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秦少和上了台阶,却没有继续往前。
他突然转过身,面对衙署前的人山人海,朗声言道:“我秦少和!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为人做事更是无愧于心!今日来此,只为讨要说法。”
原来是有冤情啊。
这湘临城每天都有冤情,一点都不稀奇。
但能把心宽大气的秦掌门逼下雁山,那这冤情就有点听头了。
秦少和话音刚落,从衙署里头蜂蛹而出十来个官兵,团团将师徒四人围在中心。
领头官兵扬刀厉喝:“大胆刁民,胆敢在此聚众闹事!”
三个徒弟齐齐拔剑,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秦少和轻扫这些官兵一眼,冷哼了一声。
手中剑往侧一挥,那一队官兵慌忙躲闪,然这剑砍的却并非他们。
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
衙门口的狮子头竟滚落地面,将青石板砖砸得四分五裂,继而往前轱辘滚了两圈方才停住。
石狮子,居然被他一剑枭了首!
官兵吓得不轻,围观民众也惊掉下巴,鸦雀无声得。
过了片刻,不知谁人惊叹了一句:“不是说雁山派不咋样吗,看秦掌门这身手,我的亲娘嘞!”
秦掌门?官兵们被这一句打得有点头晕。再看——精瘦如猴,五十来岁,手握着一把半旧不新的鲛皮剑,隔空挥砍便断狮头,不是内功门派的秦少和,还能是谁!
这位难惹啊!
别说十多个弟兄,就是再来一队精兵,都未必是这老头的对手。
领头那位率先收刀入鞘,换了副客气态度:“原来是秦掌门,失敬!”
陈慕之等人也才跟着收了剑。
秦少和神色严肃,冷道:“今秦某闯衙,实属无奈。我那徒弟,已被你们无凭无据关押了三日,至今不许探监。敢问,这是何道理!”
人群听得此话,立即交头接耳起来。
官兵头子一愣,困惑了:“抓了雁山弟子?秦掌门,知州大人已出城巡查数日未归,不曾下过逮捕令。况且,此事该找司法衙门,怎么直接闹到知州衙署来了。”
说到此处,忙吩咐手下,“快去问问张巡检。”
起码这态度是对了,秦少和稍缓神色:“哼,我秦少和的徒弟,焉是尔等可以任意欺凌的!”
官兵:“是是是,马上派人去问清楚。”
可要那张巡检过来此处,却还需等待。
陈慕之索性高声发话,对围观众人解释道:“各位想必已听说了,那日,城中收取清扫费那帮杂碎,遭人用干桂圆重伤。人证物证一个没有,官兵就把这罪安在我师妹头上,上我雁山抓人。我雁山派向来安纪守法,此次也愿配合追查,我师妹遂答应过堂受审。谁知,我师妹随他们下山之后,却被直接投下大狱,至今不准探监,也未提审。如此胆大妄为,视王法为无物,单一个巡检未必敢做!故而今日来的是知州衙署,且等着看看,知州大人能否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刚话落,樊音也朗声说道:“我等很难不揣测,怕是某些人,想报当初酒楼尿裤子的仇吧!”
人群先是爆出哄堂大笑,接着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雁山这个小师妹,原来还真是那位女侠。要这么说,那干桂圆也真可能是她弹的。
为民除害啊,这是!各人心头有杆秤,心头大抵都猜到了,可嘴上议论的却是——
“就是嘛,人证物证都没有就把人家关了。”
“就算真是她干的,也是那帮杂碎活该嘛。”
“嘘,你可别乱说。人家没干过的!”
曾书阳也气愤不已,站到前面来说:“况且我师妹被抓走前日,刚刚完婚。新婚次日就被迫与郎君分离,如今在狱中生死未卜。我那师妹夫忧心成疾,卧病在床,今已下不得雁山!”
先不管那渣男,反正照惨了说。
曾书阳添油加醋地这么一通卖惨,引得人群一片喟叹。
天啊,竟还有这等惨无人道之事!
民情激愤,官民们见此状况无不心惊。
秦少和还不肯作罢,火上浇油:“世人道我秦某癫狂,说得不错。昔日我敢捅妖窝,今日,若不还我个公道……”
剑指府衙大门,“这知州衙署秦某也来捅一捅!”
此话落地,铿锵有力。
人群虽不敢接话,但看得出来,兴奋劲儿起来了。春雨绵绵,却愣是浇不灭他们围观的热情。
大家心知肚明,那被关的可是除暴安良的女侠啊。
人场必须捧起来的!
官兵头子眼见人群激愤,渐有失控的征兆,忙又吩咐手下:“快去催催,张巡检怎么还不来!”
万幸秦少和此话说罢没再威吓,他要是再说点什么,可就顶不住了。
又等一会儿,张巡检终于姗姗来迟。一露面就凑到同僚耳边吐苦水——是公子让这么干的啊。
那边公子刚叫了提审,准备上刑,来他个屈打成招。一棍子都还没打呢,就被这边喊停。
那现在怎么办?民情激愤,不平不行,那秦少和就是个疯子,跟妖都敢来硬的,今天要不给他个说法,保不齐他敢跟知州大人来硬的!
可,把公子供出来又是万万不行的。
张巡检忙不迭示意各位稍安勿躁,对秦少和深深一鞠躬,姿态已是十分谦卑。
“秦掌门莫急。这是本官的疏忽,这几天事情繁杂,一时给耽搁了,至于不准探监,定是下头的人不懂事,本官回去就收拾他们……不过说来也巧了嘛,我前脚刚让提审,后脚秦掌门就来了!你若去的是我那衙门,刚好碰上。”
秦少和斜睨这狗官一眼,眼底满是不屑:“提审?如何审,人证有?物证有?”
张巡检自然要占着自己的理:“本官已经查到,那日你雁山弟子的确买过桂圆。况且他们逃窜出城,城门官兵也都目睹了。这难道还不算有人证物证?”
“呸!”
樊音立马大骂道,“买桂圆的又不止我们,怎么不见你们把卖桂圆的抓了!更何况我们若是因躲避搜查而跑,会笨到打官兵面前过吗!我们不过就是追逐打闹……真是笑死人了,路这么宽,还不让人跑了?”
人群:“就是!”
“说得好有道理。”
“我前些天刚买过桂圆,也没说查我啊。”
秦少和冷哼:“既然张大人说,已经提审,我这就去那边衙门看看。”
张巡检却把手一伸,将他拦住:“稍等稍等。”用眼神指了指围了好几层的百姓,“您看,还是先让他们散了吧,都别跟着去了。”
秦少和呵呵冷笑:“我秦某算什么,岂有本事叫人走人便走的。”
张巡检:“这、这不都是秦掌门招来的么。”
从袖子里伸出半截手指,指指曾书阳手里的锣。
秦少和皮笑肉不笑:“张大人误会了。耍猴的不都得配个锣,我乃‘秦少猴’嘛。”
张巡检:“……”
曾书阳:“……”一言不合他咋就变成耍猴的了?!突然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好想当场跪下。
却说这张巡检又哪里不知,人群散与不散不是秦少和一句话能定的。他多啰嗦几句,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那苏姓女子刚从大牢里提出来,早虚脱得甚是狼狈。得亏是没叫耗子欺负了,不然被咬出个什么好歹来,他如何脱得了手。
这边急寻他来时,他就猜到情况不妙,命人赶紧给那女子喂水喂饭,头发梳理梳理,看着别太惨。
更是就差给刘安跪下,求他暂且收手。
那边,刘安也知事情闹大,民情激愤,若真搞到不可收场了,他老爹回来定要扣他月银。故此作罢,一甩袖子出了司法衙门。
可这口气,他刘安还是忍不了。而且被秦少和带着徒弟一搅和,这口气更如火山似的爆发出来,不可收拾。
刘安咬牙切齿地上了马车,却灵机一动,撩开帘子对随从吩咐道:“你速去……”
苏缈那边,情况倒还好。喝了水吃了饭,乱糟糟的头发也有人帮忙梳,还用温水洗了把脸。
待身上没那么虚了,秦少和带着师兄姐就赶到了。
樊音上来一把抱住她,哭得好大声:“师妹啊,你受苦了啊……”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肩膀。
苏缈抬起眼皮,望向秦少和。
后者面容慈祥,冲她微点了个头,没有说什么。但,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的师父来救她了,就是真心认她的。
官衙外头围了好多百姓,张巡检自是知道何为民心所向。眼下知州大人不在,他万不敢弄出什么乱子,于是只简单审问了苏缈几句,便以证据不足为由,放了她。
苏缈得释,腿脚却还泛虚,被陈慕之背进了自家客栈稍事休息。
曾书阳跑腿去请了大夫来瞧。
樊音则端着碗,一口一口喂她喝粥。期间,数度欲言又止。
师姐大概是想骂东厢那位,几次都忍下来了。这种情况,难道不该是夫君来喂么。
那臭男人死在山上算了!
苏缈在客栈里休息了半日,到下午,雨停了,她也缓过劲儿来了。
陈慕之去租了辆马车,准备回山。
几人刚出客栈,却听得外头议论不断。不知谁人大喊一声——
“秦掌门啊,你怎么在这儿,快看你雁山都烧起来了!”
第52章 妖皇之怒
雁山上着火?!
万幸陈慕之已雇了辆马车, 师徒几个赶紧上了车,缰绳一抖,驾——
怎会莫名其妙就着火了。这还下着雨呢, 天上地下都湿哒哒的。可看冒烟的范围, 那火还不小。
湘临城距离雁山小十里路呢,在这儿都看见烟了,不知已烧坏了多少房屋。
城中百姓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也都是着急模样——
“今儿下雨也没生意,快快把车给我套上, 叫上几个青壮年, 跟我灭火去!”
“哒哒哒……”却已有人单人单马,往雁山方向去了。
“这都下着雨呢, 咋还烧起来了。不行,我也得看看!”
秦少和的马车刚出城门, 后头便跟上了一连串车马。远水救不了近火,但总比没有强。
可一长串马车刚跑出去没多远,小雨就下成了暴雨。豆子大的雨哐当哐当砸在车盖上,又大又密,浑似天破了个窟窿。
地上的洼地, 肉眼可见地积起了水。
晚春时节, 雨下得竟比盛夏还猛!
雁山上头星星点点的红光,不出片刻便被雨点压得冒不出头, 渐渐只剩浓烟滚滚。
苏缈放下车帘, 暗暗松了口气。
——谁说那位啥也没干, 这不是出手了么。
众人悬吊吊的心, 终于落地。
打头的是秦少和的车。他停下来,后面的也都跟着停下。
此时的官道上, 停着十几辆车,陆续还有跟上来的。
秦少和从车里钻出来,下车,理了理衣裳,对后头长长的车队抱拳鞠躬。
暴雨倾盆,顷刻将他湿透。
他朗声道:“秦某多谢各位仗义援助,眼下火已浇灭,天湿路滑,不敢再劳烦诸位。”
对面却有一人爽朗笑道:“嗐,出都出来了。这火烧得大,定烧坏了不少东西,我们人多,去帮你们收拾收拾。”
“就是。”
“区区小事,秦掌门不必推辞。”
大家都很热情。
既然如此,秦少和也不再婉拒,再次谢过诸位,重新上路。
等回到雁山,大雨早已停歇,焦物与灰烬处已半点余温都没有了。
师兄姐弟四处都去瞧过了,被烧的共四个地方,分别在雁山派的四个角。
明显是人为纵火,泼了油的。
众人亲眼见此情形,再也忍不下心头愤怒,大骂起那刘知州。骂他不是个东西,骂他官|匪勾结。
不,他自个就是个匪!
他还知道收敛,他那儿子惯来横行霸市,欺压百姓。那头没得逞,这头就趁雁山无人,跑来放火。
要知道还有个卧病在床的新姑爷呢,若是没这场及时雨,岂非要被烧死。
说到底,雁山也是为百姓出头,才招惹来祸事的。
好在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下了场及时雨。虽起火点多,但除一条顶梁柱子需要更换,其他的修修补补还能凑合着用。
跟上山来的众人帮着把火场收拾了,方才骂骂咧咧地下山去。
苏缈自回山起,就被送回房休息。眼下她已恢复了七八成,只是躺在床上做个样子。
行云布雨的那一位,则正坐在窗边看书。
他近来,好像对人类的书本产生了兴趣。手上正翻的《中庸》,是她刚进门派时秦少和给的。原本放在她的箱子里,被他给捞出来了。
“多谢。”
这雨。
妖皇只“嗯”了声,往后翻了一页,看还得挺认真。
那边师徒几人送大伙下了山,陈慕之叉着腰,发出感慨:“老天还是开眼的,要没这场怪雨,啥都得烧没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