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我怎么就要杀你了?”
周昭袖着手擦眼泪,他很是凄哽道:“不杀我,那你不拉住我,还说许多看不起我的话做什么?怎么偏我要受委屈。原先喜欢你,现在却发现你和右丞一样爱吓唬人。”
沈辜不知晓会有这般爱哭的男子。
当初小妹在她面前动辄流泪,她可以理解做是战场厮杀将其吓得失魂落魄。
可周昭坐在高位上,年轻轻的,该是最傲气的时候。
反而在她这个臣子面前,屡屡落泪。
“别用袖子擦了,给你帕子。”
沈辜见他用力地拽过帕子,将眼皮揉擦得通红。
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地面,眼尾飞红好不可怜。
她默了会儿,轻声道:“右丞吓唬你?如何个吓唬法?”
一提及李持慎,不免触及内心的恐惧。
许多年里没做过自己的主,周昭完全被养得像只家犬,只能摇尾乞怜似的。
李持慎对他的控制更多是思想上的。
这让周昭几乎成了个精神残废。
面对沈辜的提问,他不能不哆嗦了下,半晌后嗫嚅道:“没......没有,右丞对朕很好。”
很好的话,就不会这样讳莫如深。
沈辜有意多问,刚走近,又和周昭颤抖的眼睫对视上。
短促的一眼,两人都怔了怔。
周昭完全是料不到沈辜的靠近,他想象里,沈辜把他当做个徒坐龙椅上的玩意罢了。
不会亲近他。
沈辜是被周昭眼底深处的恐惧给刺了下。
她隔着些距离,尽力用指尖触了触少年的额角,“别怕。苦日子很快就要熬到头了。”
周昭躲开她的手,“朕是九五之尊,你不能待我如此轻慢。”
沈辜低低笑了笑:“若我真将你看做九五之尊,你怕是要恼我恨我。”
周昭听完,果真讷讷了:“是......你看准我想要你的欢喜,才放肆的......”
她和李持慎是一类人。
她是小妖孽,李持慎是老妖孽。
都能看穿人心。
“很快要下宫禁了,你怎么还不走?”周昭盘腿坐在地上,拨弄着脚边的花秧,很是有气无力地赶客。
沈辜随之坐在他对面,沉吟道:“周昭,倘若给你个如果,你还愿意做大庚的皇帝吗?”
或许是她的错觉,周昭眸光暗了暗。
整个人恍若石像,呆静在原地,半晌抬起头,直勾勾望着沈辜:“你和朕的师傅最近在密谋何事吗?”
“我们......”迟疑了一瞬,沈辜定定地望着少年不经事的面庞,终究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我们在想你的生辰如何过。”
周昭的眼神黯淡下来,将名贵的花秧连根拔出:“怎么过也不干我的关系。反正所有人都是给一个叫周昭的皇帝做的生辰宴,从没有人在意我真正想要的是何物。”
“那你想要什么呢?”
沈辜发问道。
周昭用手指剔着花根上的泥土,嗓子里宛若扣着碗,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要的,很少有人给得了。就算能给,他们也碍着李持慎,不敢给我。”
“你说。”沈辜拍着他的头,手下的黑发又软又密,摸着像一匹绸缎。
其实不生在皇室的话,周昭会是个十分讨喜的少年郎。
他应会和每个富贵闲人一样,有着严肃的爹和温柔的娘,平日仗着宠爱胡闹些。
过生辰时,会有许多朋友上门给他庆贺。
一个孩子的生辰礼物。
沈辜还是给得起的。
即便要和李持慎斡旋。
“说吧,辜会尽全力博取。只要我有......”
“那我要你做我的武师傅!”
沈辜眨了眨眼,缓慢地看向他:“要什么?”
周昭龇着牙笑,“我说我想做沈师傅的徒弟,我想孝敬师傅您。”
这狡猾的小傀儡。
沈辜一时哑然,“你胃口不小。”
周昭利落地爬起来,抓住她的手,撒娇般地摇撼了几下,“君子一诺千金,沈师傅方才可是答应我的。现在万不能反悔!”
“想学武功?”
周昭重重地点头道:“想学、要学、必须学!”
“总该有个必须的缘由罢,说说呢。”
他却沉默地矮下身,跪坐在她面前,面容在树荫里显现出点晦涩。
沈辜蹲下去,托起他温软的脸蛋,歪头道:“扯个慌吧,扯个可怜巴巴的谎言,来说服我。”
“我不说谎。”周昭将手搭上她的手背,慢慢地掀起眼帘,望进那双锐利的凤眸中,“世上没有如果,就算有,我还是要做大庚的皇帝。”
抚摸他脸颊的两只手松了力道,他猛地攥住它们,盯着沈辜皱眉的脸,咬字清楚得异常:“朕是九五之尊,朕不会永远都任你们这些臣子的摆布。江山是朕的,周王朝——万、岁。”
沈辜挣脱了少年的束缚。
她站起身,西沉的日光清晰地廓出其秀拔的身姿。
绿丝绦似的柳枝里透过一束暗沉的光,正照在她尖尖的下巴处,这便照出沈辜上半张脸的阴影。
眼和眉隐隐绰绰,像蒙着红墙上斑驳的树影。
“周昭,你的这份野心......还有谁知晓?”
周昭低下头,龙袍下的身体很清瘦,白细的颈子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纤巧脆弱。
他好像在羞愧,不敢直面沈辜光影里压迫感十足的身影。
背上像压着巨石,沉重得连头头抬不起来。
心尖在颤,指尖在抖,周昭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竟然对沈辜一股脑说出那样的话。
可就算所有人把他当做傻子,他也不是。
何况沈辜聪明得让人害怕。
她会看穿他一切的装疯卖傻,和这份伪装下的胆怯懦弱。
或许会和李持慎一样,冷漠待他,严酷对他。
“啪嗒、啪嗒。”
水滴掉落的声音清晰无比。
沈辜无奈地叹气,“不作兴动不动就哭的,你用示弱要挟我,我不会收你。”
周昭咬着下唇,仰头:“你本来也不想教我,我为什么不能哭一哭以后注定变得惨兮兮的自己了?你是骄傲的人,不见得我就是个软骨头的。”
沈辜深深地把人盯视着:“我说明了不喜欢你的野心了吗?说了不教你吗?”
“......你,你愿意?”挂着两行泪痕,周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的愚笨取悦了我,”沈辜狡黠一笑,“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你这块顽石雕琢成璞玉。”
周昭不过个孩子,肚里兜不住话,他欢喜得想大喊大叫,顾忌着躲宫女宦官的缘故,只能咬着唇角哧哧发笑。
笑着笑着,他又开始抹着眼皮,抽抽搭搭。
沈辜对他的喜极而泣抱有非常的耐心。、
面上也跟着泛泛地笑:“不要高兴得太过分,再让李持慎起疑心。你是皇帝,练骑射才在面子上过得去,跟着我练江湖功夫是说不过去的。故而我以你伴读的身份进宫,你切记口风紧些,别还做孩子事。”
“是,师傅!”
沈辜忖了忖,又道:“习武自保,到底是迫于无奈的生辰愿望。今儿我心慈,额外应你个请求。还有什么要的?”
“师傅做了我的伴读,以后会日日进宫吗?”
她犹疑道:“会比从前来得勤,但你不能苛求我休沐的时候也进宫。”
“奥......师傅会陪我用膳吗?我想学骑马,能教我吗?下次我不想又一个人坐马车。”
沈辜:“你受得住的话,我会尽全力教你。”
周昭笑眯眯:“沈辜,你真好。”
沈辜耸肩:“曾经有人这么不竭余力教过我罢了。”
“谁?”
她不由露出追忆的神色,“先帝身旁的暗卫。他只教我武功,但从不和我说多余的话。整日蒙面,我一生中,竟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
而她也没有过多打听过这个暗卫,甚而不清楚他的名字。
周行寥寥喊他的几声,也都隐没在剑声呼啸里,她到死在北疆,也没听清。
“你一生?他死了吗?”
“他武功很厉害。如果没死的话......那么便是死了罢。”
如果没死,怎么会让李持慎这等猖狂无阻。
“幸好我能见着师傅的面容。”周昭站起身,拍落屁股上的泥草,正经对沈辜弓腰作揖:“师傅在上,受愚徒一拜。”
“皇上——主子——”
“遭了,他们找过来了!”
周昭一溜躲到粗壮的柳树后,接着鬼头鬼脑地探出一双眼睛,朝沈辜小心翼翼地招了招:“师傅快来,别被人发现了。”
沈辜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那份慢悠悠的架势,看得周昭冷汗都急出来了。
“来,周昭。”沈辜轻松按下周昭的慌乱,她挠了下他紧绷的下巴,“师傅给你显一招。”
“什......?”
周昭话未说完,只感觉腰间一紧,迎面热风暖人,他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睁开眼睛罢。”
耳边的声音如此清和,安抚人心而惑人心神。
周昭悄悄睁开眼睛,见到满眼绿柳枝,才知道自己被沈辜带上了柳树枝干。
老柳树枝干粗壮,承载他二人绰绰有余。
明白过后,他几欲兴奋地跳起来,被沈辜箍着腰身才没能摔下去。
“别乱动。”沈辜用空出的手整理被周昭蹭乱的衣裳,口吻浅淡。
“奥奥,”周昭赶忙乖巧,他捂着嘴,气声道:“师傅,我们真不会被发现吗?”
“无碍。”沈辜拨开面前的两根柳枝,“没有内力的人很难发现你我的气息。”
“哇,好厉害。”
周昭回忆刚才的场景,他只感觉自己唰地一下就站到树上了。
这一定是话本里神乎其技的轻功。
侧头望着专注地看地面的沈辜,他佩服得眼里几乎要冒出星光来。
太厉害了,不愧是沈辜。
是他的大将军!
等他掌权,一定要沈辜做他永远的将军。
沈辜待寻找的人走完,抓着周昭的瘦腰便下了柳树。
“你乖乖回寝宫去,不要再闹。”掸完了下裳的灰土,她头也不回地翻墙,走前留下一句:“我明日再来。”
周昭便注视着她的离去。
柳树下站了会儿,背后也渐次回来了许多宫女太监。
“主子,沈将军出宫了。”
周昭颔首,轻声道:“你们说她回去会念着朕吗?”
“奴婢不敢说。”
周昭仰头,凝望着夜空里疏朗的星子,“爬了十天的墙,今天才守住,见到了她。”
幸好。
“你们配合得不错,等会下去领赏。”
周昭转身,笑容像大碗的杜鹃花,热烈灼人:“朕日后要有的欢喜了。”
作者有话说:
1
第118章 殿审
◎不会有理由◎
沈辜临时去做少帝的伴读, 有心人对此大作推敲。
而李持慎似笑非笑地允了,他似乎一副已将大内和朝堂死死掌控的模样,所以并不担心她能在宫里翻出什么风浪。
不过却有附着条件,衡丹心作为他的眼线, 理所应当地成了周昭的近身宦官。
这事办得很快, 隔着日就下了旨意,如同经一场儿戏。
或许坐到李持慎这样的位置, 绝大部分的事情不过是翻手覆手就能办好的。
不久北疆传信来, 说确有官兵扰民一事, 兵却不是立锋军里的,而是宗端曾经带过、后来被沈辜编在立锋军外的兵。
正儿八经的立锋军是沈辜手把手带出来的, 因此立锋军里没有一个不听沈辜话的。
而宗端的兵多是强压下的莽夫,和同样直脾气的北疆人起了冲突时, 要义总是打架论英雄。
宗端虽被撸了将职,但他的责任逃不脱。
加之进京告状的那家人无缘无故暴死,血债更重, 宗端随即被刑部的人押送进了大狱。
他们甚至念及沈辜与宗端的关系匪浅, 押人时连个消息都不给送。
这断绝了沈辜先一步救人的可能。
等到宗端受过了第一轮的刑罚, 粱恩才匆匆进宫,告知了沈辜此事。
沈辜正监着周昭蹲马步,日头有些烈,晒得她鼻间顶着莹莹的汗珠。
她绞了帕子擦净脸, 折身就见到了粱恩,不由长眉一皱。
粱恩隐秘地向一旁的少帝看了看。
沈辜微顿,“皇上累了罢, 让奴才们带您去解暑。”
“朕还行......”周昭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 他抬眼看见两位师傅神情凝重, 直起身道:“是,朕乏得很,就停到这。沈将军今日早些回府罢。”
粱恩和沈辜微微拱手。
“又是什么大事?”
沈辜直觉里不愉快,觉得手心里也空落落的。
垂眼去看她一双生着薄茧的修长的手,扎扎实实地还在。
那么她心里那点失去的恐慌,此时便显得很无理由,也极突出。
粱恩轻易不找她,上次两人会面还是商讨北疆的事。
这次当着大内那么多奴婢的面,便将她支了出来。
足说明这次的事故是比北疆之祸还严重的了。
“宗将军他——”
粱恩和沈辜一齐走进耳廊,将事发和宗端所处的危险都摆明后,叹了口气。
“定是李党的阴谋。他们盯上了宗端。可是为什么不直接害你,这更直接......对不住,抚安,可能冒犯你,但确实直接冲你来的话,他们的诡计得逞不得逞,也更彻底些。”
沈辜才发觉也许会失去的是宗端。
那个自称是创造她的人,也妄想救她于水火的人。
她侧脸看向粱恩,面色冷静,声音低沉:“性命是无忧的吗?”
粱恩剑眉蹙起,白玉似的俊朗面庞现出薄怒:“若非刑部也有几位清正身正的大人相助,宗将军绝无可能活过今夜。”
“他们想要立刻处死他,”粱恩蜷起手指,“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沈辜眼睫一颤,她猛地捏紧了拳头:“攻势这样激烈,近乎毫无回寰的余地。一定是宗端行事间触及了他们的根本,那必是个惊天的秘密。否则李党不能这么疯狂!”
可是宗端做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了她。
每件事又都是她吩咐的。
究竟是哪件事?哪件事?
沈辜剧烈地想着,并且迅速地朝宫外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