至少叫他看见时没有。
沈辜是有坚忍之绝志的人,他从来都是她的副手,永远也没跟上过。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沈辜俯身碰了碰药汤,指尖宛若针扎似的,上辈子的疼痛密密麻麻地钻进心底,她便弯了弯手指。
“没死已是万幸了。”
她没去看宗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你何日离开,我与你饯别一二吧。”
宗端握着木桶的手紧了紧,“这么急着让我走?”
“说什么呢,”沈辜不由得笑,回转过身,去看他阴影里的侧脸,“向来是你要离开,不然我定舍不得你。”
“你做我的副将时,总是比别人做得好。”
她慨叹一声,“但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既不为我停留,我何必做那苦心人。”
“我不走了。”
沈辜愣了下,她望着男人的后脑,“什......么?”
宗端沉重地叹了口气,又好像是呼出了压在心上许久的浊气。
他拎起木桶,走出门,余音重复了一遍:“你这样狂妄的人,日后肯定会受罪。”
而他愿以归途为代价,一命换一命。
倘若真有此时,真有此幸。
无论如何,他决定对沈辜负责。
万死不辞——这辈子不会让她再陷入众人围剿的惨况里。
门扉被宗端严实地阖起。
沈辜望着紧闭的房门,一时之间不知该笑该气。
她退下衣物,进入浴桶,先任苦涩的药汤没过头颅。
眼前一片黑暗,药味儿浓烈呛人,自然不太好受。
不过当四肢百骸全然浸入热水后,坚冷的心似乎都随之发软。
“扣扣。”
水幕外的一切声响都如此沉闷。
泛着波纹般从水面荡到耳边。
“哗!”
沈辜猛地从水中探出手,拽着桶边坐了起来。
“谁?”她抹了把脸,这时痛楚主要还集中在腰后伤疤,并不难捱。
是以也有余力应对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门外人声温和,“小将军,青澜来服侍您沐浴。”
沈辜不由蹙眉,即便不知她为女子,如此请求未免也冒犯了点。
她后颈枕着浴桶的一边,阖眼道:“不必。你忙别的事去。”
青澜停着没动,宽袍大袖里的手攥着两口小瓷瓶,他动作间,能听见瓷瓶里传出隐秘的水液声。
“小将军,我在这候着。您若需要青澜,只要轻声喊,我便能听见。”
沈辜全身泛着绯色,或是热水蒸的,亦或是逐渐剧烈的疼痛冲的。
她面色未变,但鬓角却流下了滴滴的冷汗。
青澜说的话,她听见而不欲理睬。
想着他没得到回应,是会自行离去的。
稍顷,豆大的汗珠滚进鬓发,将沈辜在热水中白得如玉般的面庞浸得更湿润。
光洁白皙的额上两道长眉不知何时轻轻皱了起来,紧闭的眼皮微颤,连带振动着纤长的眼睫。
两粒小痣跃动在沈辜因隐忍而绷起的眼下,挺拔的鼻骨上也砸不断滑落着汗珠。
脸色在疼和热里越发苍白,而独一张唇红艳非常。
沈辜不肯张唇泄出半点声响,舌头紧紧顶着上颚,后仰紧致的脖颈用力地绷着细长的青筋。
怎么......这般的厉害。
上辈子的伤比如今严重许久,她也未曾感受过如此的炽热难耐。
沈辜撑着长臂,抵住额头,勉力睁开了眼睛。
其实痛楚已经在慢慢消退。
可返潮溯回的,竟是一种汹涌磅礴的热意。
严重程度,绝非是药浴带来的。
她更难堪的,是从黑色的水幕里看见此刻的面容。
眼尾捎红,整个眼周都透着艳桃色。
沈辜没有过□□。
但不妨碍她从现况里探知到真相。
她立时先疑心是在浴桶里放错了药方,可很快打消了此揣测 。
辨别陪伴了数年之久的药方,和在雪地里找黑熊罴无异。
那便是吃食有问题了。
今日忙着去救刘玄淮与捉李游,她早上不过喝了口冷茶便出了府门。
再之入口的......那姜汤和鲤鱼。
青、澜。
沈辜切齿吐出了幕后真凶的名字。
那凶手在外,顺风耳似的应道:“小将军,您是不是在唤我?”
青澜心惊肉跳地再次握紧了瓷瓶,他死命压着涌上喉头的胆怯,强自镇静道:“小将军,那青澜便进来了。”
他抬脚,心口脖颈处都横着一刀,身姿格外决然。
“滚!”
沈辜从里爆发出一道低吼。
随之破窗而出半截木簪,明晃晃朝青澜脸面袭去。
他本可以躲过,但硬生生受了这么一击。
断簪锋锐处在他左脸划出很长的一道伤痕,立刻就见了血。
青澜浑然不觉疼痛,步伐依旧往前迈动:“小将军,就让我来服侍您吧。”
他走到门边,白皙的手指搭着门框,道:“我很干净的。”
沈辜在里面,喉咙如塞了炭火似的干涸发痛,药汤作凉,她饮鸩止渴地还泡在里面。
青澜不知从哪儿得的药,竟连她雄厚的内力都压抑不住它的发作。
她知晓如何解药。
适当的时候,沈辜愿意品味风月。
但是是她要,而非她求人。
青澜尚且不知她之身份。
若是知晓,恐多生事端。
剩下半截的木簪刺在沈辜掌心,她咬牙,心中道了声,对不住。
“叫......宗端来。”
青澜堕入冰窟,他麻木地抬起眼,“阿辜......”
“别逼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说到做到。
青澜不怕死。
可等他死了,便什么都挽回不了。
后来者还会踏着他的尸身,承受将军的恩情。
“......好。”
青澜死死地捏着瓷瓶,转身,却有大颗的泪水从疼痛的眼里垮下。
唇瓣咬得血迹斑斑,他泣血应了个好字。
得信的宗端怒不可遏,一巴掌把青澜打倒在地。
随即狠厉地踢了他两脚,不顾将人踹得奄奄一息,火速赶去了沈辜的房间。
房门开启又关闭。
沈辜在冷透的药汤中,对仓皇无措的宗端虚弱地笑了下,而且充满歉意地轻声道:“麻烦......”
宗端怔怔地掉着眼泪。
竟不敢上前,他怕一碰上沈辜,便会将其弄碎。
沈辜抬眼,道:“收着点牙齿......再多,便不必了。”
宗端束手,走近,把人轻柔至极地抱进怀中。
甘愿匍匐。
第103章 含蓄是美德
◎李游之死◎
床幔放下时, 外面忽然响起了雷声。
冬雷震震,这在奉和县是少见的。
雷声未过,便有淅淅小雨声而下,院里乱雪倒伏于雨势之中, 很快消融。
料峭寒气很快在房间之外的所有天地里逸散开来。
天潮地湿, 不具名的冬花竟从皑皑雪堆里探出芯,得承这少雨似的, 欢欣舞动着花瓣。
宗端有过两个少年时代, 一则是他称作家乡的世界, 二则是他厌恶为虚假的大庚朝。
但无论是何地的年少,他都没听过见过如今的冬雨。
别的是不能放肆了——他仅能引出唇舌久逢甘露。
要收着齿, 她交代着。
看见艳丽本身时,他浑噩而隐忍, 光洁的额上渗出比冬雨更霏霏的汗珠,一颗又一颗,滴答再滴答。
雨雪汹涌, 严寒具下。
浩大声势弥天卷来, 在如此剧烈里, 可怜可爱之娇娇花儿,吐息多姿,终于萎靡了一阵。
寒气退避三舍,潮热宛若仲夏豪雨。
惊悸、迷蒙、满面浮漾着甜光, 他由此沉迷更深,也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
“抱歉......”
沈辜歪着雨霭朦胧的脸,眼尾缀着红霞, 从天上给宗端飘下一记虚无至极的目光。
这是施舍和恩赐。
宗端抬头对她依恋地笑了起来, 而之以忠诚沉重的呼吸报复主人的歉意。
雷声竟小, 瓦吟不断。
有人在磅礴里献出灵魂,有人在外被雨加深伤口,绝望痛哭。
青澜拖着快昏厥的身子,从宗端的院门爬到了沈辜的屋外。
他趴在窗外的枯树下,听闻着四野潮声——没有人顾忌外间的他。
瘦长的手指扣着深沃的泥泞,什么野草脏雪都在他的残害中变碎消失。
原本是他的......青澜边哭边阴毒地低语着,无论是那声还是那额外的恩重,应该都是他一人的!
碎无可碎的心在颤抖中喷着毒汁。
湿透的黑发紧紧地贴着他惨白的面容,唇口红艳地突出恶鬼的诅咒:“他也配......阿辜,你不能离开......”
闪电骤地照亮了这方院落,天光歇后,雨声也渐次细微。
*
沈辜睁开双眼,倦色从眼底一闪而逝。
“醒了?有没有不适的?”
宗端比往常更加温和的嗓音响在身侧,似乎在提醒着那不羁事端。
沈辜回想着,嘴角微微下压。
事后宗端将一切都收拾干净了,身体并无不适。
青澜有些本领,但也没大到能制衡她整整一夜。
越至之后,也说不清是不是……色令智昏。
“没事。”
沈辜没穿鞋下床,抱起枕边宗端半夜起来整理的衣物,走向屏风后。
望着她的背影,宗端有瞬间抑制不住地想要跟上去。
不过他知道,这时候黏着沈辜,只会让她冷脸。
他应该懂点事......不是,这。
健康的恋爱关系是这样吗?
不过沈辜这个人性子太硬,古代人又大都思想保守......
宗端披着外裳,呆愣地坐在床边,马上沈辜出来要对她说什么好呢?
“你应该对我负责......”
婆婆妈妈的,一点也不帅。
“以后有需要,再叫我......”
宗端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这话说的,显得他很鸭。
那该怎么说,才能让沈辜——不疏远他呢。
“你一人在说何事?”
沈辜系紧腰间布带,抬头便见宗端痴愣的面庞。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低头把腰带扎得更紧了。
“不。没什么。”宗端起身,拽了拽掉落的外裳,看向沈辜波澜不惊的脸,强自平静道:“接下来......我们?”
“谢谢你帮忙。”沈辜抬眼,纤白的指尖停在漆黑的腰带上,“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口吻是商量吗?
她是强盗!她一点也不用商量的脸色对着他!
宗端俊朗的脸变得惨白,他忍不住低声追问道:“就......算了?”
“嗯,算了。”沈辜不拿正眼看他,余光里却发现他大受打击的伤心面容。
但这事——对不住了。
昨日神志不清她便清楚,两人间只能互相对不住,别的不能有也不该有。
现在清醒着,沈辜思前想后,只觉得她像个登徒子,惹风月债而从不偿还。
宗端的目光在她突然冷漠的脸上流转又流转,好像猜出她的顾虑了,对此他无能为力。
只能颓然地垂眸:“我知道,你要做很多事。我没用,我是废物,我向来如此。
上辈子救不了你,这辈子帮不了你,还会给你拖后腿。
这事算了是好的,对你沈抚安来说,是极好的......”
沈辜走出房门的脚步顿了顿,转头道:“不要难过。”
“谁会难过!?”宗端猝不及防用力扔掉外裳,露出里衣下的长颈,他愤怒地拉下衣领,将红痕斑斑的颈肉露出,“没你负责谁他妈难过啊!我就是气,你是属狗的吗,咬咬咬,老子现在难受死了!”
沈辜打眼一瞧这些伤痕,又对比他的言听计从,也认为自个儿放纵得有点不是人。
于是轻咳了声,面皮泛着点微红,“含蓄......含蓄是种美德,宗端你,宗副将比我高尚。”
宗端发完火,心灰意懒地重新穿好衣裳,他无力地朝沈辜挥手,道:“抓了李游,更多的事等着你呢。”
“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你快去衙门。”
“这事——按你说的,权当没发生过的吧。”
沈辜不禁回首,宗端已经背过身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明知这话不该说,可是她受不了他的自暴自弃自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