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边笑边往御座上瞧,周昭觉得没趣,早躲开回寝宫自玩去了,是以众人中只有李持慎坐得最高,粱恩也次一等坐着。
她原先想看周昭,小傀儡近来闷闷不乐,心事十分重。
没见到周昭的人影,便收回目光,不想半途撞上李持慎移来的眼色。
两人俱都料不到这样巧合,先是怔了下,而后浮于表面地一笑,便各自眼神分别。
沈辜只觉得心下不再快乐,被李持慎的一眼晦气得不行,待下去也觉着无趣,不久便抱拳离去。
而李持慎神色凝滞地注视她的背影,右手不断抚摸着左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思绪复杂,不能为人所猜。
回军营,掌灯,照亮了屋里站着的两个男人。
沈辜见怪不怪地坐下,“算准我这会儿回来的?”
宗端拉开凳子,做她身旁肩靠肩地说:“等你半个时辰了,就知道你这人不会在什么宴会上待久。”
他坐下后,倒了杯茶递进沈辜手里,“清清口。刚站着就闻到一身酒气。”
沈辜接杯浅笑:“平生没什么喜欢,现在没仗打,还不允准我喝几口酒解乏了。”
“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宗端还待唠叨,被沈辜一掌捂嘴。
沈将军两眼笑盈盈,举了举茶杯道:“喝啦!怎我的宗副将一回家就唠叨我呢?”
宗端扯下她的手,低声说道:“是谁这么不让人放心呢。”
“......咳。”
角落里响起声男音,沈辜才意识到在场还有个第三人。
“真是对不住哈哈哈。”
这事实是有趣。
两位大将军还会忘却个活人。
她紧忙拉着人一同坐下,又倒了杯茶水致歉道:“鬼面兄,冤枉您多站这么长时候咯。”
鬼面一袭黑衣冷肃,他垂眼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沉默了半刻,在沈辜的克制的笑声中捏起茶杯。
喝了她的茶,哪又再做何锯嘴葫芦,他起眼瞥了下她,又垂眉说道:“你要做的事,本阁主替你做了。”
沈辜闻言情致更是明快,“素知贵阁情报尤快,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鬼面兄曾说报酬事回京再议,现已回来了,不知你是要何物?”
鬼面于铁面具下的薄唇微抿,缓缓说:“你可记得你我初见?”
初见?
她担负着两辈子的记忆,偶时连朝中同僚都记不起,哪有旁的闲暇回忆鬼面这江湖游客呢。
一时竟想不起,只是看他的鬼面具与背后巨剑很熟悉。
又不好拖延时候,捉弄人心,便歉意地摇头道:“烦请告知。”
房中静寂一瞬,一瞬之后,鬼面阁主咬牙憋出一句话:“你说爱我的剑,故留我命,以待来日再见。”
沈辜忖了忖,站起来对他眨眼道:“可能让我一看?”
宗端不赞同地搭上她的小臂,“抚安,剑是剑客的命,怎可随意让你瞧?”
“可以。”鬼面乜了宗端一眼,转身卸下背上包裹,将其放在桌上,松开厚布,而后正视沈辜道:“如果不是你当初善念,如今江湖便无我鬼面,更不用提这把剑。”
“你若想要,它可以是你的。”
沈辜小心掀起布,没了遮掩的长剑霎时间寒光四射,灼若月华。
她轻抚,口中惊叹:“好一把神兵利器。”
能与她的长缨枪不相上下。
而且这剑光之锋利,竟与前世的摘星剑极其相似。
望见它,有关记忆回溯,抬头便喜声道:“奥,我记起阁主了。”
那时鬼面来杀梁诤,她收了梁家钱答应将此人驱逐。
两人苦战,她腰后的疤正是由此而来。
不过如此如彼,未曾想经年见面会是如此局势。
也是造化应当。
沈辜仔细把剑包裹好,原样还给他说:“这剑是谁的还是谁,我平日小人行径,这时却知晓君子不夺所好。”
“鬼面兄是替我办苦差事,到阒国那险恶之地去一遭打探消息。我还要你东西,那真不是人了。”
鬼面拿回剑,面具严严实实把表情遮着,但他一屁股坐回去的动作却叫人觉得有些气闷。
倒似个少年闹小性子。
沈辜笑道:“说半天,也不知道阁主要何报酬呢?”
外间钩月在天,清辉入室,三人坐着未动,好似个沉思木偶。
宗端左边瞧沈辜,右边看鬼面。
见二人眼神相触,交流似有若无,可自己只能干坐着。
不由抱臂,心底也生着酸气,暗想道沈辜好手段,不吭声就把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头子纳进阵营里了。
这是如虎添翼的好事,看样子人家还想白给,他作为沈辜的同盟,该是高兴。
可见她欣赏他报恩,局外人的他偏高兴不起来。
......他宗端没有干活的嘛?
他到阒国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转了月余,成天上蹿下跳打探情报,硬生生瘦了一圈!
也不见她沈大将军心疼手底下人。
宗副将苦心烦闷,那端鬼面沉声要道:“我知晓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旁的报酬不要,但需你沈辜带我一道。”
“一道......”沈辜眸光略定,“一道什么?”
鬼面紧紧盯着她说:“倒李。”
他是聪慧之人。
沈辜请他和宗端同去阒国,使尽手段后,得知李持慎竟与阒国皇室有私信往来,便知晓朝中隐生着大变故。
再将几年来对朝局的分析总览通观后,即猜出沈辜是要倒李了。
却不知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
但无论是哪条路,鬼面都想沾一沾。
沈辜生愕,注着他只道:“你想当官?”
鬼面垂眼,手掌抚摸爱剑,而后缓缓说道:“江湖已是掌中物,却还没踏入过这阴诡政潮。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怕不是既出虎穴,又入龙潭。
沈辜绷着脸,思量半晌,正声问道:“你不怕悔?”
“悔也前去。”
见他如此坚决,沈辜放下劝人的心。
“好。”
“如此,你我竟是一船之上了。”
宗端抱臂冷笑着:“我呢?”
沈辜回身,拉下他强自伪装的手,拍了拍道:“忘了我们宗副将还能成事?”
宗端听这话有如甜言蜜语,嘴角要扬,偏按捺着,咕哝道:“等我回家,你可怎么办,别再被李持慎那东西骗了杀掉。”
“自是不会。”沈辜回眸一笑,眉宇眼动,一眼看去竟觉得英挺逼人。
宗端看得呆了一呆,而后低下眉眼,莫名生出几缕可怜。
这样厉害俊美的人物,真的会是他拙笔几句能刻画出来的吗?
假若真把李持慎杀了,把他这笔下所谓的主角除去,那他会去哪儿呢?
是回到花红柳绿的现代世界,依旧过他平凡普通的人生?
还是会留在大庚朝,天天守着沈辜做她的宗副将?
他竟也看不清本心。
只是恐惧,回到原世界后,他还能再见到她吗?
他使命完毕,她在另外的世界是否会彻底忘了他?
沈辜送鬼面出门,回头看见宗端还在低头发呆。
或是大局已定,她有几分心安,这时竟生起孩童玩闹心思。
蹑手蹑脚地溜到宗端背后,双手悄没声绕过他耳朵,一把捂住男人双眼,大笑道:“醒一醒,你这黑夜没眼的鬼!”
他看不清前路。
却天光大亮。
握住脸上的双手后不动,宗端唇边勾起微笑道:“早醒了。你这个荒唐鬼。”
第115章 死期将至
◎她在恭候◎
宫宴结束后, 阒搠被安置在离禁卫营最近的府邸,和沈辜比邻而居。
表面上,似乎接受了阒国的求和后,两国于去岁的战争便已宣告结束, 彼此不死不休的关系也因阒搠为质而缓和许多。
至少朝中许多人都这么想, 最重要的是北疆以及京中的大部分百姓也如此认为,那么事实在来之不易的和平面前, 其实并不重要。
延丰六年双喜临门, 从京城到地方, 当官的轻松,白身的高兴。
都说是好兆头, 于是带来喜悦的李持慎和沈辜在年初的时候,近乎成了家家口中的话头福星。
今年春来晚, 桃花汛灌溉下农民们一年的期盼,梨花白来往出官员们一时的得意。
京中似乎依旧是金翠耀目的繁华模样,承受百官弓腰行礼的李右丞病好了之后, 又整日待在勤政殿, 为少不更事的小皇帝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大病一场, 右丞的观音面更添一抹去不掉的苍白,着赤红官袍时那挺拔身姿、飘飘大袖的样子,直教人疑心他何时会乘风归去。
新增一岁,俊秀的执金吾身量见高, 长腿长手,行走如风,站立如松, 暗中吸引了不少闺阁女子的喜欢。
坊间对这二人一直赞叹不停, 最盛行的说法便是李右丞为文曲星转世, 沈将军乃将星再世,两人是大庚最宝贵的明珠。
午时,两位明珠大人坐在勤政殿里,各自做事。
李持慎批阅奏折,面目平和。
沈辜拄着下巴,把玩着碧玉笔百无聊赖。
她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好端端在凝晕殿巡视,中途被衡丹心叫到勤政殿陪李持慎办公。
一进殿,便将几沓奏折送到她面前,笑而不语。
他作神秘,让衡丹心毕恭毕敬小步走来、声音柔媚地解释道:“沈将军,右丞大人想问您,这些折子您能不能给个意见?”
沈辜拿来一看,都是蒋岂一人的折子。
蒋尚书如同痴魔似的,要整合兵权,并且哭穷说营帐里士兵连一天三顿饭都吃不起。
大庚兵制特殊,关分南北东西中,各关地带有各自风格的军队,兵权便也一分为五。
大庚立国百年,唯一能将五关士兵统合于一处,并且带出去打胜仗的,自古今来只有镇国将军一人。
镇国将军在世时,不知多少武人被压在她的风光下死死喘不出气。
蒋岂不过其中之一。
沈辜看完了,便将其翻到底,最后拿起沾红墨的碧玉笔,笔锋凌厉地给了二字:“不允。”
她搁下笔,转头正专心处理其他折子的李持慎,遥遥唤了一声:“李大人。”
李持慎抬头看了她一眼,转眼注意到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折子和用过的碧玉笔。
唇边似乎隐起抹淡笑,细看面色却依旧是如深水的平静:“沈将军疲了?”
她是有些不耐烦。
他好像看出她眼神的内容,竟真的忍俊不禁道:“将军偏爱天地风色,折本比起浩瀚沙海到底是无趣的罢。”
沈辜起眼,眉头微跳,望向垂手的衡丹心。
秀美的宦官小心地对她笑了笑,没做其他提示。
沈辜则更不明白。
李持慎近来多待她过分地和善,但又不叫她做什么事情。
他或许并不知道自以为是的示好已经惹她厌烦。
沈辜不喜欢弄不明白的事情,李持慎既将话问到这了,她不免极为难道:“您体恤,我是山野中人,自理不清家国大事的。”
是吗?她做事倒不像拎不清的人。
李持慎眸光凝着,定定看她一会儿,忽地笑开说:“过不久是皇上的生辰,他与将军都好野趣。你们少年人间有话投机,不如将军多进宫,陪陪皇上?权当做个伴读。”
沈辜想到要陪小皇帝玩耍,难免嗤声笑道:“不,我可不敢。”
李持慎轻轻勾唇,语调低柔:“嗯,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他是皇上?”沈辜说着,自顾拿笔端抵着下巴,低低地笑了:“都说伴君如伴虎嘛。”
只不过周昭这只老虎还没有长全牙齿罢了。
况且相伴再久,日后都会分别,她已经背不起第二个周照侹了。
她将笔拿开,朝衡丹心挑动眉宇,示意他赶快把折子抱走。
衡丹心纤瘦的背脊弯得更深,他抬头弯眼弯唇,但却道:“沈将军再多待一些时候吧,等右丞大人的政务忙完,有意和您多交谈。”
沈辜目光微妙地落在他矮下的后脑上,看了一会儿,抬头对李持慎假笑道:“右丞大人请,我就在此恭候了。”
“将军辛苦。”
“没有您辛劳。”
二人彼此体谅完毕,大殿陷入原有的寂静祥和。
衡丹心也感到背上如影随形的眼神终于消失。
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不仅沈将军疑惑,作为李持慎宫内的眼线总管,他对此事也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右丞深沉不定,近多少年没见过对谁露出这么张扬的拉拢之意。
这沈将军究竟有何卓越之处,能令右丞放下身段靠近?
衡丹心细眉锁起,苦思半晌,宛若间找到个答案。
他谨慎地抬起眼眉。
地位缘故,他退在角落,殿外的阳光照不到脚下,但都聚集在沈辜和李持慎的位置上。
从暗处看明处,格外眼亮。
沈辜的执金吾将袍华贵非凡,他只打算瞥的一眼,霎时间被其紧紧吸引住。
镇国将军在世的时候,衡丹心十一二岁,他还没有入宫呢。
等她死了,他才被李持慎收养进宫,此后日日听到有宫人隐秘地讨论那位姓沈的大将军。
宫人当中,无论男女,谈及沈将军时俱满脸倾慕,好像只要能得到她一记回眸,便已经终身无悔了。
赞叹总伴随着遗憾出现。
镇国将军进宫不是直奔帝寝商榷战争国事,便是与那暗卫同龄习武练剑。
总之是常年见不到面,见面便是昙花一现。
再光华熠熠,也要守候极长的时间看下一次。
光听宫人们讲,衡丹心脑中已有了个俊美非凡的将军容貌。
但并不准确。
也疑心是宫人们夸大其词。
可现在看见沈辜,他方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好些日子里,宫人们的恋慕对象已换做了沈辜。
而李持慎与那镇国将军的至交之情是满朝尽知的......
衡丹心失神间,只觉得颈后突然溯起一阵凉意。
他不由浑身一颤,赶忙收回所有不该有的心思眼神,垂首安静得像尊石像。
方才......是李右丞在看他罢。
那种危险警告的意味,他曾体会过数百次。
所以,李右丞果真将沈将军看得很重要。
连旁人多思量一分都不给。
日已薄暮,沈辜才得到出宫的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