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掂掂手里的钱袋子——都是从几个书生身上抢来的:“直接埋了吧,转头哥几个去窑子快活快活。”
发下命,又嘀咕了句,“妈的,四个人就这点儿银子,穷成这样还读什么书。”
几个手下不再玩笑,铲了泥巴,一铲子一铲子泼。他们的乐趣又回到埋人上,铲了土专往脸上泼。
死亡降临,书生几个却都安静下去。他们头抵着头,互相挡着土。
“不骂啦?”方脸数着手上的铜板,“刘知州那是给你们机会,谁知道你们脑子转不过弯儿来,死了可别怪我。”
绝望,弥漫在夜晚的密林。
“嗖——”突然响起破空声。
在几人反应过来之前,接近着又是“嗖嗖”两声,正铲土填坑的三人突然丢开铲子,抱手大叫。
有什么东西打在手腕上,瞬间击碎骨头,打进肉里。
剩余官兵脸色惊变,慌忙拔刀四顾。
月光朦胧,惊见一女子倚靠在不远处的树旁,手里抛着几块小石子儿。
“你、你是何人!”
荒山野岭的,怕不是见了女鬼!
女子挑了下眉,将石子儿丢开:“我是谁?不都该认识我了才对么。怎么,是月光不够亮,还是你们眼睛不够亮。”
几个官兵忽然噤声,随即不知是哪一个惊叫起来:“是姓苏那个半妖!”
这一喊不要紧,引发一片抽气声。
方脸当即把银子丢了手,双手握住刀柄,大喝一声:“官府办差,闲杂人等一律退散!”
苏缈直起身,便往这处走来。她每走一步,官兵便后退半步。
包括那喝得大声的方脸。
“若我一定要管,你们觉得,拔刀有用?”
有用个鬼!
那日街上聚众闹事,这半妖剑气扫荡,只需轻轻一挥,十来个批甲士兵齐齐仰摔下去。
后来听说,好几个断了肋骨的。
方脸岂有不怕的,只她这一句反问,便瞬间泄了气。一点儿没敢多留,他飞快打个手势:“撤!”
七八个官兵立即退后找马。
“我的!”
“我的马!”
“你的在那边儿!”
他们争先恐后的钻出密林。马蹄纷纷,惊扰了山林,逃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
妖皇隐在林中,使个眼色,钟曲拔腿追了上去。
“既然插手,切莫留下把柄。”他如是说道。
苏缈领会,点了点头,随即跳下坑去,将几个书生松了绑。
那几个年轻人惊魂未定,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只不断重复着:“多谢女侠,多谢女侠!”
只当中一个,兴奋喊叫起来:“苏女侠,我是程昇啊!”
苏缈:“?”
几张泥巴脸,她还真没认出他来。
程昇扒开绳子,分外感慨:“想不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到你,当真是缘分不浅啊!”
早听樊音说,那日在城中遇到程昇几个,说要往全州投淮南王。
不想,竟在这里遇上。
“你们怎么才走到这儿?”
程昇叹道:“这不囊中羞涩嘛,买不起马,全靠着两条腿走。后面又被官兵缠上,唉,这么久了还没出通州。”
相互搀扶着爬出了坑,几个刚刚从阎王爷手里逃出生天的书生,忙趴在地上对她磕头道谢。
他们都受了伤,当中一个被铲子砍裂了半截耳朵。到这会儿死里逃生,才感觉到痛,龇牙咧嘴地捂着。
苏缈先不问了,上前施以治疗术。
也不是什么太重的伤,不出片刻,他那耳朵便愈合了。
众人惊喜不已。
“苏女侠就是那天上的神仙,从天而降,救我等于危难啊!”
神仙没有,半妖倒是有一只。苏缈扶起众人,问:“官兵为何为难你们?”
程昇咬着牙道:“唉,还不是姓刘那狗官逼的。”
说到此处,本就沙哑的嗓子忽变了音。
他不好意思地问,“苏女侠可带了水,我等打早上就被绑了,滴水未进。”
苏缈也没什么水,只好将方才那筒柘汁递给众人。
眨眼的工夫,四个书生便将这筒柘汁分得一滴不剩。
见几人实在是疲惫,苏缈暂且不问了:“回营地吃点东西再说吧。”
待回了营地,填饱了肚子,程昇才将来龙去脉一并告知。
原来,他们几天前出发的时候,就被刘知州盯上了。那狗官派人跟上程昇几人,好言劝说,称要重用他们。
程昇哪里看不穿,不屑道:“这种鬼话,骗三岁小孩儿差不多。街上闹事那日,我斗胆站出来说了几句,不想竟博了好名声。狗官要我留下,无非是要借我树个好官形象,堵悠悠众口。”
可程昇但凡有点抱负,就不会想在刘知州手下,一起鱼肉百姓。再有全州淮南王可能登基的消息传来,自然是铁了心要走。
不仅他铁了心,他这三位同行的朋友,也都打定主意与程昇同进退。
说起淮南王,程昇感慨不已:“当年,太|祖就立长还是立贤摇摆不定,最终立了长。若当年立的是淮南王,何至于江山倾覆。”
苏缈那日已与秦少和聊过这些,再听他说一遍,仍觉得惋惜。
好不容易平定天下,结束了百年战乱,休养生息不过十年,却因传位平庸之子,面临二世而亡。
程昇沙哑着嗓子,坚定道:“淮南王如若登基为帝,必定招贤纳士,我等愿择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反正死也不会跟刘知州的。眼前这几个人,倒也很有读书人的骨气。
苏缈早在一旁观察了片刻才动的手,便知没有救错人。
这几人经那一通折腾,已人仰马翻,嗓子也都哑成了鸭子。
苏缈没跟他们多聊,简单说了几句便由他们休息。
钟曲早已善后回来,正靠着树小憩。几匹马远远拴着,没什么响动。
人和马,都安安静静地休息着呢。
她往火里添了些柴,松了松火堆。抬眼,望向前方空地,那里有一抹似有似无的青色影子。
打回了营地,妖皇就独去了那边杵着,未有一言。
尽管这位平日里就总是寡言少语,但眼下的寡言却与平常不太一样。
苏缈把火烧旺后,轻手轻脚地挪了过去。
这点动静,岂能瞒过他的耳朵,可妖皇并没有回头看看的意思。
“尊上生气啦?”苏缈凑上前去,舔着脸细细瞧他。
他没吱声,垂着眸子,也不知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
很明显,就是生气了。
当时,苏缈把柘汁递给程昇,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便瞧见他那张脸瞬间沉了下去。
墨盘子打翻了似的。
“我一时找不到水,只能把柘汁给了他们咯。”
苏缈口吻柔软,有些心虚。
“尊上万金之躯,亲自买了回东西,便送了我柘汁。我实在是有负圣恩,若尊上要罚,也是我该的。”
他仍不开腔,不理她,也不罚她,像一尊会呼吸的石雕一般杵在那里。
好重的闷气。
苏缈一时也没了主意。
谁的心意都不该辜负,更何况还是堂堂妖皇,他纡尊降贵的,这心意便似被渡过金,万万不能辜负。
她当真是脖子又痒了,偏偏辜负了。
怎么说都化解不了他的怒气,苏缈只好蹲下,扯了把干草,仔细编起东西。
她也不说话,她就陪着。
时间幽幽流逝,安静的夜,只闻得不远处小溪流淌的水声。
青衫轻轻摆荡。
苏缈抬起眼皮,还以为他回头了呢,原来却是看错。
他依然背对着她,晾着她,气着她。
终于,一只草编的鸟儿完成了。
苏缈这才好意思凑上去,厚着脸皮说道:“虽这不是我第一次编鸟儿,但这是第一次编了送人。尊上要是看得上,收下了,就当原谅了我。若是看不上,丢在地上踩烂它,权当出出气,可好?”
终于,他侧了小半张脸过来,冷飕飕的眼神打量了眼那草编的鸟。
她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干草,勉强编出来个玩意儿。
她不说是鸟,还以为是只鸡。
妖皇脸色平平,依然金口不开。
苏缈脸上堆起笑:“尊上是最宽宏大量,体贴下属的,纵我不堪大用,您还总替我生火取暖,疗伤去病。”
瞧他脸色稍有松弛,忙又往下夸道,“今日莽撞救人,还是尊上帮我善的后,不然以我这猪脑子,定又惹出什么祸事。”
妖皇脸色稍霁,这才幽幽地道了句:“还有呢?”
他终于肯开腔,苏缈岂敢不抓住机会。
“还有替我出气,长佑寨的那次,被绊倒的那次……我说要离开雁山,尊上也是随我。对属下如此宽宏,世上只怕没有比尊上更好的,嗯……尊上了。”
妖皇的眸光化开了冰霜,恢复成一片清泉。果然,谁都爱听奉承话。
他的脸,往她这处贴近了过来。
苏缈本想躲闪,却又忍住,只恐显得她这番道歉不够诚意。
便真诚地望着他,两眼不躲也不闪。
于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唇,是如何吻上来的。
残留在嘴上的柘汁早已干透,遭遇一点湿润便又化成甜蜜的浆水。
呼吸温柔。
她的脖子像被上了枷锁,竟傻愣着一丝一毫也没有躲。
他轻轻地描摹着她的唇形,将残留的甜味都吃下肚去。
倒也没有很久。
妖皇浅尝辄止,便放开她来,对她一笑:“嘴巴真甜。”
话毕抽走她手中鸡似的鸟,捧在手中瞧了瞧,回篝火堆处了。
苏缈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目送他远去,只觉得他的脚步是那样轻快呢。
第108章 真真假假
苏缈这一夜都睡得不踏实。
自己说过的话, 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响。
妖皇是如何偏袒她的,如何照顾她的,如何放任她的。
那些话听起来是她的阿谀奉承, 却丝毫没有夸大,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真。
夜半浑浑醒来,脑海里这些声音才消停下去。
苏缈大缓口气,睁眼,目光触及火堆对面的那位。与他短暂对了一眼,那一瞬间, 便连呼吸都不会了。
好在篝火星子突然窜起来, 遮挡了些许视线。
苏缈翻了个身,合上眼睛。
脑中久久不能平静, 似起风的湖面。直到很晚了,她才又睡着。
下半夜居然又做起了梦, 梦里不停在喝柘汁。
甜甜的味道竟似在梦里也能尝到,诱人味蕾,总觉得一口不够,还要再喝一口。
于是她在梦里喝了一夜的柘汁。
清晨醒来,苏缈坐在原地久未动弹, 疲倦得好像逃了一夜的命。
程昇几人睡饱, 早已去溪边洗去身上的污垢,换了干净的衣裳回来。
养了一夜, 尽管还鼻青脸肿, 但几人都活力十足的, 衬得她十分萎靡不振。
既然他们都要往全州去, 自然要同行的。
想必钟曲也晓得这点,昨夜善了后, 便将官兵的马牵了几匹回来。
几个书生一人一匹,省得再徒步。
眼下程昇牵马过来,担忧地问:“苏女侠可是不舒服了?”
苏缈揉揉额角:“昨晚尽做梦了,没太睡好。”
程昇:“那要不再休息半日?”
苏缈晃晃脑子起了身:“无妨,我去洗把冷水脸。”
她径直走开,看都没敢看妖皇一眼。
这日天朗气清,一切向好。
不消半日,一行人就出了通州地界,进入宁州。
又往前走了个把时辰,到了一处茶棚,众人下马喝茶。
煮茶的是个老汉,想必终年在此接待茶客,早已炼得一副火眼金睛,迎上来便问:“几位这是要往全州去哇?”
程昇拍了茶钱在桌上:“老伯怎知?”
那老伯边烧起水,边闲话道:“嗐,如今打我宁州经过,要往全州去的可太多了。小老头一天少说能遇上三波,茶都能多卖十碗嘞。”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往全州碰运气的不止他们。
老伯倒出茶叶,却又叹声气道:“可惜咯,叫你们白跑。”
白跑?一话出,满堂静。
程昇愣了下,问:“老伯何出此言?”
老头又叹口气:“前儿传出消息,淮南王遇刺,唉……没救过来啊。”
这话一落地,茶棚里再次死寂一片。
苏缈忙发问:“老伯从何听说?”
老头:“都在传,官府的人也在传。前阵子说淮南王要在全州称天子,黄袍都匆忙备下了,过不几天又说遇刺了。唉……这年头,管他富的穷的,贵的贱的,都难啊。”
茶棚里气氛闷闷的。
大家远赴全州,为的就是淮南王,如今却说遇刺了。
且不提为了出来,他们已得罪了刘知州,是再难回去的了。
就说这九州天下,若没了贤德兼备的淮南王,便再无一个有本事承继大统的。
即便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个皇室血脉,称了天子,终究也是傀儡。
程昇几个都颓丧起脸,茶端到面前来了,也无那心情喝上一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苏缈吹了吹茶,喝一口润润嗓子,宽慰几人道:“毕竟只是传闻,不如进了城再多打听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