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间,白纸好似被泼上一点红,如她唇上的颜色一般鲜艳。
醉了,都醉了。
苏缈对上他的眼睛。
她说不出对方眼中的味道,只觉得他的眼神好似温过的酒,棱威之下,却又是克制的。
眼神的交汇,以他的垂眸作为收场。面对苏缈挑衅的话,他竟没有苛责。
一盒黑子摆到苏缈面前。
“下棋。”
新婚之夜,就这么醉醺醺的下了一晚上棋。谁赢谁输,都记的是一笔糊涂账。
当窗外翻起了鱼肚白,最后一局收场。
苏缈在镜子前坐下,取下头顶的珠翠,束起简单的发束。
她将脸上的妆一点点擦干净,恢复成那张不施粉黛,便总显得冷淡的脸。
屋中尚余淡淡酒香。
等收拾完自己,另一边,妖皇已闭目养神了许久。窗外旭日高升,他们该开门出去了,若不然要被笑话的。
苏缈正要开门,房门就被砰砰拍响,曾书阳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师妹!师妹!快起床!出大事儿了!”
苏缈早收拾妥当,一把拉开门,倒把曾书阳吓一跳。
“出了何事?”
曾书阳一张脸又红又白,惊魂未定:“都怪我,那日非想插手。现在被他们找上门来了,说咱们伤人致残,要把凶手逮去受审!”
苏缈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师兄别急,把话说清楚。”
许是她一贯的冷静模样令曾书阳稳了心神,少年深吸一口气,重新组织了话语,这才把事情讲清楚。
原来是那日在湘临城中,苏缈用干桂圆废了几个杂碎,如今被官府的人找上门来了。
但苏缈明明记得,她出手的角度十分隐蔽,绝对不可能被别人瞧见。
当时对面二三楼靠窗位置也没有坐人,她是谨慎的人,动手之前是仔细看过的,绝不可能被人抓到把柄。
“是,根本就没有目击者。”
曾书阳咬牙切齿,“但他们就一口咬定,只有内功门派才能做得到用干桂圆重伤他人!全天下的内功门派掰着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整个通州只有我们雁山一家。更何况……”
苏缈:“更何况什么?”
少年愁得直拍脑袋:“更何况当时咱们是跑出城去的!虽咱是追逐打闹,可叫旁人看去,却像是畏罪出逃!”
苏缈听得太阳穴直突突,好生无语:“人证物证一个都没有,仅凭猜测就敢上门抓人。上回的教训,他们是全没记心上么!”
曾书阳:“这次好像不是刘知州指示的。是他儿子咽不下这前后两口气,纠集了一大堆江湖人士,非说是官府办差,威胁咱们要是不肯接受审讯,就一把火烧了雁山。乌泱泱几十号亡命之徒,正堵咱大门口,根本什么道理都不讲,师父他们只怕要顶不住了!”
听到此处,苏缈叹出口气。
又是她闯出的祸,还得是她去解决。
第49章 牢狱之灾
苏缈当日出手很重。
据说, 那几个杂碎有成了独眼儿的,有耳朵失聪的,有没了鼻子的, 还有丢失门牙谈好的婚事吹了的……
总之, 惨不忍睹。
因没人去要清扫费了,城里接连清静了好些日子呢。
苏缈到的时候,大家还没把她卖出去,只一口咬定,绝无此事。
对方领头的, 还是上次那位张巡检, 看到苏缈的第一眼,他就下意识地抖了一抖。
这是个硬茬!
先前那事儿, 知州大人忍了。大人他并不想惹这雁山,毕竟这里住的是群敢跟妖物玩儿命的家伙。
真惹急了, 后患无穷。
可他家公子却是个受不得委屈的,趁刘大人这几日出城,视察春耕去了,非要趁机把那口恶气出了。
张巡检虽有官职在身,却也惹不起这位公子, 只得听候差遣, 硬着头皮上山抓人来了。
然此事却不好做得太过张扬,于是不曾调动衙役, 只纠集一群草莽上了雁山。
眼下这些草莽倒是找对了, 乌泱泱一通乱骂, 把秦少和都骂臭了脸。
起先, 秦掌门还说得几句场面话,到后头却就一句——“若是知州大人亲自授意, 自然交人”。
秦少和岂会看不出,除了张巡检本人,后头那伙都是乌合之众,并非官府衙役。若是刘知州亲自下令,来的又怎会是他们。
双方僵持不下,争吵持续了许久。那群草莽渐渐失去耐性,挥着武器越发按捺不住。
小狐狸也沉不住气,龇牙狂叫,弓着身子要扑上去……
场面眼看着就要失控。倏地,去而复返的曾书阳一把捞回他的狐狸。
苏缈:“我跟他们走就是了。”
她跟着曾书阳露面,往人堆当中一站,口吻四平八稳,倒是不急。
先前闹腾得厉害的草莽,见她终于现身,这才收敛了骂叫。
樊音一把将她往回拉,给她使眼色:“师妹去不得,只怕他们屈打成招,去了可没好果子吃!”
陈慕之也冲她摇头。
与小人,不必讲什么“敢作敢当”。她虽愿跟着走一趟,但绝不会承认这事儿是她做的。
若是独行江湖,大不了换个地方混,但眼下她不想挪窝。
更何况,事情虽是她一个人干的,但对方的目标其实是整个雁山。届时,只怕定她主犯,三个同门是从犯,只是罪大罪小的区别。
而秦少和教养有失,徒弟全蹲了牢房,传出去名声不好,这不等同于把雁山一锅端了么。
“我若不去,他们岂能消停。”苏缈扒开樊音的手,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若她是个普通人,自然是怕的,可她是半妖之躯,纵使千般刑罚加身,她不承认就是不承认。
张巡检还以为她有多难搞,听得此话当即松口气:“好,那就请走一趟吧!”
苏缈看眼师父。
秦少和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挥挥袖子。
“慢着,还请把兵器卸了。”张巡检又补充了一句。
先前可是见识过的,这双剑厉害得很,可万万不敢让她随身带走。
苏缈把脸一拉,横眉冷道:“张大人,这不好办。除非我死,剑不离身。”
张巡检见她眼中如有刀剑寒霜,一时心头惴惴,没敢再做要求。
可他身后的彪形大汉,却是实实在在一群蠢货。因满心想着给大人撑场面,当即便有一个跨上前来,大喝一声——
“大人叫解剑便解剑,懂不懂规矩!”
那虬髯大汉急于表现,话没说完就冲上前来,欲夺她背后双剑。
“砰!”
却听得一声闷响,苏缈抬脚一踹,那八尺之高的壮汉,居然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
苏缈手中紧握着剑。
没人看清她几时拔的剑。
众人定睛一瞧,赫然那大汉的袖子上多了条大口子,露出里头黝黑的皮肤。
这口子,无疑是苏缈割的。
若她的剑再往前一丝,莫说皮肉不能完好,就是卸了他胳膊都可能。
出手,出脚,不过在弹指之间。那汉子坐在地上,惨白了脸色。
苏缈收剑入鞘:“再说一遍,除非我死,剑不离身。”
几十个大汉,瞬间收敛了气焰。
张巡检早已见识过,装模作样地喝道:“本官让你动手了?!还不快滚!”
转向苏缈,立即缓和了脸色,“姑娘既然愿意走一遭,那就请吧。”
苏缈再次回头,望着秦少和,认真地说了一句:“师父放心……”嘴巴微张,后头还有什么话,却终究没有出口。
闭嘴,扭头,这就下山去了。
她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头,张巡检在后头撵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见过这么主动的犯人啊!
这群草莽一窝蜂撤走了,踩得门口花草乱七八糟。
陈慕之巴巴看着师妹远走,心头如何能放心得下。
他急道:“师父,我还是跟下山去吧。小师妹只怕要遭罪了,我得带些银子走,少不得要打点打点。”
樊音:“我也去!这祸是我们一起闯的,岂有小师妹一人担着的道理。师兄等等我,我去收拾些东西!”
曾书阳抱着狐狸挤上来:“还有我!”
秦少和只觉得头疼,抬手揉着太阳穴。
他沉默了片刻,才发下话来:“小的就别去添乱了。你们两个大的去,记住,切不可节外生枝。”
樊音得令,一溜烟回去拿伤药棉布之类。因想再帮小师妹带一套换洗的衣裳,她推开了师妹的房间。
站在空荡荡的房门口,她才想起师妹已都搬到东厢去了。
樊音一愣。
气不打一处来。
师妹嫁的他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前头闹了这么久,厢房这边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新婚第一天,师妹这夫君就由得她独自面对那些,别说出头了,就是面儿都没露一下。
“砰——”她盛怒之下,一脚踹开了东厢的门。
里头那位阿青公子,居然正在案旁作画,气定神闲,心无旁骛的。
樊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想骂他一句的,话都到嘴边了却愣是没丢出去。
这混账压根儿就不是个知冷知热的,骂了也是浪费时间,她还急着找师妹去呢。
樊音只是白了他一眼,找到师妹的箱子,拿上衣裳,走人!
阿青目睹她气呼呼进来,又气呼呼出去。
“?”
樊音心里烦死了。
师妹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接近于瞎。
嫁的什么玩意儿嘛。
苏缈那边,进城之后却没有过堂,直接被丢下了大牢。
陈慕之和樊音赶天赶地赶到衙门,却啥也没见着,辗转问了许多,才知师妹被直接下了大狱,至于什么时候提审,未知。
因前些年战乱,这湘临城已多年没有调过官员来任,刘知州在此经营了近十年,他刘家已然是此地一霸。
抓个人罢了,屈打成招都是老手段了。向来是只问他人罪,不管自身过。
陈慕之和樊音急坏了。
师妹脾气硬,这帮混账大抵不敢胡乱上刑。可硬的不行来软的呗,今天扣了饭,明天扣了水,看谁熬得过谁。
陈慕之和樊音手上银子不多,把最近赚的都打点了出去,还是没求到个探监的机会。
两人夜宿在自家客栈,半夜气得睡不着,坐在房顶骂人。
骂谁?
骂阿青。
什么玩意儿嘛!
此时的妖皇,放下闲书,抬首望眼天上月,终于觉得屋里只有他,似乎有点没意思。
那半妖被下了大狱,啧,听起来甚是荒谬。
以她的能耐,对付人类绰绰有余,如今被关起来却无反抗?
今早那番争执,他的确听到,料想她走罢一趟应能自己解决,无需他去插手。
竟不知,她会束手就擒。
钟曲见尊上皱眉,试探着问:“尊上可要救她?”
尊上他继续看书,并未开口。
没吩咐,那就是不插手。
苏缈不肯卸下双剑,自然是要被严加看守的。
她住的牢房,是湘临城最深的牢房。两道精铁做的牢门锁着,暗无天日,只墙上一盏油灯照着光。
牢狱里头气味难闻,令她打进来就没舒展过眉头。
此处不比雁山,灵气稀少,她在干草堆上坐了半日,开始感到口干饥饿。
气海内留存有妖力,若是她想,可以调用妖力代替食物,便可解了饥|渴。
可她并不想。
她是以“人”的身份被抓进来的,就该饿该渴。
于是苏缈决定先睡一觉,保持体力。
不知外头是什么时辰了,昏昏欲睡中,有道声音趴在耳边喊她。
“姐姐!姐姐!”
睁开眼,是玬珠。
牢房外安安静静,只听见打呼噜的声音。
“你怎的跑出来了?”
“我担心你,当然要来找你啊!”玬珠抓着她的手,满眼困惑,“干嘛老老实实来坐牢,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苏缈坐起来,浅笑着揉揉她的圆脑袋:“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岂是会随便束手就擒的人。”
苏姐姐好像还真没吃过什么亏。玬珠心头稍安,撅起嘴巴:“难道姐姐你另有打算?”
苏缈舔舔干燥的嘴唇,问:“我走之后,其他人都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