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曾书阳两眼发愣。
他深深地诧异了:“怎么不急!她是你带回来的,她喜欢你,你也疼爱她,现在她被抓回妖界,你却说不急!”
少年拽住苏缈不让走,神情激动,急得脸色通红。
廖秋水伸手将他拦住,提醒道:“曾少侠,这是陛下召见,可耽搁不得的。”
那御前太监也催促道:“苏女侠,还请上车吧。晚些时候,陛下还要会见大臣。”
苏缈再次踩上脚凳,欲上车去。
曾书阳被拦在后面,扯着嗓子着急得喊:“那可是珠儿!你怎么能不管!你……”
忽有一阵清风至,锦绣车帘轻轻摆荡,车上悬挂的金铃清脆响动。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
少年望着那华丽的马车,眸光微动,好似瞬间悟了什么。于是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异色。
那是失望。
“你变了!”少年愤然伸出手,怒指着苏缈,一字一字地咬出来,“你急着进宫,急着要这荣华富贵,便什么情义都可以不顾了!?”
苏缈踩在脚凳上的脚,迟迟没能迈出下一步。
少年失望透顶,眼里挂着泪,嘴里痛斥着:“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以为你会跟我一样着急,没想到,你原来是这般冷心冷情!”
曾书阳是真急坏了吧,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出如此下脸的话,引得周遭许多声音,都在悄悄地对苏缈指指点点。
苏缈的耳朵太好,全都听得清楚。
她没动,也没反驳,只是额角隐约可见地凸起了青筋。
少年本就是不是什么平和的性子,越骂越大声:“还以为,你不是那种追名逐利之人,呵,竟是我看错了你!”
周围便有人趁乱喊道:“若是我,就辞受恩赏,先把人救了要紧!”
江湖人,讲究的不就是个侠肝义胆。
本来江湖和朝廷就没什么交集,情义最重,赏赐算什么玩意儿。
周围的人群,一时便七嘴八舌地闹腾起来。
苏缈若执意上车,既是弃道义于不顾,甘当朝廷鹰犬。
若不上车,却又将新帝得罪了。她本就是敏感的身份,将来还不定有什么劫等着她呢。
眼下这般情形,是要她二选一,又一点考虑的时间都不给。
人群里,陆风萍与廖秋水欲言又止,张骁也皱了眉头。李大李二俩兄弟,倒是初生牛犊不知道江湖凶险,跟一旁的人骂起来了。
“知道内情吗,你们就乱说!”
“推辞恩赏?说得轻巧,俺看你们就是眼热!”
“呸!你们就是见不得半妖好,生怕半妖挡了你们路!”
“想打是吧,也不看看俺师父是谁!”
那御前太监立在车旁,不便开口,盯着苏缈干着急。
江湖、朝廷难得携手安天下,这事儿要是处置不好,在此风雨关头,若彼此间有了龃龉,只怕会叫有心人从中作梗。
新帝召见,本是一桩好事,不料苏缈突然遭遇了口诛笔伐。而把她推到风口浪尖的,却是她的同门师兄。
少年早已是急昏了头,竟瞧不见这些变化,还在气急败坏地痛陈着他的失望。
“珠儿若是知道你不顾她,该是何等绝望,何等失……”
“啪——”极响亮的一声。
少年的声音、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周遭骤然死寂一片。
曾书阳的左脸,突然多出三条清晰的指印。
宋林风气得咬紧了后槽牙。
“啪——”她忍着手痛,又给了曾书阳右脸一巴掌。
“你失望?我才失望呢!”她厉声斥道。
少年被打了个懵,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宋林风。
“珠儿被绑回妖界,谁都知道你难受。我劝你不住,陪你发疯跑到这儿来。本以为这就够离谱的了,你竟然这样诋毁苏姐姐!”
宋林风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曾书阳骂,“菩萨都不能有求必应,凭什么你想她怎样她就得怎样!”
曾书阳捂着脸,虽一时无话,可眼里余恨未消。
一个有求必应,乐善好施的人,一旦有什么事做得不够好,便要令人极度失望。
苏缈不幸便是这样的人。
在曾书阳的眼里,她一贯强大又心善,她就任何时候都得如此。
宋林风憋红了一张脸,说得咬牙切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把她架在火上烤,你又讲什么情什么义了!”
又是耳光又是痛骂,曾书阳这会儿终于冷静下去。
他垂下头,那沉默的样子,让人怀疑方才跳脚大骂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宋林风呵呵发笑:“你说你要做什么侠客,做什么英雄,我竟信了你吹的牛。呸!你压根儿连狗熊都不如!”
“这世上又不只你一个人痛失至亲至爱!”
少女的声音突然哽咽。
“开解我的时候倒是有许多道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疯了似的!”
她都骂的没错。
曾书阳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抱住脑袋缩着身子,无声地哭起来。
可苏缈的困境,却并不能因为他的哑然而自己破开。
有人不肯放过,继续发问道:“苏女侠,你若上了车,选择先去受赏,可还配得上‘侠’这一字!”
李大:“就配得上,凭什么配不上!”
李二:“你娘就算偷过汉子,她还是你娘!”
李大:“这个比方不太好。”
李二:“管它嘞!”
曾书阳不吵了,围观众人倒是有大吵起来的架势。
李氏兄弟凭着两张破嘴,舌战群雄。
张骁为人师父的,竟也不管管。
陆风萍和廖秋水相视一眼,正欲说些什么——
苏缈的脚,再一次从脚凳上挪下来。
御前太监脸色一变:“苏女侠?”
这皇帝召见,可不能不去啊!
吵闹的人群,因她突然的回退又安静下去。
苏缈对那公公点点头,先安了公公的心,然后一步一步地朝曾书阳走过去。
她的眼眸低垂,头颅却抬高的,并不是一副请求谅解的模样。
她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请求谅解的。
“国逢战乱,多少人战死沙场。他们都是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儿子、丈夫、兄弟……如年初时候,特地上山与小六诀别的大哥。”
苏缈俯视着少年,少年却并不敢抬头看她。
“而你的珠儿,只是被抓回妖界,继续做她尊贵的公主,衣食无忧,不过是……”
她稍有停顿,“不过是,会被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曾书阳抬起头,两眼发愣,好像被什么东西敲醒了一般。
如果说方才宋林风的耳光,让他认识到自己有多疯,那么现在苏缈的话,就让他认识到了这世间的残酷。
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已经死了。
“你的珠儿只是失去了自由,我的兄长……我的亲哥哥,在我眼前魂飞魄散。”
周遭鸦雀无声,先前跳得最凶,数落苏缈最凶的那几人统统没了声音。
“他们逼死我的父亲,害死我的兄长,追杀我的夫君,威胁着我的性命。四大妖族无恶不作,你当我不想手撕了他们!”
苏缈眼眶微红着,将翻涌上来的愤怒重新压回心底。胸口因这一时的动怒,而浅浅闷痛。
“可我,还办不到。”
曾书阳他还不配说痛,真正痛的人,却轻易诉不了苦。
有谁能帮她么?
没有。
“你以为我会有办法,可我只能告诉你,我无能为力。”
苏缈深吸一口气。
“……但有朝一日,所有的仇,我一定会找妖族清算!”
第128章 少年醒悟
苏缈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中贵人, 请出发吧。”
她要入宫,谁也别想拦着。
直到马车走远,人群还久久笼罩在阴云之中。
原来……
如果不是当众被逼, 这些苦水她是不会吐露的。
其实, 在场这么多人,根本没有一个懂她。
“啪!啪!”忽然响起了扇耳光的声音。
曾书阳坐在地上,巴掌一下一下扇在自己脸上。
这个少年,知道错了。
唉……
人群一开始还盯着他看,久久不见他停, 也就渐渐散了。
“够了。”许久之后, 宋林风说道。
少年耳边回响着巴掌声,又哪里听得到她的话。
“够了!”宋林风上前, 一把将他推倒。
少年倒在地上,终于停了手。他的两颊又红又肿, 嘴角挂着两团淤紫。
“我混账!”
宋林风在他跟前蹲下,飞快摇头:“不是的,你只是太急,太担心珠儿了。”
“不仅混账,我还无能!”
“不是的……”
她伸出手, 轻轻地帮少年擦去脸上的泪。
宋林风轻咬嘴唇, 声音哽咽,“青崖不复之后, 你总安慰我, 逗我开心。你那么善良, 是很好的人……你只是, 还不会担当。”
……
这次面圣,出奇的顺利。
年轻的帝王走下台阶, 亲手将她扶起,赐坐、赐茶,和气又好奇地问她一些问题。
许是秦少和积了功德的缘故,苏缈沾光,竟颇得新帝赏识。
她是拿着密旨出的宫。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宋林风坐在她屋前的台阶上,托着腮,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
“怎么在这儿打瞌睡?”
宋林风惊醒,忙起身迎过来:“啊,姐姐回来啦!我、我等姐姐有话要说。”
“进屋说吧。”
苏缈带她进了房间,对坐在桌旁。
茶水已凉,将就着喝。
宋林风已是清醒,喝了口水,说道:“他知道错了。本想等你回来向你道歉,可实在扛不住,倒头昏睡过去了。”
“你也累坏了。”
宋林风:“我还好。”
苏缈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没多说什么,只问:“珠儿怎么会被抓?”
宋林风叹了口气:“你走后第二天,唐老板就送来一封信。那信是她朋友传来的,约她第二天在湘临城见。”
苏缈找唐老板帮忙打听妖界消息,对接的是眉沁。
眉沁给她传消息的同时,顺便也给玬珠送了信。
“珠儿读完信很开心,便说带我们去认识她的妖界朋友。哪知次日刚下山,就遭遇好几个妖兵,非要带她回去。”
宋林风吸吸鼻涕,“珠儿怕连累我们,就化身灵狐自己跑了,再没回过雁山。”
苏缈听皱了眉头。
宋林风:“我们想,她可能要花些时间甩掉追兵。可是等了好多天,珠儿都没想办法报个平安。我们便断定,她定是已被抓回去了。”
苏缈听到这里,眼睛微眯,问:“她那个朋友,后来可曾上山找过她?”
宋林风摇头:“不知道,大概没有吧。珠儿平常跟我住的,我房里没有妖来过的痕迹。”
那这么看来,玬珠没能赴约,眉沁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事发至今,曾书阳他们都追到这儿来了,眉沁也全无反应。
要么,眉沁没能出妖界赴约,要么跟玬珠被抓脱不了干系。
苏缈一时半会儿是真救不了玬珠,虽嘴上说着急不来,却哪里能安心。
她抬手揉揉额角:“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林风喝口冷茶,却没走的意思:“我有什么好辛苦的。说实话,我本就该来这里一趟的。”
话语稍顿,嘴角挂起一丝苦笑,“我们青崖是为护先帝败落的,我若不来此捞一份儿功,将来还有谁记得青崖。”
匡扶皇家的都有赏赐,小到个人,大到门派。
青崖是牺牲最大的,虽为的是先帝,可若没有青崖覆灭这样的惨事,武林根本不会如此大力为新帝办事。
青崖若想复起,她宋林风作为传人,就要站出来告诉世人——青崖未死!
新帝理应祭奠英魂,理应给予封赏!
苏缈伸出手,盖住她的。
小姑娘的手有些凉,如她的嘴唇一样颤抖着。
“我记得的。”苏缈轻声说道,“方才已跟陛下提过你来了康城这事。”
宋林风双眸微瞪,惊讶地看着苏缈。倏尔,却把嘴一瘪。
“谢谢你,苏姐姐。”
她趴在桌上,将脸埋在臂弯里,闷闷地哭起来。
她的委屈,苏姐姐竟都记着呢。
……
宋林风哭了许久方走。
次日清晨,苏缈醒来,打开门,哈欠打到一半,就被外头跪着的人吓回去了。
“……”
是曾书阳。
他笔挺挺地跪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根鞭条。
因他脸颊又红又肿,苏缈差点儿没认出来。
“你跪这儿干嘛!”
少年抬起头,将鞭条高高捧起:“我有错,当受罚。”
他为昨日当众闹事,险些害苏缈遭受口诛笔伐一事,特来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