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的心理活动景泰帝自然是不知道的,骂完这句,又老老实实地捡起朱笔,继续干活,嘴里还咕哝着:“也不知道阿默什么时候才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这句话,就在此时,裴聿川刚好在小内侍的引路下踏进殿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不远处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约莫三十多岁,样貌英武,黑发浓密,蓄着短须,自有一番不威自怒的气势,对方闻声抬眼,极具压迫性的视线扫了过来。
景泰帝抬起头,明显是听见了动静,随即就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容满面地招呼起来:“阿默来啦,快过来坐。”
——然而一开口,压迫性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裴聿川:“……”
是的,裴聿川的小名就叫阿默。不过随着他承爵当了国公,年纪也逐渐增大,能这样叫他的除了长辈和几个亲近的友人之外,就只剩景泰帝了。
“微臣见过陛下。”
裴聿川规规矩矩地行礼。
记忆当中,原主便一贯如此,虽然景泰帝待他亲厚,但他自己却并不仗着与景泰帝有一同长大的情谊自傲,从不逾矩,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在群臣之中的评价倒是不错。
景泰帝显然是了解原主的,等他行完礼才“唉”了一声,摇摇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些俗礼都是给外人看的,我们两个之间没那个必要,你啊,就是不听,行了行了,快坐吧。”
他这话说得真心,裴聿川自然听得出来,从善如流的落座,然后笑道:“陛下,这话在臣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让司马大人听见。”
景泰帝闻言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那些人,正事儿干不了几件,整天就知道挑我的刺,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符礼数,忒没意思……”
听他抱怨个没完,裴聿川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亲自提起桌上放的茶壶,给对方斟了杯茶,语气温和:“司马大人是礼官,这自然就是他的正事,您喝杯茶,消消火气。”
“好赖话都被你说了。”景泰帝接过来,总算是停了话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跟牛嚼牡丹似的把茶水一饮而尽。
裴聿川丝毫不慌,又帮对方续了一杯,点了点头:“是,都是臣的不是,陛下莫气。”
他这话说完,景泰帝都给气笑了:“打量我听不出来呢,你这是把我当阿澄哄了?”
阿澄就是裴守静的小名儿,他亲外甥。
“臣可没这么说。”
“行了行了,我是说不过你。”景泰帝“啧”了一声,虽然说着抱怨的话,神情却并无不满。
景泰帝今个儿叫他进宫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唠唠家常,缓解一下被政事缠身的心情。
闲话几句之后,他便揉了揉额角,一脸疲惫地招呼道:“阿默你先坐着看会儿书,等我先把这些折子批完,咱们再说话,等会儿一块儿吃饭啊。来都来了,就用过晚膳再走。”
裴聿川自无不应,他乐得暂时不用陪聊,安然自得地拿起景泰帝递给他的一本闲书翻看起来。
视线余光瞥到景泰帝批折子批到一脸菜色,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的,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看来当皇帝,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啊。
好不容易等到对方批完折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饭菜被端了上来,三菜一汤,三菜是红烧肘子,蟹黄鲜菇和素笋尖,一汤是火腿上汤,总的来说没什么山珍海味,属于平平常绿的家常菜,对于大魏的主人来说,完全算得上是简朴了。
裴聿川继承的记忆告诉他,这并不是做样子,景泰帝一直以来的膳食规格,都是这样的。
——这是一位亲身经历过民间疾苦,还暂且能守住初心的皇帝。
正因如此,景泰帝压根儿不嫌弃菜色少,仍然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干了五碗饭,还喝了两碗汤。
——就是口味有点儿重,相较于素笋尖,更偏爱大肘子。
美滋滋地吃完这顿饭,方才被奏折摧残的心灵总算是缓过来了。
裴聿川没什么胃口,因为这具身体是当真有些虚弱,他吃得并不多,只能把吃饭的速度放慢,又盛了碗汤慢慢喝着,配合着景泰帝,毕竟领导还没放下筷子不是吗?
第3章 003
003/文:吃梨
用完晚膳,君臣二人又在外面散了会儿步,聊聊家常,顺带消食。
“阿默啊,我大外甥最近怎么样?”
“回陛下的话,有些顽劣,臣正打算严加管教一番。”
一听这话,景泰帝立刻跃跃欲试,“要不这样吧,你回头就把阿澄送进宫来,我这个做舅舅的帮忙管几天?”
裴聿川脚底下差点一个趔趄,他停下脚步,想到对方平时对自家大儿子的过分爱护,没忍住叹了口气,“陛下,您若是能袖手旁观,臣感激不尽。”
听他这么说,景泰帝啧了两声,又道:“那不成,那可是我妹妹唯一的儿子,怎么能袖手旁观?”
见裴聿川还打算说什么,他赶紧道:“就这么说定了啊,明个儿就让阿澄进宫来,我这边还准备了件好事呢。”
裴聿川:“……”
实在拗不过,他也只能叹了一声,然后无奈应了。
从皇宫回来,天色已经不早了,裴聿川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回到自己院中不久,又突然想起件事儿来,便对候在不远处的小厮招了招手,“南山,去问问白管家,给文先生的赔礼都准备好了吗?”
南山道了声“是”便应声出门,没一会儿就带着消息回来了,“国公爷,白管家已经准备好了,这是礼单。”
裴聿川伸手接过,大致看过一遍,顿时对这位能干的管家心生好感。
既是给读书人的赔礼,笔墨纸砚自不必说,在此之外,还添了一对儿白玉玉佩,一本兰庭先生所著的孤本,以及一座沉香山子。
贵重与清雅,都齐全了。
“不错。”他颔了颔首,又道:“差个人到世子那边去一趟,就说明日早些准备妥当,我亲自带他上门去给文先生赔礼。”
“算了,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是。”
……
停云院,书房。
“大大大!这把押大!”
院内灯火通明,屋内热火朝天,裴守静撸起袖子,袍角撩到一边,单脚踩在凳子上,眼睛紧盯着小方桌中间还没掀开的骰盅,口中还念叨个不停:“嘿,我就不信了,它还能一把都让我押不对?”
他周围围了一圈小厮,身边一个穿着青色的衣裳,明显是二等的小厮,听到他这话就赶忙脸上堆着笑奉承起来:“您这把押大,那肯定是大。”一边说着,一边隐蔽地冲负责摇骰子那人使了个眼色。
“好啊,苦竹,这可是你说的,要不是大,你这个月的月例就没了。”
“哎,小的的月例算什么,您高兴就好。”
“哈哈,这话我爱听。”
人群外,还有个满脸纠结的青衣小厮,也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心理斗争,终于握紧拳头,打算挤进人群里去。
然而还没迈步,袖子就被他身边的人紧紧拉住,这人还特意放低了声音:“青竹哥!你别过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世子爷不爱听你说那些话,上次把他惹恼了,你被罚跪了一个时辰,还扣了两个月的月例,你忘啦?”
“可……”青竹抿了抿唇,有些忧心忡忡:“可苦竹他们引着世子爷赌钱,这可不是好事儿,不行,我得告诉李嬷嬷去。”
说罢,抬腿就走。
修竹心中一紧,赶紧追了上去:“青竹哥,你等等,先别走……”
然而刚追了没几步,就瞧见青竹僵立在门口,门外立着两道身影,刚喘了口气,当看清前头那个是谁,一瞬间腿都吓软了。
“国公……国公爷……”
裴聿川双手负在身后,屋里吵闹的声音真真切切地萦绕在耳畔,他没管这两个出来的小厮,往前跨过门槛,迈入房中。
“哎还真是,可以啊!”
骰盅打开,一个四一个六,果然是大,裴守静顿时高兴了,满意地拍了拍苦竹的肩膀,刚要说什么,就瞧见自己眼前多了个人。
在看到自家亲爹的一瞬间,他的魂儿顿时都吓飞了,陷入了错愕中,浑身僵住,表情凝固,脑瓜子嗡嗡的,一下子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都这样了,那几个陪着他玩骰子的小厮更是吓得魂飞天外,眼冒金星,“噗通”几声,一连串都跪在了地上。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总算是稍稍回神,结结巴巴地开了口:“爹,您……您怎么过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
裴聿川神色平静,无波无澜地发问。
“没,没有……”裴守静的声音都有点儿抖,显然他也没想到,会被抓个正着。
裴聿川找了张椅子坐下,并转向裴守静,注视着他的眼睛,直到把对方看得小脸煞白,冷汗都下来了,他才敲了敲扶手,开口道:“玩啊,怎么不继续玩了?”
“爹……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裴守静立马摇头。
裴聿川的内心其实没什么波动,更谈不上什么生气了,毕竟突然间穿书喜当爹,对他这个原本的未婚男青年来说,很难有什么代入感,看眼前的熊孩子,暂时也还没有这是自个儿儿子的觉悟,跟看别人家的似的,下午那顿教训,也就是沉浸式练练手,找找感觉。
看到熊孩子这眼睛转得叽里咕噜的机灵样儿,裴聿川隐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顿时一乐,“积极认错,坚决不改,是吧?”
“啊?”
这句话显然是把熊孩子给说愣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亲爹。
赌钱不是好事儿,裴聿川当然知道,君不见多少家庭都是因为这个东西家破人亡,安国公府家底是丰厚,熊孩子他亲娘带过来的嫁妆也都是留给他的,若只是正常地花钱,一辈子再怎么花,都败不完这些钱财,可若是沾上了赌,可就难说了。
所以这些个引着让裴守静瞒着嬷嬷和大丫鬟赌钱的小厮们,他就没打算留,不过他自己也没处理过类似的事,翻了翻原主的记忆,这才心中有数。
“南山。”
“在。”
“把这几个都送到老太太那边儿去,门口那两个留下。”
南山躬身应下,领着一串儿脚步踉跄的小厮们离开,没一个敢开口求饶的,怕直接惹恼了国公爷,落个比撵出去更凄惨的下场。
青竹和修竹低头垂首,老老实实地候在门口,人群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也不敢抬眼去看,直到脚步声逐渐远离,他们才敢抬头,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都满是后怕与庆幸。
屋内,裴聿川伸出手,拿起那个盛着两枚骰子的骰盅,盖好,看似随意地摇晃了几下,里面发出略带沉闷的声音,然后放在桌上,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顿时吸引了裴守静的视线。
“猜猜,是大还是小?”
裴守静挠了挠头,试探着问:“爹,真让我猜啊?”
“嗯。”
裴聿川不置可否,又道:“五十两银子作赌注,不行也得行。”
您说啥就是啥呗,我还能不同意吗?况且我还不一定会输呢……
裴守静悄悄在心里不服气地抱怨了一句,然后点了点头,说:“行,那我压……压大!”
“那,我压小。”
小孩儿那点心思都摆在脸上,裴聿川看得清清楚楚,他勾了勾唇角,再次重复了一遍摇晃骰盅的动作,不过这次持续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许,随即,他放下骰盅,动作缓慢地打开了盖子——
一个一和一个二。
小得不能再小了。
裴守静哭丧着脸,眼巴巴地看了过来:“爹,能不能再来一把?”
“行啊。”
“那我这次压小。”
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掀开盖子——两个六。
“怎么会这样?再……再来一把!”
熊孩子脸都涨红了,偏是不信邪,把刚刚的忐忑都丢到了一边儿去,强烈要求再来一把。
这正合裴聿川的意,自然是满足他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把,裴守静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爹,我怎么没一把能押对的啊?”
“还算没傻到底。”
裴聿川也是摇累了,随手把东西一扔,骰盅连同骰子一块儿在桌面上咕噜噜滚了一会儿才停下来。
他向后靠去,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二十把,你一把没赢,总共输给我一千两银子,是不是?”
听到一千两这个数儿,裴守静不由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爹,儿子,儿子没有这么多银子……”
“小问题。”裴聿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把你这儿有的银子交上来,剩下不够的,就从之后的月例里扣就是了。”
“可是爹,您方才,是出千了吧……”
一想到自己现在和以后的钱都没了,不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在外头吃什么就吃什么,裴守静整个人都蔫儿了,思来想去,他还是想还试图抢救一下。
“是啊。”
裴聿川半点儿没有否认的意思,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道:“但那又如何呢?”
小孩儿听到他的话之后一怔,反应了半天,又没反应过来,紧接着表情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
裴聿川恍若未见,“这件事,算是给你个教训,好让你能吃一堑,长一智,明白‘赌’这个字,不是那么好碰的。”
说罢便施施然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第4章 004
004/文:吃梨
次日早晨的饭桌上,裴老夫人瞧着蔫了吧唧的大孙子,心知肚明是什么原因,昨个儿自己见南山送人过来,听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赌这个东西,哪里是能沾的!
好端端的国公世子,好的不学,怎么学了些下三滥的玩意儿,都是这些坏了心思的下人们勾的!
把那几个撺掇着主子赌钱的小厮审问清楚以后,现在脾气已经好了许多的老太太也是发了狠,让人都打了板子连夜发卖出去,裴守静身边的嬷嬷和大丫鬟们也遭了池鱼之殃,挨了训斥又罚了月银,能出这么大的纰漏,这都算是罚得轻了。
每日的早膳,都是全家一块儿用的,裴家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平日里用饭时,多多少少也会聊上几句,只不过今个儿气氛不大对,其他几个孩子也不傻,都低着头安静吃饭。
不过低气压主要来自老太太,裴聿川倒是心平气和。
毕竟昨天把熊孩子抓个现行的时候都不生气,一晚上过去更不可能生气了。
他正在专心用饭。
裴家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从前也是小门小户,虽然成了勋贵好些年了,但口味一直没变,没适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一套,精致不精致,贵不贵重不重要,吃得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