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音点点头。
“阿青公子呢?”
樊音:“也、也在里头。”
外头那么大动静, 里头却了无声音。
秦少和活大半辈子了,自是比地上那只狐狸还要狐狸。
他呵笑了声:“看你这架势,并非第一次遇见他们门窗紧闭,相处一室?”
樊音埋着脑袋,自不敢欺瞒师父:“是, 是第二次遇上了。”
“上次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秦少和紧了紧眉心, 稍作思索便摆了摆手:“行了,为师知道了。你自忙你的去吧。”
樊音逃也似的跑了。
秦少和垂下眼睛, 睇了眼还蹲在地上的小白狐狸。
玬珠被盯得忽然一个冷颤……不对, 她一只大妖干嘛要怕个人类老头。
“转告她, 等会儿来书房找我。”
玬珠:“……”哦, 好的。
苏缈背靠着门,早将外头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此刻身上正剧痛难忍, 别的却是一概顾不上。
那股妖力自发动起来,就游走在全身,不知最后又会停在哪里。若是停到偏离气海的地方,那她近段时间的努力岂不白费。
想到这个,她的心比身还要痛。
若此顽疾无解,那么她和内功岂不是彻底无缘。这打击真是够大的,她还没扬帆呢,就先翻了船。
正黯然中,上方忽有一股灵力当头灌下,似炙烤之下的一口清泉,顷刻将剧痛冲淡。只余轻微的不适,还盘踞在妖力堵塞之处。
是他出手了?
一只手掌悬停在苏缈头顶,掌中如烟似雾的妖力,缓缓飘进她的发间,深入皮下,入经脉……
苏缈错愕地仰头。
对方没有对她说什么话,脸上平平淡淡,看起来不过是随手、随心而为罢了。
苏缈怔愣了片刻,终于想起该干什么。她抓住时机,立即运功,将正在体力乱窜的妖力强压向气海方向。
先前由于剧痛干扰,她推得十分辛苦,一晚被折磨两个时辰,能强打精神断断续续推行妖力时间,加起来不过半炷香。
然此时并无痛苦干扰,她可以心无旁骛地推行妖力。
这已不是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是快了好几倍!
谁也没说话,苏缈靠在门边,他立在一旁,从掌中渡过来的妖力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身体里。
另一边,饭煮好了。
陈慕之还在迷茫:“师父,要不要喊师妹来吃啊?”
樊音低着头抠手指。
曾书阳则还在担忧:“师妹真的病了吗?”
樊音继续低着头抠手指。
秦少和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夹菜吃饭:“她的事有为师操心就是,你们管好自己就是。”
直到太阳偏西,苏缈的这次发作才算结束。她长长舒了口气,睁开清亮的眼睛,浑身竟有神清气爽的感觉。
那股妖力已被她推送到了神阙的位置,眼看着就要进入气海。
“多谢。”
阿青收了手,长长的袖子从她脸颊划过,轻轻柔柔似清风拂面:“还你的罢了。”
上一次,在那个山洞里,他也是这样回答她的答谢。
苏缈从地上爬起来,腿坐得都麻了。她拍去身上的灰尘和褶子,莞尔道:“还什么,还我送你那两件新衣?”
“算是吧。”
他的脸色稍稍有些不好,已去椅子坐下,自斟了一盏茶喝。下颌微张,喉结滚动,他咽尽茶水,搁下杯子又满一杯。
人界毕竟灵力稀薄,他一连往外送了两个时辰的妖力,纵然是只大妖只怕也吃不消。
“你早说你能帮忙嘛,生生叫我白痛了这么多天,你是成心看我笑话的么。”
阿青放下茶盏,板着张脸:“休要放肆。”
苏缈不过是开个玩笑,未想倒惹得他一脸严肃。
她在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什么放肆不放肆的……不管你在妖界地位多高,这里是人界。先前说过,我这只半妖喜欢活个自在,偏不喜欢附骥攀鳞,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笨人。你若非要在我面前摆什么姿态,那这朋友没得做。”
朋友?
他即将放下的杯盏悬停在半空,片刻的沉默后,才被他轻轻搁在桌面。
苏缈一口饮了茶水:“刚才你也听到了,我师父要我稍后回复他。这次是我给你惹了麻烦,如何回复我还不知,但想来想去哪种说辞都无法把你摘干净,少不得后头还有麻烦。”
“你想如何?”
“具体也不知道,要看师父怎么问。说来惭愧,在自己师父面前谎话连篇,我这徒弟做得……”
苏缈自嘲笑笑。
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致命的弱点即便是在秦少和面前她也不敢提。这位,毕竟是真杀过妖的。
所谓的师徒情谊,中间其实还有老季作为不可缺少的纽带。事关性命,她才不敢冒险呢。
苏缈面有难色,他对此倒从容不变,伸手过来,将两个棋盒放到面前:“随你。”
随你怎么瞎掰。
他说罢,捏起黑子,又跟自己下起了棋。
既然是随她,那苏缈就不客气了,道了句谢,起身便要去了:“待我糊弄了师父,再回来陪你下棋。”
顿了一顿,笑笑,“也当是还你的。”
太阳西沉之际,苏缈去书房找秦少和。一路上好巧不巧,硬是把这师兄姐弟仨都遇了个遍。
樊音尴尬:“……师妹,我什么都没说。”
陈慕之关心:“师妹,饭我一直温那儿呢。”
曾书阳好奇:“师妹你到底病没病啊?”
苏缈一一敷衍几句,耽搁了一会儿,才走到秦少和的书房。
今天的书房,气氛比较低沉。
秦少和正翻着书,等她多时了。炉子上坐着一壶水,早已冒着白气,他似也懒得提起来。
苏缈进屋关上门,端着一副乖巧模样,提起水壶,恭恭敬敬地替他续上茶水。
“师父。”
秦少和才抬起眼皮:“可想好怎么糊弄我了?”
听听,这话也太懂她了。
苏缈厚着脸皮,搁下水壶:“可不敢糊弄师父。是这样的——师父之前不是说,怀疑他是人还是妖么,我便有心试他一试。”
妖?秦少和登时面容冷峻,忙问:“可有结果?”
苏缈:“他亲口承认,他是妖。”
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秦少和还是听到自己心房哐当一声巨响,难受啊。
“啪——”他把书拍在桌上,愤怒地站起来:“什么妖?!”
“这他没说。”
“你是如何试出来的?”
“和他打了两场。”
苏缈说得半真半假,又补充两句,“关起门打的。都被师姐撞见了,怕是起了误会。”
秦少和那脸,陡然之间难看到了极点:“先不说你师姐。他来我雁山,意欲何为?”
苏缈答:“或许只是想跟着我,又或许是因雁山灵力充沛,对妖诱惑很大。这一路行来,他都不曾有任何特别的举动。”
“灵力充沛?”
秦少和这才晓得,何以这山格外吸引妖物。他一屁股坐了下去,双手扶额,愁死了,“……我这雁山,咋又成了妖山。”
一只半妖,一只灵狐也就罢了,还有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
“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带上山的。”苏缈深刻理解秦少和那“操|你娘”的心情,两个膝盖干干脆脆地朝地上砸去,“可是,师父,我一向认为人有好坏之分,半妖和妖也一样……”
话未说完,被秦少和一巴掌拍桌的声音惊断。
她这师父岂止是愁,他已然盛怒了。
“好坏之分?这道理天底下谁人不知。可又有谁,敢拿命去试好坏!”
他压着声音冲她喝道,花白胡须颤抖着。
苏缈着低头,没敢吱声。
“我许你留在这里,是看在老季的面子上。留了你也就罢了,之后又留了那只妖狐,现在你告诉我,那个阿青也是妖!”
师父的暴怒苏缈早已预见,眼下她能有多乖,就有多乖,跪得端端正正无可挑剔。
她小心翼翼地说:“可事已至此,他已熟知我雁山的情况,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若是贸然与他针锋相对,只怕吃亏的是我们。他是大妖,连玬珠都没能闻出他的妖气。”
秦少和再度扶额,狠狠剜她一眼:“我真是信了你这张嘴!”
是,她这张嘴不说则以,一说就很是不饶人,道理全叫她给占了。
苏缈很是有自知之明,往下说道:“当今之计,我看还是让我再与他接近接近,探他一探为妙。若是他无坏心,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他有坏心,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那你说说看,你想如何接近他?”秦少和问。
苏缈是认真想过的,答道:“我观他孤寂苦闷,方才已说要与他为友,他并未抗拒。”
她说的几乎都是实情,只是自己的情况半点没透露。
秦少和听她说得诚恳,终于稍稍平息了怒火,捂着胸口长舒口气。
观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苏缈这徒弟一心向着雁山,他是看得出来的。
出钱出力,不惜引祸上身,勤练着他雁山剑法。这样的徒弟,若不是个半妖出身,他做梦都要笑醒。
秦少和来回踱步,反复斟酌着什么,时不时瞥她一眼。这徒弟跪得真老实,一脚踹下去都不敢喊声痛的乖顺样子。
倒叫他不便发火了。
秦少和端起茶水痛饮个干净,杯子搁得哐当响。
“友?你跟那妖还能是友吗?你师兄师姐都不是瞎子,也不是蠢人……我雁山派讲究一个礼数,如今误会铸成,你与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他们三个都看到了,该当何解!”
就是这么倒霉,两次都被樊音撞见。唉……
陈慕之和曾书阳虽现在还满头雾水,时间一长只怕也会觉出什么,她脸皮厚倒是不觉得羞人,届时尴尬难受的是其他人。
不仅是尴尬,若将来传出去,雁山门风危矣。
“师父想让徒弟怎么做?”
“你先别开腔!”
秦少和赶紧抬手,示意这孽徒可闭嘴吧。他来回踱着步子,额头都要冒烟了。
苏缈等了好久,才见他在焦躁中停下脚步。
“这样。你既然说还要试探那妖,索性就向他陈述实情,问他可愿与你成亲,守好我雁山门风。我们借机观他反应,再做其他打算。”
苏缈整个人都不好了。不是,师父,徒弟不能是这么卖的吧!
第40章 妖界大乱
秦少和说得半点不像开玩笑, 况且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成亲?
苏缈身心俱震,差点儿从地上爬起来:“可……师父,若他同意该如何, 若他不同意, 又该如何?”
想也不用想,那妖必然是不会同意。那然后呢,双方闹出不愉快,只怕更难收场。
秦少和虽嘴角浅笑,眼底却隐约有凶光外露。
他缓缓蹲下, 与苏缈平视:“若同意, 或是有过考虑,至少说明, 他妖性不重,懂得替人着想。至于是否真成亲, 我们后面再议。若他当场拒绝……”
他顿了一顿,“不过就是,我和妖再斗一场!不是他滚,就是我亡。”
这,算是郑重告知。
妖很难杀,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固然要付出代价,但雁山必须还是雁山派的。
苏缈相信,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 要么她一起滚蛋, 要么她就得与此妖站在对立面。
后果便是, 她和妖族之间又多了一层隔阂。
她志在消除三方误解,这样的走向苏缈半点不想看到。
可“成亲”这两个字, 于她而言血淋淋的。
恍惚间,耳边仿佛传来玉碎的脆响,她身心骤寒,似遁入那一日的冰天雪地。
秦少和这老光棍儿,想得什么昏招!
苏缈瞅了瞅嘴角,合理怀疑:“师父,您气糊涂了吧。”
秦少和直起身,给自己续了一碗茶,这会儿终于怒消:“你别管我糊不糊涂,权当一次试探。咱们问他一个措手不及,方能探到更多虚实。”
苏缈:“看来师父是铁了心要卖徒弟啊。”
秦少和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吹:“也不知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很好,不愧是剑走偏锋秦少和。
苏缈又何尝不知,这一次,秦少和不光是在试东厢房那位,也是在试她。她必须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至少,是满意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