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苦无处发泄,今日苏缈这事倒给了他机会。
陈慕之怕他遭了报复,劝他到去雁山上暂住。
程昇倒是豁达,爽朗笑道:“大丈夫,岂当得那缩头乌龟。”
说完与众人道了别,便离开了。
这日回到雁山已是黄昏,将今日发生的事与秦少和交代了,众人才各自回房。
苏缈把房门一关,很是想好生休息休息。她本就浑身疲乏,还动过手,身上早没力气了。
回头,却就对上一双凉凉的眼睛。
不仅凉,还带着薄怒。
“谁又惹尊上不快了?”
妖皇重重搁下茶盏,桌面溅起点点水滴:“还好意思问本尊。”
“?”
她惹的?哪儿做错了?苏缈顺着他的目光,直往上翻眼皮……
哦,额头的伤。
妖皇眼底一片阴影,咬着后槽牙:“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忍的。”
今日在城中发生过什么,妖皇远在雁山却都知道的。
苏缈心头这根缠心藤,随时监视着她。
她无所谓,莞尔道:“结果不是挺好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全须全尾?”
“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妖皇板着个脸。
苏缈在一旁坐下,小心地问:”尊上这是护短,还是嫌我没出息?”
他没说话,冷着脸饮了口茶。
苏缈淡淡道:“委屈又死不了人。”
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了,“……又要打仗了,那才要死人。”
屋中气氛沉沉,连茶都闻着不香了。他在乎的,和她在乎的,根本是两码事。
妖皇没再说她什么,只将广袖一扫,将她额头的伤疤淡去。
那脸上的不悦,却未见得消。
苏缈摸摸额头,忠心一句劝:“尊上还是少用妖力为妙。”
“顾好你自己吧。”
哦。
“对了,我买了上好的红茶,泡给尊上尝尝?”苏缈说着,便将篮子提过来,从中拿出茶盒。
嗯?
茶盒拿起来,却发现下面压着一封信。
今日在城中,打砸过她的百姓为表歉意,往她篮子里塞了好些东西。
吃的喝的用的,别说臭干子了,连猪大肠都有。
她竟不知,还有封信压在最底下。
捏起信来细瞧了瞧,信封用的是上好的硬纸,又打开来看。
内藏一张洒金粉蜡笺,上头端正写着一行字——“初六,同心当铺,静候”。
署名,“一半一半”。
她愣了一愣。
半妖么?
第99章 除夕之夜
这通州城中, 还有别的半妖?
苏缈愣了神,细想,却又觉得合理。
湘临城靠近雁山, 在这一带活动的妖族必然比其他地方多。
今日在城中, 她的半妖身份被闹了个人尽皆知,有同类搭讪也不奇怪。
从信笺用纸可以看出,这位同类财力不俗,这便让她更多了几分好奇。
日子定的初六,年节里不忙, 届时定要去会会。
苏缈将信收好, 为妖皇煮起了茶。
乱糟糟的一日过去。次日除夕,一大早就下起了雪。
屋顶白茫茫一片, 雪满人间,连院中那棵瘦瘦小小的白果树上都压满了雪。
苏缈这些日还是爱睡, 早上是被窗外的笑闹声惊醒的。她伸个懒腰下了床去,推开窗,便见几个小的在院子里玩儿雪。
“你不堆雪人,搭这个干啥?”
“这是土地庙还是狗窝?”
“会不会说话,还狗窝……珠儿, 我给你搭的狐狸窝, 多漂亮,快变了进去试试!”
“才不要, 这明明就是个狗窝!”
苏缈托腮趴在窗台, 听他们斗嘴, 听着听着就弯了眼角。
他们争着吵着, 也不知谁先甩的雪球——
“哎呀!”
“哈哈哈哈……”
“呀,不是我砸你的啊!”
眨眼又打起了雪仗。
笑声诱人, 没一会儿,引得樊音也来搓雪球。整个后院雪球乱飞,闹成一团。
苏缈手痒极了,披上披风开门出去,蹲下抓了团雪就朝曾书阳砸过去。
“师妹!?”少年被正中脑门儿。
玬珠笑得直不起腰:“姐姐快打他,他非要我钻狗窝!”
“看招!”
曾书阳搓了团雪反击过来,苏缈脑袋一偏就躲开。
他顿时无语,“你这速度,谁打得过你啊!”
那很抱歉咯。
苏缈可不跟他讲理,抓了团雪又扔过去,曾书阳再次被命中脑袋瓜子。
“师妹!你太过分了!”
“哈哈哈……就砸他!”
好热闹的雪仗。
你扔我来我砸你,不知不觉砸得个个满头雪。
那“狗窝”何时被踩塌的也不知,层层叠叠的笑声幽幽飘出小院儿,飞到天上……
“啪——”
笑声戛然而止。
宋林风这团雪甩出去,本想砸玬珠的,哪知对方溜得极快,那雪球扑了个空,穿过东厢的窗户,砸在了书本上。
是阿青手上的书。
雪渣子四散开来,要么糊在书上,要么落在茶盘上,要么溅在他的脸上。
阿青侧过头来,眉心那么一皱,宋林风瞬间连遗言都想好了。
这位一出手就是泰山压顶,别啊,她不想成肉泥。
“啪——”又一颗雪球砸过去,好巧不巧,又砸在他的书上。
苏缈咧嘴笑着,冲他喊道:“快来玩儿雪!”
第二个雪球是她扔的。
对方只淡淡扫她一眼,抖了抖书。“砰!”不出意外,他把窗户关上了。
宋林风长舒口气,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被这一惊扰,众人一时淡了兴致,索性丢开雪球,坐下堆起了雪人。
苏缈捏了两个小的,一个放到隔壁房间的窗台上。
隔壁是钟曲在住。自打有了房间,他就关着没出来过,似在闭门修炼。
第二个雪人,她捧着进了自己房间。
“尊上快看,喜欢么?”
妖皇抬起眼皮,平静无波的眼神告诉她——不喜欢。
苏缈把脑瓜子大的雪人放在桌上,笑道:“他们都怕尊上,风丫头吓坏了,我才砸球过来打个岔的。”
边说着,边从棋盒里拣了两枚黑子,给雪人安上眼睛。
“尊上消消气,快看这雪人多可爱。”
所以就搓个雪人来赔罪了?
她周身散着阵阵凉气,搓过雪的手更是冻得通红。
妖皇不耐地搁下书,将手指一勾,放在床边的炉子便燃了起来。
“自己烤手去。”
苏缈笑意收起,严肃道:“都说了,尊上千万少用妖力。”
他十分不耐烦地剜她一眼,苏缈赶紧闭嘴,坐到床边脚踏上,乖乖把手伸到炉子上。
妖火燃烧的炉子红彤彤的,格外暖和,她这一烤就舍不得挪屁|股。
屋外簌簌下着雪,他们又打起了雪仗,笑着闹着吵着……
樊音尖叫:“陈慕之!你敢砸我!”
陈慕之:“我凭啥不能砸你?”
曾书阳抢答:“凭还得讨媳妇儿。”
陈慕之:“你又凭啥不喊‘师兄’,喊我大名儿?”
曾书阳又抢答:“凭亲疏不同。”
樊音:“曾小阳我打死你!”
玬珠:“哈哈哈哈……”
宋林风:“哈哈哈哈……”
屋外的笑声隐隐约约,屋里静悄悄的,苏缈将头靠着床,周身包裹着融融暖意,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睡着后倒有些冷,她慢慢缩成一团。
妖皇垂下手中的书,深深睇她一眼,再次动动手指,炉中的火便燃得更旺了。
那睡颜好看,他迟迟没有挪开眼。待终于将视线挪回,与桌上的雪人来了个对视。
这雪人丑得真可爱。
他轻有一叹,从袖中伸出一指,戳了戳雪人圆溜溜的肚子。
戳出个坑来。
忙又把手缩回去。
屋中温暖,雪便要化开,他抬起指尖,一股寒气散开,将雪人笼罩起来。
苏缈这一睡便又是两个时辰。醒来,人躺在床上,盖着被子。
午后的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大家一起做起了年夜饭。
真是久违的热闹。
吃完了饭,晚上一起点爆竹,噼里啪啦,山间回响了好久。
接着又点起了花灯。
苏缈有两个兔子灯,都点燃了,先送给妖皇一个。
妖皇自是爱理不爱,苏缈要求不高,他没让扔了就行。
第二个兔子灯点燃后,她敲响了钟曲的门。
等了好久,门才嘎吱开了,稀开一条缝。
“干嘛?”缝里露出的冷脸问。
“兔年大吉!”苏缈笑眯眯地把兔子灯递过去。
钟曲面无表情,甩手就要关门。
苏缈眼疾手快,忙伸脚抵住门,厚着张脸皮笑嘻嘻地说:“小时候啊,爹做的兔子灯就跟这个差不多。”
钟曲瞄了眼那灯,没好气地说:“是吗,你怎不自己做个送我。”
苏缈:“我不会呀,怕做成个耗子,被你翻白眼。”
她抵着门,偏不让钟曲关。钟曲也就作罢,松开了推门的手。他把灯接了过去,看了两眼。烛火倒映在他的脸上,将他冷冰冰的脸映得柔和。
“你的灯呢?”
“啊?”
“你的兔子灯呢?”
“……忘了。”
她给忘了,统共就买了俩兔子灯。说起来,昨天下山好像啥也没给自己买。
钟曲欲言又止。
“我还买了梅子酒,咱爹娘最喜欢喝这味道里,要不一起尝尝?”
今儿做了年夜饭,她特地留了些好菜下酒呢。
钟曲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了。她便去将菜端了来,与他坐在屋檐的台阶上,一人一坛梅子酒喝着。
墙角梅香幽幽,和着酒香沁人心脾,好个悠闲自在。天上繁星点点,积云终于都化作雪花飘落人间,头顶一片清亮夜空。
苏缈捏着酒坛,与他的轻轻一碰,“砰!”清脆的响。
“在人界,除夕一定要团圆。父母兄弟一起守岁,盼来年和和顺顺,平平安安。”
苏缈认真地看着他,“你这做兄长的,可有什么祝福的话给我吗?”
钟曲放下酒坛子,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瞥她一眼:“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跟我套近乎?”
“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好歹说几句好听的,不然你就是骗吃骗喝的。”
钟曲无所谓地耸耸眉:“随你怎么说。”手抓了块鸡肉送进嘴里,又抓了第二块……
好吃!
这盘鸡肉是苏缈回忆着母亲的手艺做的,看样子他很喜欢,看来一家子的口味是出奇的一致。
苏缈正要掰扯点什么,忽听他说道:“我是尊上的近侍。”
“嗯?”
钟曲仰头闷一口酒:“进凝辉殿,代表着无上的荣光,但你知道代价吗?”
苏缈很想他说点什么,但没想到他要说这个。猜想,他许是憋闷得慌,便顺着钟曲的话问:“是什么?”
“自由。”
她点点头,懂的。
“历任月之子,高贵神圣,甚少踏出凝辉殿。他们选中的伴侣被称为‘奉女’,意为‘奉祀之女’,自入殿之日起,她们也很少再与外界来往。”
苏缈听着:“嗯。”
钟曲说到这里,却无下文了。
她问:“然后呢?”
“然后?”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月之子乃妖界至纯的血统,‘奉女’是无法与其诞下子嗣的。她们在凝辉殿中,无亲、无故、无忧、无虑、无事、无恙地活着。活多少年,便享多少年孤寂。”
苏缈听得眉心一紧,叹出一句:“虽说尊贵,但这种日子还挺可怕的。”
钟曲:“跟你说这些,希望你自己掂量。”
“我掂量什么?”她眨眨眼,不解。
远方的天空突然响起爆竹响声,经久不停。
苏缈原以为他在等炮声结束,可待嘈杂淡去后,他却并没有回答她。
“不跟你废话了,”钟曲端起鸡肉盘子,“这个归我。”
“喂……喂!?”
房门无情地关上,苏缈怀疑他鬼扯这些,纯粹就是想趁她发呆,独霸那盘鸡肉。
整整一大盘呢!
她无声地笑了,独坐在屋檐下,慢悠悠地喝着酒。
“嘎吱——”隔壁门又开了。
苏缈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岂料钟曲闪身出来,捞起他忘拿的兔子灯笼,“砰——”又把门关上了。
嘁!
她不由地深笑了笑,站起身。
去陪妖皇守岁算了。
然回到房间,轻推开门,那时常坐在窗边的身影却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