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缈坐下,慢悠悠地喝她的酒。等了许久,仍未见妖皇回来。
大过年的哪儿去了?
她也管不着,瞌睡又袭上来,她打个哈欠,懒得出去寻了。
但愿来年能是个好年。起码,别那么糟糕。
炉火静静地燃,她渐渐睡着了。
崖边的风凌乱地吹,月之子站在那里,对着永远孤独的月,享他的万年孤寂。
初三这日,又下起小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希望这一年风调雨顺,千万不要打仗。
在这呵气成霜的天气里,人人恨不得躲在被窝不出来,可这一日的晌午,山门却被人叩响了。
这个时候,能有谁来?众人都开了房门,出去一看究竟。
来的是乔六的大哥。
那是个干瘦的男人,穿了层厚厚的破棉袄,依然显得跟条麻秆儿似的。
他右手抱着个小女娃,左手提着一篮子年货,从山底爬到山顶,累得直喘气。
他说,是来跟乔六道别的。
“听外头回来的同乡说,京师怕要不行了。皇帝坐不稳,天下就要乱。唉,免不了又得打仗。”
众人请他坐下,上了茶水,因涉及战事,便留下听了一耳朵。
他大哥满面愁容地说着:“年后肯定要征兵,我们家至少得出一个人。老爹年纪大了,老四才刚娶的媳妇儿,小六又上了雁山,那只能是我去。”
“……娃她娘去年痨病死了,”大男人说到这里,抬手抹了把眼泪,对乔六说,“我也就小莲这一个牵挂。要真打仗去,我多半就回不来了。家里只你一个出息的,你这做叔叔的,可千万照拂着小侄女儿。”
乔六苦着张脸:“大哥你说什么呢,不一定打得起来,就算打起来,你也肯定能平安回来的!”
干瘦的男人欲哭无泪,连叹两声,捧起茶碗喝水。
黝黑的手粗糙开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巴,在白瓷茶碗的衬托下,显得好生不堪。
土里刨食的草民,总得为王侯将相拼命。
乔六的话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古来征战有几人能回啊。
小女娃娃才刚四岁,懵懂可爱,哪晓得大人的愁苦,她爹已说得哽咽,她却闹着要去外面玩儿。
玬珠和宋林风只好抱她出去走走。
乔六他大哥见女儿出去了,膝盖一弯,对众人跪下:“我们家小六老实憨笨,还请各位大侠多多照拂。”
众人忙将他拉起来,他又抓着乔六的手,说:“六啊,你要听师兄师姐的话,哥以后可帮不了你了呀。”
别说乔六哭了,在座也都被惹得颇不是滋味。
除夕晚上不论许了多少愿望,不论拜了多少神仙,都改变不了天下将乱的走向。
人世间的事儿,他老天爷管不了。
中午留他大哥吃饭,特地做了满满一桌子好酒好菜。
饭菜都摆上桌了,却不见带孩子的玬珠她们回来。
苏缈去找,在练武场发现玬珠和宋林风。
宋林风一脸着急,玬珠则正施法。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小莲呢?”
宋林风担忧地说:“小丫头非要跟我们玩捉迷藏,玩着玩着就不见了。珠儿正施法寻她方位。”
“丢多久了?”苏缈问。
“好一会儿了呢。”
玬珠施法结束,脸色好生难看:“完了完了,怎么会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寻不到?!
乔六刚跟他大哥承诺会照拂好小侄女儿,回头小莲就丢了。
第100章 剖心之谈
对于孩子而言, 雁山处处危险。
哪处围栏没注意,说不准就坠下山去了。那后山的悬崖,更是连个拦的都没有。
眼下连妖法都找不到人, 岂不坏了?
苏缈心道不好, 转身就往厢房去——眼下只有找比玬珠更靠谱的出手。
她脚步飞快,弗一穿过拱门,步伐却是一顿。
愣了。
也在同时,心头吊着的那颗石头放稳了下去。
两个丫头紧随其后,也双双惊瞪了眼睛。
宋林风:“我的天爷……”
玬珠恍然大悟:“怪不得搜不到, 小莲的气息被盖住了。”
但见小雪纷纷中, 墙角红梅绽放处,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要那朵!就要那朵!”莲儿坐在青衫男子臂弯中, 奶声奶气地指着红梅花儿。
妖皇伸手轻摘一朵,小丫头笑哈哈地抓住, 欢喜地抱住他的脖子。
那张清俊的脸,未动容于孩童的天真,也未恼于其无知的冒犯。
依旧是平淡模样。
小莲儿奶声奶气地说:“谢谢你,我还要一朵,给我爹爹的。唔……那里!我要那朵最漂亮的!”
妖皇伸长了手, 摘下小手指向的那一点红。
小莲高兴地咯咯笑。
不可思议, 白日见鬼,眼睛花了吧!
苏缈清了清嗓, 走上前去:“小莲, 你爹在等你吃饭呢。”
妖皇抱着小娃娃, 侧过身来。
苏缈这才见, 小丫头脏兮兮的小手,在他领子上按出淡淡的脏印子。
爱洁如他, 竟然未恼。
“我要去给爹爹戴花花!”莲儿欢喜地扬扬手里的小红花,扭了扭身子要下去。
妖皇躬身,将她放到地上。
小丫头一下地就跑到宋林风面前,张开手臂抱住腿:“姐姐抱!”
这孩子,真是见了谁都要抱。
玬珠轻戳在她小脑瓜子上:“坏丫头!说好的捉迷藏,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莲走迷路啦!”
两个大丫头可不敢多停留,这就抱着小丫头吃饭去,边走边小声地问。
“你不怕他么?”
“为什么要怕啊?”
“他老爱板着脸不理人的。”
“可是我说要花花,他就抱我去摘啊。”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苏缈没跟着去,她看着妖皇,好奇地问:“看样子,尊上很喜欢孩子?”
妖皇已整理罢了衣袖,胸口微微起伏,似在轻嗅梅香。
呼吸间,薄薄白雾扑出鼻腔。
他没有回答。
或许她这破嘴就不该问。
昨晚钟曲分明说过,月之子血统精纯,世上并无任何女子能与他相配,他便不能诞育自己的血脉。
她还是溜了算了。
“你呢?”
“啊?”刚迈出去一步,听得背后他这般问。
“喜欢么?”
苏缈把脚缩回来:“喜欢啊,谁会不喜欢孩子。”
他眼眸微垂,似在看梅,又似在看雪,空空的。
苏缈以为他想聊几句,可他又没下文了。
她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妖皇的心情就似这小雪的天气。
其实,她也差不多。
苏缈望向几人离开的方向,眸光不由地晦暗下去。
“可世道不好,不是天灾便是人祸,稚子无辜,生下来都是受罪的,倒不如从没来过这世上。”
他微垂的眼皮颤动了下,抬眸,看向了她。
苏缈摇着头,说:“像我这样的半妖,连自己都活不好……”
还想什么生儿育女。
她停顿了下,“我自诩还有些能力,这一辈子啊,便注定要为某些事拼尽全力。若有一日,能见天下止戈,各族融洽,别家稚童能与我游戏玩笑,我便知足了。”
妖皇抬起眼皮,凝望着身边这个女子,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于是,他的心房忽然动荡起来,白雾滚滚呼出鼻腔,不复平静。
“苦了自己,值得?”
“尊上,”苏缈转过身,视线落在院子里那棵瘦小的白果树上。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总要有人挖坑浇水出苦力的。”
“你要做种树的人?”
苏缈点了点头,轻轻一笑:“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博一把。为哀哀百姓,苦命半妖……还要为公平正义,为尊上有一日能重临妖界,将一切拉回正轨。”
知其雄,守其雌,她实在有太多的事要做。
妖皇锁起眉头,呼出的白雾愈发缭乱:“后人未必记得你。”
“我也未必要他们记得。”
苏缈坦然一笑,眼里倒映着的一树红梅,好似跳动的火苗。
如果早在她之前,有那样一个人,一只半妖或一只妖,肯为公正大义拼一把……
就不会有母亲的郁郁而终,不会有父亲的异界惨死,不会有兄长的艰苦半生,不会有那么多半妖画地为牢。
也不会有,她的这番遭遇。
她甘做这种树的人,愿往后的岁月,都不再有人经历同样的惨痛。
妖皇的目光轻晃了下:“不论以任何代价,生命、尊严,甚至是,自由?”
苏缈有点纠结。
他口中所说,无一不是立世之本。生命与尊严,她早已试着放下,唯独这自由……
放眼天空,飞鸟成群。
她认真地想了想:“那要看,能用我的自由换什么。”
“换你所追求的一切成为现实。”
“那,”她眉眼一弯,“那还算挺值的。就是不知,哪里找这样的捷径。”
瘦瘦小小的白果树,在微风里轻轻地摇。与墙角的红梅相较,它是那样的不值一看。
可百年后,它终会成为参天大树,为人避雨遮阳。
可百年后,未必有人还记得,当年它由谁手植。
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傻,也是真的傻。
从她嘴里出来的这些话,分明是他想要听的,可妖皇却始终凝着眉头。
一丝悲哀,悄然浮上心头。
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肉长的心,凭什么她就该受着。
有人在奋力地挣脱牢笼,有人却愿意将自己关进牢笼,去交换一个她看不见的天下太平。
她所谓的宏愿……
愚蠢!
苏缈错愕:“尊、尊上这么看着我,我哪儿不对了?”
“如此不在乎自己,岂对得起在乎你的人。”
苏缈呆了一下,噗嗤一笑:“想不到,竟能从尊上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随即又收了笑,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睛,“那我只能,谢谢他的在乎。”
妖皇深深睇她一眼,没再多说一句,臭着张脸拂袖离去。
苏缈:“?”不是,她又哪儿不对了?
自那日白果树旁聊过几句,苏缈总觉得妖皇的态度,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
他喜怒无常,一会儿看她不顺眼,一会儿又是慈眉善目,搞得她一日三省,愣是琢磨不透。
好在初六很快到了,苏缈找到机会下山透透气,不必再面对那张变幻莫测的脸。
同心当铺。
那日往她篮子里藏信的半妖同类,便约在那里见面。
苏缈独自进了城。
大过年的,城中喜气儿却淡得可怜,路遇之人多愁眉苦脸,行色匆匆。
她不知这同心当在何处,便寻了个空闲的店主问。
那店主一眼便认出她来,稍有些吃惊,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如平常样指了方向,便又埋头整理货架。
苏缈谢过,转身将离,背后的叹气声幽幽长长,却令她的脚步不觉放慢。
这是个卖水粉胭脂的铺子,逢太平年间生意才好做,如今战事将近,这生意自然跟着一落千丈。
各家各户,手里但凡有点闲钱,都去囤吃喝用料了。左边铺子卖干货的,右边儿铺子卖酱料的,顾客都快踏破了门槛。
夹在中间的胭脂铺子,冷冷清清的。
若往后打起仗来,兵痞横行,女人们恨不得往脸上抹锅底灰,谁还擦脂抹粉啊。
苏缈听不得叹气声,干脆掏钱买了几份胭脂水粉,回去送人。想那风丫头投靠雁山,带的东西不多,应是缺这些的。
那店主喜上眉梢,竖起拇指,直夸她为半妖表率。
好奇怪的夸法。
苏缈出了店门,走过两条街便到了同心当铺。
铺子开得不大,但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必有好些人来这里变卖家产。
这仗还没打过来,放眼城中已是满眼萧瑟。
苏缈跨过门槛,还未来得及打量这铺子,就听得一声招呼:“呀,苏女侠来啦!”
迎面走来一小童,上前与她行礼,再把手朝里头一引,笑眯眯的,“我家主人已等候许久,您这边请。”
苏缈却未往前,拐了个方向,在角落的长凳坐下:“我就不进去了,还请你家主人出来说事吧。”
那小童颇为难:“这外头人来人往的,不便说话呀。”
苏缈环顾这铺子一周,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她冲小童淡淡道:“想必你也知道,我如今是树大招风,多的是人想宰了我。恕我胆小,可不敢随便往不熟悉的地方走。”
小童听乐了:“哎哟,还有您怕的,这不开玩笑么!要不您先坐,我去里头把主人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