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起身，慢慢走到桌边。
她抬起手，手指轻轻拂过无子的棋盘，划掉浅浅一层灰。
也就过去了两个月而已，好多都变了。
她捞起一把白子，棋子在她手心挤出清脆的声音。
她忽然很想坐下，对一局棋。
外头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有饭菜的香气顺着缝隙飘进屋里。
她站在那里，迟迟没有落座。很想坐下，却不能坐下。
停留片刻，苏缈终究拉开门，大步迈出屋去。
屋里静悄悄，树影在窗纸慢慢地摇。
棋盘的薄尘上，模糊地留着两行字——“人道海水深，不抵……”
字未落完，人已走远。
苏缈出后院往外头去，途径厨房，一路蝉鸣声声，躁动得很。
厨房外头，曾书阳正拿着个大勺，蹲在台阶处休息。
他满头是汗，两眼无神，坐着坐着就在原地发起了呆。
今儿是他掌的勺，厨房里头热得跟蒸笼似的。
“阿音小心！烫得很。”
陈慕之把做好的一大锅饭菜端出来，放到外头的桌上。
樊音便要去舀，险些烫了手。
闻到香味的难民已排起长龙，眼巴巴等着。
乔六正一摞摞把碗抱出来。
宋林风带着青崖派的几个弟子，刚挖了一堆草药回来。
山上这么多人，难免有几个生病的。
苏缈瞧了眼锅里。
煮的是青菜粥，里头加了不少碎肉，闻着像是野猪肉。
玬珠说野猪肉最香，就为了那一口，还曾亲自去山里打过。
如今饭菜要紧着吃，也得多进山打野味填补。
厨房里还放着野鸡、野菜、野果子，想必都是这些逃难的百姓去弄回来的。
柴屋堆得满满的。
水缸也灌得满满的。
每个人都在用力地生活着。
苏缈轻踢了曾书阳一脚：“吃饭了，帮你舀一碗？”
“哦，”少年慢腾腾地爬起来，“不吃了，我再熬个绿豆汤，这天儿怪热的。”
苏缈舀了碗粥，给秦少和送过去。
最初几日，大几百逃难的百姓涌上山，弄得门派里头乱七八糟。什么事都要秦少和拿主意，他疲劳太过，也就身体欠安了。
眼下理顺了，才将事务丢给陈慕之打理。
刚进门，就听到几声咳嗽。
“我既然回来了，师父就多歇着，万事还有徒弟们。”
秦少和摆摆手：“不碍事。”
喝口茶润润嗓子，抬眼看了看她，道，“倒是你，听宋丫头说，你练功操之过急，险些走火入魔。”
苏缈刚把碗放在他桌上，手腕便被秦少和捏住。
他号了阵子脉，才松了脸色：“还不算太严重。你自己好生调养，切不可再乱来。”
苏缈：“知道了。”
秦少和端起碗尝了口咸淡，盯着碗里头，浅浅地叹了口气。
“野猪肉？”他眉头皱起，说。
“野猪肉不好么？”
师父神色黯淡，摇了摇头：“上回打的那野猪，四个蹄子，为师一个没啃着，唉……”
苏缈：“……”
秦少和慢悠悠又喝一口粥：“珠丫头一个人，吃了仨！”
苏缈：“……”
她一时不明白，师父到底是在惋惜那猪蹄，还是在惋惜玬珠。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训过曾书阳。
现在大军压境，似乎也没那心情去计较别的事情。
苏缈等秦少和喝完了粥，说：“师父，关于退敌，我有个想法。”
……
湘临城。
知州衙门已改成了军政要所。
此时此刻，李威正发火中。
他狠狠将账册扔出去，一巴掌拍得桌子摇摇晃晃。
他奶奶的！刘锦山名下的财产远比料想的少。
先前这刘锦山想贿赂买命，他还真以为这混账有那么多银子。谁料到，都是情急之下编出的数。
这狗官，不，叛国贼！居然已提前向敌军送银保命，企图开城迎敌。家中搜刮来的金银，早已搬空。
原想抄了刘家，银两充公发作军饷。不曾想到，抄出来就这么点儿银子。
不止刘锦山，其他官员为了保命，居然也伙同刘锦山资敌。
如今朝廷两面御敌，国库又并不充裕，军饷未必能及时发放。
若是因此乱了军心，这城还怎么守。
来通州前，他便与陛下商谈过军饷之事。当时，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抄了当地贪官，这半年都不需朝廷为他的军饷抠银子。
刘锦山贪赃枉法，这事儿陛下心知肚明，因此也许他这么办。
可现在，李威被气得头疼。
他抱着脑袋，着实是恼火得想鞭他刘锦山的尸。
上哪儿去弄点儿军饷好呢？
正发愁。
“将军，外头有一女子求见。她说她姓苏，有退敌良策献上。”
传令兵突然进来，如是禀报道。
李威抠脑袋的手一顿。
退敌？
能守住城门就不错了，还退敌……敢说这话的，不是大才就是疯子。
还是个女子？
疯子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第137章 擒贼擒王
李威虽然心中泛疑, 却并不敢放走任何一个良策。
“快请进来！”
若真能退敌，军饷的事不也一并解决了！
他忙站起身，拍拍自己紧绷的脸。
苏缈一路进到大堂, 远远瞧见那位李将军正拍着脸。
想是近日劳累, 眯不了几回眼，人已疲乏得很。
李威一见到她来，便是一愣。
“你、你是那个……”迟疑中，他的双眼突然闪出精光，“那个半妖！”
“将军认识我？”对方认识她么, 倒让苏缈诧异了。
“岂敢不认识, 若无女侠侠义之举，岂有如今向好局面。”
李威喜出望外, 指了指座椅，“请坐。快上茶！”
他这一脸喜色, 毫不掩饰。
这个半妖很是不凡，今主动献计，简直是雪中送炭。
陛下与他谈话时说过不止一遍，若此女不是半妖，必已破例启用为官。
到底心头惋惜, 陛下还曾亲作了苏女侠画像一幅。
不巧, 他有幸瞧过一眼。
现下见到真人，李威更明白陛下何以叹息不已。
这个女子虽谈不上绝美, 却自有一股子韵味, 清冷之中藏着抹温婉, 温和之中又隐着抹坚毅。
明明十八|九岁的模样, 却有着历经沧桑的稳重和难以言说的魅力，很是容易叫人念念不忘。
陛下的惋惜, 想必是很复杂的一种惋惜。
苏缈坐下，接过他的话：“如今的局面，也不算太好。”
李威拉回思绪，暗叹了一声。
其实，朝廷现在很艰难。
不止面临谟族进攻，一旦西南的战事传开，东南水贼很快就会趁火打劫。若北边战火不能速速掐灭，届时朝廷三面受敌，再想破局就难了。
眼下谁有退敌良策，李威肯给他跪下磕头。
苏缈那晚观察过这位将军，看得出，他定是个有勇有谋的。她也信得过新帝的眼光，故而今日才会直接找上门。
当下便问：“李将军这里，可有敌军营地图？”
李威把手一拍：“有！先前已派几批斥候潜入，刚刚送回来一幅。来！”
苏缈跟他走到案旁。
李威从匣子里取出图纸，在苏缈面前摊开。
所谓的营地图稍显潦草，不过是粗略标了敌军的兵力分布。
李威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有点粗糙了？”
苏缈：“够用就行。”她大致看了一遍。
谟族这次可谓是准备充分，难怪边境第一道防线破得那么快。
投石车造了三台呢。
云梯车两台。
大部分士兵都配有甲胄，盾兵也不在少数。
己方守城虽占据高地，但对方装备精良，弓箭难有压制效果，守得很吃力。
李威一脸苦色，叹着气说：“他们不仅在作战能力上碾压我们，士气更是始终高涨。”
他指着中军大营。
“这次是谟族太子乌籁亲自领兵，坐镇中军，有他在，敌军士气极盛。而且，这个乌籁十分善战，人称谟族第一勇士。”
苏缈：“既然如此，擒贼先擒王，我们把他杀了就行。”
李威：“？”道理我都懂，你当我是不想吗。
什么叫中军大帐，它在二十万大军中间啊！
这就是她要献的良策？
李威嘴角轻抽，耐着性子问：“苏女侠莫不是有什么高招？”
苏缈正要开口，忽从门外跑进个小兵，她立时闭了嘴。
那小兵进来禀报道：“将军，外头来了群江湖人士，自报是逍遥派的，想见将军。”
李威正听良策呢，没好气地挥挥手：“让他们等着！”
逍遥派？
苏缈抬手，拦下那传话小兵：“慢着！”
扭头，对李威道，“将军不妨让他们进来。我们擒王正缺打手，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李威：“？”不是很懂你们江湖人的路数。
没一会儿，宁衡师徒被请进大堂。
“苏缈？！”张骁震惊了脸，嘴角立时堆起抹憨笑，就要朝她过来。
宁衡不动声色地撞了他一肘子，张骁才住了脚。
宁掌门抱拳，对李威礼道：“在下逍遥派掌门宁衡，特求见将军。”
“坐。”李威伸了伸手，“宁掌门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宁衡说道：“今敌军压境，守城艰难，宁某特率逍遥派八十九名弟子，还有一些物资，与城中军民共度难关。”
好事啊，李威喜道：“宁掌门侠肝义胆，李某敬佩！”
逍遥派在东门那头，又高居山上，即便湘临城破，其实也没多大危险。
如今，却自找上门。
宁衡一脸正色，很是大义凛然：“我派弟子都是习武的好手，将军若有用得住的地方，尽管调用。”
苏缈几乎要闪了眼睛。
这么正气？这还是当初逼上雁山的宁掌门吗，一点一点变成了第二个秦少和。
李威喜不胜收：“这不巧了么，来来来——本将正与苏女侠讨论擒王之事，贵派到来，可谓如虎添翼。”
宁衡诧异：“擒王？”
苏缈接话：“正是。”
她指着敌军营地图正中间，道，“此处乃谟族主帅，即谟族太子营帐。我们只要单取自处，斩敌将首级，谟族必会退兵。”
宁衡先是一愣，接着胡子一吹，哭笑不得：“你说得简单。大营中间，你飞着去？”
李威依然耐着性子，问：“是啊，苏女侠有办法可去？”
宁衡：“除非你会从天而降。”
苏缈：“我确实会从天而降。”
李威、宁衡二脸懵：“？”侧过脸把耳朵贴进，想确认一下听错没有。
“不行！”张骁突然插话进来，“我懂你的意思，你定是希望有人帮你牵制兵力，你好趁机飞落大帐，直取敌将首级。”
是的，就是这么个不讲道理又简单粗暴的“良策”。
苏缈轻挑眉尾，笑道：“张大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李威、宁衡继续茫然着，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执起来。
张骁：“知道你厉害。但你也不想想，敌军二十万之多，乱箭齐发也能把你从天上射下来。”
他几乎咬着后槽牙说，“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伤。”
苏缈：“所以我需要有人帮我牵制。你们，加上雁山派，青崖派，还有城里那么多半妖，一起出手的话，足以打乱敌军的阵脚，为我争取时间。”
听起来，这是个很不错的办法。
眼下军饷还没着落，守城的压力又极大，李威很难不想一试。
“苏女侠当真会飞？”
“唰——”苏缈不废话，展开双翼，金光差点闪瞎众人的眼。
明白！明白！是真会飞！
李威大喜过望，转瞬却又“嘶”了声，瞅眼张骁，问苏缈道：“可张大侠方才说，你有伤啊？”
苏缈：“小伤而已。”
这两日好生调息过了，闷痛的感觉已大大减轻。
况且，她速度一向快，只要配合得当，她取了乌籁首级便能抽身，期间未必需要动用内力。
张骁脸上的黑云却不见散开：“你要飞过去，可以，带我一起。两个人，胜算大些。”
苏缈“啧”了声，嫌弃：“你这么重个大老爷们儿，我带不动的呀。”
……
苏缈在城里呆到天黑方回。
回去后与秦少和在书房商议了没多久，就将擒王计划定下了。
当晚，下起了暴雨。
时值盛夏，这雨一下就是接连三天，电闪雷鸣的。
本想着趁敌军攻城时顺势擒王，因落着大雨，敌军迟迟不来，苏缈这边也就一直等着。
这雨下得糟心。
当然，这是对敌军而言。
营地的帐篷从第二天开始，陆续有淋垮吹垮的。此处地形偏低，水往这头汇聚，到处都湿哒哒的。
好多人的衣服就没干过，睡觉都找不到个干爽地儿，营地里不断有人指天大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