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噙着笑着走过来,前所未有的话多。
对方照旧眼皮都未抬一下,便吐出两个字:“拿走。”
“你只要原来那件?”
苏缈自是耐着性子,在他对面坐下,“买都买了。”
他冷冷淡淡:“东西放下,出去。”
对方答非所问,眼皮都未抬一下,专心思索着棋局。
苏缈热脸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恼。
她望眼窗外,此时天已黑全,层云遮月,屋子里乌漆麻黑的。
来都来了。
她慢慢悠悠地拿起火折子,轻吹一口气,点燃蜡烛:“先前给你买箫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嫌弃。对了,那箫呢?”
男人将棋子放回棋盒,终于抬头,满脸都是不耐烦:“扔了。”
“扔了?”
苏缈啧了一声,“钓鱼还得打窝呢,你只丢我半截儿蚯蚓,就想把我一直吊着。你是当自个儿姜太公呢,还是当我冤大头呢?”
想是他不喜欢聒噪,于是他的不耐烦更上了一个台阶。
阿青皱起了眉头,声音冷硬:“你赖在这里,想知道什么?”
苏缈却不直问,把他面前的黑子端了过来:“来一局?”
见对方板着脸没有搭理,她笑了声,问,“成天就这么呆着,即便不孤单,也不无聊么?我来陪你说说话,你还往外赶?”
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但脸上的不耐烦却淡了下去。他没开腔,倒是一颗一颗拣起了白子。
那苏缈便拣黑子。
片刻后棋盘清空,黑子先行,苏缈出手,竟落子天元。
阿青掀起眼皮,瞥她一眼——开局天元,不是新手就是高手。
其实,苏缈是会下棋的。
琴棋书画,诗词花茶,她只会棋。
这百年岁月里,颠沛流离的时候多,养不出那么多雅兴。棋却不一样,安安静静地随便摆在哪里,有无对手总能玩一玩,更不惧中途断掉,毕竟回来还能续着。
更因为,那些年在长佑寨,闲来无事能玩的也就是棋了。
他们这一寨子的半妖中,属温源最喜欢下棋,也喜欢和她下棋。故而她这一练手,就是十年。
走了几步之后,对面发现她竟不比秦少和差,再次抬头瞅她。这次的眼神,终于少了几分不悦。
屋中回响着棋子落盘的轻响,静谧间,听得外头夜鸟的鸣叫回荡在山间,更衬得夜晚宁静。
此时对弈,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棋局过半,苏缈才问:“还记得在桃源谷的时候,我们玩过一个交换秘密的小游戏吗?”
当时被偷偷放火的黄家人打断了。
阿青落下一子:“有话直问。”
苏缈跟着落子:“问是能问,可我能不能得到答案,全看你愿不愿答?”
他没否认。
“那我便问,你的名字——别说不记得,也别说你没有。”
这是她第三次问类似的问题,如果他还不肯答,那后面的问题,似乎也不必问了。
对方执起一子,轻声落下,口吻平平淡淡:“无父无母,自然没有名字。我不曾诓骗你,只是你不信。”
果然……
可思索了片刻,苏缈却又觉得,这人三次皆是同样的回答,又未必不是真的。
“罢了。名字而已,以后不问了。不如,问点实际的——”她落下一子,手却停在了棋盘上。
而眼睛,微微眯起,凝视着对面的他,“你是人,还是妖?”
第37章 他就是妖
苏缈这一子落下后, 对面迟迟没有执棋。
他端坐在对面,眉目如山水清致,抬眸似冰山化雪, 是亘古不变的一副清冷模样。
以至于, 苏缈不知道自己这一个问题,究竟引来的是他的困惑,还是他的防备。
“这个问题,已回答过了。”棋盘轻响,他落下一子。
“回答过了?”她怎不记得。
一局棋, 苏缈下得心不在焉, 自然赢不了。很快,黑子就被他步步逼退, 接连被围。
不过她想了很久,确实记起来, 对方在什么时候回答过。
——那日初上雁山,她在山道上顽疾发作,以至跌入山沟,后来便与他在山沟里有过一番言语上的拉扯。当时,她便问过, 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他那时候的回答是——或许, 我什么都不属于。
当时她心里装着的事情另有几桩,又赶着拜师, 并未深想。
那么问题来了, 在什么情况下, 他会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或者不是个妖,又或者……不是个半妖?
“让我来瞎猜猜。你与同族割袍断义, 莫不是因为,你的同胞给了你很大伤害?”
他无声了片刻,大发慈悲似的点了下头:“对了一半。”
苏缈自问,半妖们对她的伤害也算不小了,可她并没拒绝承认自己是半妖。
会产生这种困惑的,应该是最初那几代半妖才对。
彼时他们薅秃了脑袋去琢磨,自己到底算是人还是算个妖,后来发现两边都靠不上,才认命称自己为半妖。
“那另一半呢?”
他落了子却没回答。苏缈又问了第二遍,他方开了口。
“有同族,无亲族。”
他的回答算得上高深莫测,苏缈琢磨了一阵,发现还是未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
无亲族,是说他自己一人一族?
苏缈悻悻地把棋子丢回棋盒:“这局输了。”
对面未能尽兴,很是自然的又皱了眉头。
门外樊音扯着嗓子在喊:“吃饭了——”
这饭真够晚的。
没有下一局了,苏缈起身拍拍衣摆:“等我有空,再来烦你。”
晚上这顿吃得晚,累了一天,大家都吃得有点多,各自都填饱了肚子,还坐在原地没挪位置。
曾书阳颇有耐心地撕着烤野猪肉,一点点地喂狐狸。
贪吃狐一口一口吃得忘乎所以。
樊音捂着肚子数天上的星星。
陈慕之跟着数星星。
秦少和则一边剔牙,一边把在座各个徒弟都训了一遍。
“今日有胆子去惹逍遥派,来日武林大会等着被针对吧。”
“打得赢好说,打不赢……当着天下人的面,我雁山派还能落得好?”
“苏缈,我说的就是你。上了擂台,许胜不许败!”
苏缈:“哦。”
陈慕之看过来:不是,重点是不是错了,小师妹连我都打不过啊。
苏缈把逍遥派坑得米缸都要空了,这仇对方一定会蓄意报复。
秦少和的话,她自己也知道。
苏缈拨弄着篝火,也有些头疼,反正目前来看她是打不过的张骁的。届时若真做了他手下败将,她这脸面自己割下来喂狗算了。
内功修习必须加快进度。
但今天,她并没有按部就班地再用功一晚,而是……
万籁俱静,夜沉如水之际,她轻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窗边棋盘并没有那个身影。
苏缈的眼力虽比人类好一些,但乌漆麻黑的地方还是看不大清楚。
她轻移脚步,四下环伺,足两息过后才在屏风后,桌案旁,找到那人身影。
下一刻,手中六把飞刀极速甩出,直直朝那白衣钉了过去。
对方似正在桌旁闭眼小憩,飞刀忽至,清眸陡然睁开。
电光石火间广袖翻转,将那六把飞刀卷入当中,袖子向前一荡,六把飞刀齐刷刷原路杀回。
苏缈匆忙侧身,躲过还击。眨眼之间,六把原本扎向他的飞刀,深深钉进墙面半寸有余。
尽管先前已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手,苏缈还是被他的反应惊到了。她二话没说,蹬步上前,赤手空拳与这人来了场说打就打的斗殴。
屋里根本看不清楚,拳脚相撞发出声声闷响。苏缈攻,他只守,转身躲避皆轻盈从容。
白衣是屋里唯一一片亮色,衣袂飞速翻转晃人眼睛,竟似皎皎月华飘入房中。
这是场无声的打斗,不曾破坏桌椅,也没有碰到瓶罐,双方默契地没有打搅他人的安睡。
只有床幔因拳风而动,摇晃不止。
苏缈本就不熟悉江湖武学,从他简单利落的动作里,并没有摸出半点线索。唯一发现是——
这人的反应速度,竟然快过了她!
比她这只金翅鸟半妖还快,这说明什么已不言而喻。
早该这么痛痛快快地试他一试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缈后退停住了手,微眯眼睛,打量着对面那根本没有一点妖气的“人”。
无声翻涌的浪涛,竟在转瞬间平息得了无波纹。
苏缈觉得有些好笑,微扬了扬下巴:“阁下藏得好深。可方便透露透露,你是什么妖么?”
三步之外,对方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衫。
他清俊的眉目笼在黑夜中,但只听声音便可知他还是稍有不悦的:“到底是对你过于宽容。”
苏缈微微喘着气,挑眉:“玬珠都嗅不出你的妖气。可以想见,阁下是比她还要强大的妖,想必在妖界地位不低。”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必是妖界的某个大人物,冷傲、强大、目空一切,言行举止自有一番气度,好像世间万物都该对他俯首称臣。
“我夜半偷袭,的确很是冒犯。若你不想宽容于我,可想好了,要如何惩治我?”
她问是问了,可对面半晌没回答,竟好像是……突然被问住了?
苏缈这句问,其实是个试探。
外强中干纸老虎,说的大抵就是这个人,不,这只妖吧。他除了自理能力为零,疏于人情世故,似乎脑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可在最初,他却留给了苏缈一个狡黠的印象。
他利用一根竹箫,一首曲子留在她身边,结果狠话放得多,到如今啥事儿也没干。
以至于现在苏缈有种不成熟的判断——他仅仅只是想要跟着她,并不想要做什么。
“你没想好?”
苏缈背手朝他走去,似笑非笑,“不如我提醒一下你。我体内有一股妖力,你若想惩治我,只需动动它,我就会痛不欲生。又或者,你可以威胁我,将我是半妖的事儿捅得人尽皆知。当然,我有顽疾的秘密,你也可以拿来做文章。”
“……”对方杵在原地。
当苏缈走近,可以看见他的脸其实有些木然。一个强者,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和表情。
结合他所说的话,在这份儿强大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伤痛。
苏缈忽然生出一抹联想。
她曾和一类半妖打过交道,他们和此时的阿青有几分相似——那是自小就被关押,后来被同类解救的半妖。
多年的关押令他们迷茫,不知该如何与同类相处,又怕再受伤害,便总把自己武装得凶巴巴的。
心,却是最渴望温情的。
也许,他的目空一切,高傲冷漠,皆源自于不知所措。
当然,这仅仅是她的猜想罢了。
苏缈向来就是个敢猜的人,并不止一次证明了自己的猜想无限接近于实情。
“说到惩戒我,你竟没有过一点设想。这说明,阁下根本没想把我怎么样,也不想以此为要挟,让我帮你做点什么。我说得可对?”
他整理罢了衣裳,依着习惯将双手拢在袖中,淡淡地睇她一眼:“我能杀你而不杀,难道不好?”
苏缈围着他转了半个圈儿,笑了声:“但你这样,我心里没底啊。不如坦诚一点,你说点儿能说的,你我也好共同进退。”
可他那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说。
苏缈嗤笑了声:“你要是什么都不说,那我可就理解为你赖上我了。可我,又凭什么给你赖呢?”
顿了下,“别急着吓唬我。我这人脾气大,至死不屈,缺点就那么一个——吃软不吃硬。”
“你想知道什么?”对方侧了半张脸过来,眸光严肃。
苏缈掐着腰,微微偏头,发束在她后脑晃了又晃。
她有意平缓气氛,于是勾勾唇:“你是个什么妖,总可以透露吧?”
“没有族类的妖。”
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罢了,对牛弹琴。”
这妖嘴里压根儿吐不出实情。
苏缈走到墙边,拔下自己的飞刀,一个个塞回刀囊。
临走,回头又道了句,“你是人是妖与我而言并无差别,只一点,若敢害我身边的人,纵你是只大妖,区区半妖如我,也绝对和你斗到底。”
门开了又关,屋里回归了黑暗与沉闷,似深渊漆黑而死寂。片刻的静默后,只听得悠长的一声叹息。
他隔窗望向西厢,许久也没有动弹。
呵。
尊贵如他,乃是月的化身,又哪里来的族类。
四百年囚禁,他如深渊下一滩死水,初见光明竟惊惶不安。
她又像那光明中格外耀眼的一束,非要把他照个难受。
漫漫岁月中,凝辉殿里,唯七八近侍守候在侧,能与之言语者不过二三。于是终日不过琴棋书画陪伴着度日,一遭得了自由,竟连平常话也不知该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