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吉日了呢,得赶紧。
苏缈自然是靠边站了。
樊音把她往外推:“哎呀,你还是去东厢找你那情哥哥吧。他平日独来独往,只跟你走得近,明日成亲的细则你给他讲讲,免得出了纰漏,届时尴尬。”
苏缈:“……”她现在就挺尴尬的。
光是听到“情哥哥”三字,浑身鸡皮疙瘩就被唤醒了。
陈慕之笑眯眯的:“师妹这么年轻,哪知道那些。亏得我早有准备,来,师兄给你写一份,你俩拿去记清楚。”
曾书阳剪着红纸,眉毛一耸打趣道:“哟,师兄,你这媳妇儿都还没谱呢,就先把成亲的细则都摸个清楚啦?是有多想媳妇儿!”
陈慕之手一抖,甩了滴墨下来:“瞎说什么!谁叫我这大师兄,是逃不开的劳碌命,凡事都得替大家想着。”
脸竟红了。
樊音:“哈哈哈哈……”手上的红布抖个不停。
苏缈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等不及墨干,拿上纸就匆匆走了。
背后传来樊音的笑声:“看,小师妹害羞了呢。”
唉……
她站在廊下吹了好久的风。心头,可以说是乱七八糟。
那纸,苏缈简单浏览了一遍,便把它丢给了东厢房那位。
其实这纸上的细则她都晓得,毕竟距离她上次“成亲”,才过去两个多月。
当时在长佑寨中,忐忑地背着礼仪的心情,她都还记得。
大概只有玬珠,知道她本该是伤心的。
但此时的玬珠,被抓去赶耗子了——准备来办喜事的干货,竟被耗子搬走不少。
曾书阳气愤地指挥着玬珠,发挥她的狐狸特长。
玬珠心里有苦说不出。
明天就要做新郎的这位,盯着那纸上的细则,直接黑了脸。
首先,这三跪的规矩,就纯粹是找死。
“拜天地?”
苏缈忙解释:“吉时在晚上,尊上对着月亮磕头,算是拜您自个儿。”
他又念:“拜高堂?”
苏缈:“……”这就不好找补了。
堂堂妖皇,下跪?做梦呢吧。他把纸丢在地上,懒得再看第二眼。
翌日。
早上苏缈还有工夫练练剑,下午就被樊音拉去沐浴更衣。
“喜堂和厨房那边大师兄盯着,新郎那边儿小阳去帮了。咱们虽一切从简,但能办得到的还是给你们备下了。”
樊音对着镜子,往她脸上抹胭脂,嘴里没停。
“先前缺钱的时候,我还去胭脂铺里帮过工,学过些点妆的手法。你放心,保管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苏缈听她叨叨了半天,唯往心里去的就一句——“新郎那边小阳去帮了”。
但愿曾书阳那活泼的性子,别惹他不快。
“看,好漂亮的新娘子!”
发了许久呆,苏缈被樊音这句拉回神,恍惚看向镜中的自己。好久没有点妆了,她已不记得自己可以这么美。
樊音开始给她挽发:“你的唇稍薄,我特地把口脂涂得宽厚些,你看,嘴巴嘟嘟的,一下子就娇俏起来了。”
苏缈愣愣地看着自己。
这辈子都不会有的娇羞样,居然被樊音搞出来了。
樊音很满意自己的手法:“还别说,眉心那红印和红妆特别搭,更显得漂亮呢。我们师妹啊,也能是个娇滴滴的俏佳人,嘻嘻!”
苏缈抬手,轻轻拂过眉心凹凸不平的伤痕,微笑:“师姐好厉害的技巧。”
曾书阳那边倒没出什么岔子,就是从东厢离开时,脸上的神色显得过于平静,好像刚刚听禅出来。
樊音:“怎么了?”
曾书阳有些发愁:“师姐,我担心师妹嫁给他,会被闷死。打我进门,到我帮他更衣束发,他就说了三句话。”
樊音:“哪三句?”
曾书阳:“嗯……嗯……嗯……”
樊音:“完了?”
曾书阳:“完了。”
那真的是有点完了。
完美师妹,奈何眼瞎,怎会喜欢这样的闷葫芦。
陈慕之从墙后面探出个头:“那不一定,万一人家的热情只给师妹一人呢?”
好像也有道理。
月初升,苏缈盖上了红盖头,被樊音搀出屋子,一路进了礼堂。满屋子的雁山人喜滋滋的,秦少和坐在上首,等着喝喜茶。
唯新郎官本人,平静着一张俊脸。令人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被逼婚的。
婚礼一切从简,就连三跪也改成了三鞠躬。待秦少和饮了茶,宣布礼成,苏缈就被送到了东厢。
敬酒也从简省了,新郎官打进了屋就没再露面。于是,只剩下一桌雁山老少,围在桌边吃吃喝喝。
曾书阳总觉得味儿不对:“咋搞得跟冥婚似的。”
陈慕之赶紧踢他一脚:“大喜的日子,你小子瞎说什么呢!”
可曾书阳也并非乱说。这新婚的喜悦,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这对新人平静得就好像走个过场。
安静一阵,连樊音都忍不住说道:“我看,小师妹也不是很兴奋。我给她化妆的时候,她一直心不在焉。”
陈慕之:“他俩都一个性子嘛,冷淡话少,凑一对不正好。”
曾书阳:“话是这么说,还是感觉怪怪的。”
那边,苏缈也感觉怪怪的。
半晌没人来掀盖头,等她自己把盖头拉下来,才发现某只妖正独自坐在窗边,悠哉悠哉喝着茶。
红烛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着,却映不红这张脸上的平淡。他甚至打开了棋盒,准备跟自己来一把。
她忽然有个错觉,那身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好像……
袈裟?
第48章 新婚之夜
成亲不过走个过场, 他压根儿没把纸上的细则放在心上。
这倒也不值得生气,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成亲。苏缈自己也挺无所谓的,摘下盖头随手一扔, 朝他走了过去。
“尊上嫌弃我棋艺不佳, 索性不喊我了?”
妖皇轻轻吹茶,茶面飘荡起薄薄一层涟漪。
“坐。”他随口道。
苏缈便坐了。
待他饮罢了这一口清茶,放下茶盏,才掀起眼皮。
目光触及她的一瞬间,竟有片刻的停顿, 捏着茶盏的手似乎绷紧了。
少顷, 他才垂下眼眸,眼底恢复一片清明, 只是没再看她。
“黑子?白子?”
苏缈却一个没选:“每日都是喝茶下棋,今日特殊, 尊上不想换酒喝么?”
他默了一息:“酒?”
苏缈想了想,心道,酒这东西他该是不会吧。毕竟,四大族怎会由着月之子发酒疯,那动起手来不知要添多少麻烦。
上回在桃源谷, 老季问他喝不喝酒, 那时他脸上的错愕,苏缈还记得。
这位啊, 怕是根本不知酒为何物。
桌上便放着一瓶酒, 两只酒杯, 苏缈都拿了过来。一杯给他满上, 一杯给自己满上。
一口饮下,是好酒, 更是烈酒,她亲自挑的。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①
酒香浓烈,经鼻腔淌过,沁人心脾。
妖皇端起酒杯,见她一口饮尽,便也一口饮了。这一口下肚,却差点没把他当场送走。
“咳咳咳……”
红烛喜服没能映红的脸,被一杯酒祸害得通红。
妖皇一把扣住桌角,弓着身子猛烈咳嗽起来。
这张任何时候都平静似水的脸,终于,出现了扭曲到极致的表情。
苏缈想笑,却又不好下他面子,只是勾着唇:“尊上初尝美酒,还得缓缓来饮。烈酒虽然拉嗓子,可喝着尽兴。有些话不便对着旁人吐露,若有什么不痛快的,尽可对着酒说。”
她为自己又酌一杯,一口饮尽。白瓷杯沿印上了一抹艳色,与那眉心的红印如出一辙。
一顿猛咳过后,妖皇终于缓过劲,裹着满腔愤怒正欲责问,却见对面的女子一杯接着一杯灌进嘴里。
她头颈后仰,头上的珠翠叮当脆响,溢出的酒水沿着下颌滚落衣领……
她今晚的面容,与平素很不一样。多了几分娇,几分怨,还有几分苦。
令他倏尔想起,那山洞里梦中的幽咽。她在昏睡中哭自己的遭遇,哭郎君的背弃,等到醒来,用手背抹干眼泪,便什么都没发生过。
酒的余味还割着他的嗓子,喉结上下滑动,他靠着吞咽又缓了一缓。
似乎,并没有那么难受了。
不论高贵低贱,都是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无人可说,一样的,需要烈酒浇愁。
妖皇提起酒瓶,自酌一杯,慢饮下肚。这回倒不觉得拉嗓子,只有奇异的痛快,从心底蔓延开。
一瓶酒本就不多,苏缈见他要喝,爽快笑道:“尊上且等着,待我再启两坛。”
她的东西不多,仅用一个樟木箱子就装完了。今儿下午,已由陈慕之般了过来。
打开箱子,最上头搁着她的双剑,下头是书,再下头是衣裳,埋在最底下的,则是她上回下山买的酒。
一共三小坛,她启了两坛,给他一坛,自己一坛。
又把双剑和刀囊抱过来,贴身放着。
桌上就两盘菜,稍显得不够。苏缈便将婚床上撒的桂圆花生红枣子,全都捧了过来。
两杯酒下肚,妖皇竟显出几分慵懒,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捏着桂圆打量起来。
那清亮的眼睛,被酒气染出几分迷蒙,连带着周身的气息都带着一丝凡尘气。
这下子,才把喜服穿得像喜服了。
苏缈原本对他有几分忌惮的,半坛子酒下肚,却多了几分随便。
见他盯着那桂圆半晌,索性伸手抢了过来:“尊上不会剥?”
他怎么会呢,他是连鸡蛋都不会剥的。
“这是干桂圆,轻轻一捏,喏,就开了。”
苏缈掌心摊着一枚深褐色的小东西,递到妖皇面前。
对面这位呼了口气,带出淡淡酒气。他稍回了下神,才从她掌心捏起桂圆。
送进嘴里,甜的。
“花生呢,会剥么?”
没等他回答,苏缈已剥开一个,将三颗胖胖的花生米递到他面前。这次没有等待,他捏起便往口中送。
于是她剥,他吃,杯酒不停,没一会儿桌上就一堆空壳。
谁想得到,新婚之夜,是在棋桌上花生下酒。
苏缈是海量,这一坛子酒喝完还清清醒醒,对面却是初次碰酒,半坛子而已,他便有些难以为继。
喝不下的美酒,他索性摆摆手,让给了她。
苏缈干干脆脆地提起酒坛,把他剩下的也饮了个干净。
这半坛饮尽,酒劲儿逐渐上来,过了一会儿才与他一般渐入微醺。
酒尽了,本就不多的话也说完了。屋里红烛燃了过半,屋外的笑闹声也渐渐停息。
不知不觉夜深了。
到这会儿,苏缈却分外的亢奋。双剑和刀囊放在她的膝边,她垂下手,慢慢地摩挲着剑柄。
又索性抽了一把飞刀出来,就着烛火把玩。
嗤……
静默中,她突然笑了一声。
这场婚礼,表面上是一桩买卖。
本质上,却是强制的解脱。
“成亲”二字对她而言,曾经沾满血泪。
时至今日,她却发现,成亲也就那么回事儿。它并非神圣不可糊弄,也非伤口不可触碰,她根本无需把那些藏在心底刻意回避。
十年错爱,其实摆上台面,也没什么丢人的。
“我那时晕厥,在昏睡中哭了多久?”一笑过后,苏缈突然提出一个问题。
妖皇从一堆空壳后面抬起头,微眯的眼睛看着她。
“很久。”
想也不会短,她当时真的很难过。
“等我再回长佑寨,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许是酒劲难受,妖皇闷哼一声坐起来,揉着额角随口一问:“什么代价?”
手里的小飞刀锋利无比,一个不小心,划破了她的手指。苏缈却是勾笑,欣赏着伤口慢慢愈合的过程。
伤口都会好的,不用太在意。
她酒劲上来了,勾了勾嘴角:“他在乎什么,我就拿走什么。”
妖皇坐直了身体,因对面女子格外明亮的眼睛,而愣了愣神。
那被刻意描得娇俏柔嫩的脸,却如何也压不住从内而外的那股子倔强。
两相辉映,竟调出惊心动魄的韵味。
他闭了闭眼。
没有说话。
“所以,来日尊上弃我不用的时候,”苏缈笑了笑,“千万要杀了我。我这报复心,可重得很。”
四目相对,他长眉微凝,眼底层层涟漪荡起。
他是如白纸一般的妖,何曾见过这样狂放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