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听了她的话,又打起精神,将茶饮了,小坐片刻便催马进城。
待到黄昏,终于到了宁州省城。
一行人本想入家客栈再打听虚实的,刚过了城门,竟被一官府杂役拦住马匹。
那杂役朝众人拱手做礼,很是热情:“几位是要往全州去的学子?”
众人相互对望,皆不明就里。程昇应道:“正是。”
那杂役立时露出一脸惋惜,叹道:“哎哟,全州眼下已不必去了。”
前有茶棚老伯提过一嘴,如今进城又听得这样的话,众人登时心凉——淮南王遇刺,多半是真。
程昇翻身下马:“兄台何出此话?”
“淮南王遇刺,尔等还去作甚。”
“淮南王当真遇刺了?”
“哎哟,这话可不兴乱说!”
众人进城本来想着打听虚实,今见官差都这样说,顿时泄了气。
余下三人都下了马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起来。
那杂役拍着几人肩膀,叹道:“如你们这般,想去全州搏一份从龙之功的,不知凡几啊,你们当我在这里拦着作甚——是董大人心疼你们读书人,去的盘缠有,回的盘缠无,故而为你们安排了住处,不日送返,也好少些开销。”
程昇回头,看了看苏缈。
苏缈态度不明,她没有发话,也没有下马,只是默默地盯着那杂役瞧。
程昇接着又问:“董大人?”
杂役边来牵他们的马,边解释道:“哎哟,董大人啊,是我们宁州的父母官,向来爱才。且说这次,大人将自己的别院用来安置学子,还遣了仆役伺候,可谓是尽心。你们只管去住便是,临走还会赠些盘缠干粮与你们。”
听起来,这董大人竟是个绝世好官。
迷茫的几人不由平缓了颜色,想着不如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程昇又看眼苏缈。苏缈翻身下马,冲他点了点头。
程昇心头稍安,便问道:“那我这几位朋友?”
那杂役瞄了眼苏缈三人,笑着大方道:“左不过是多几张嘴,一起住下也无妨。”
一行人安了心,便随那杂役去了。
一路到了别院。
没曾想到,这一处用来安置学子的别院竟颇为雅致,亭台水榭,绿树成荫。
奇花异草种栽了满园。虽刚刚立春,放眼望去,四处已生机一片。
有仆妇打假山小道里经过,还端着诱人的饭菜。
如此雅致盛景,令人惊叹不已,可算开了眼界。
同行便有人忍不住赞道:“董大人如此爱才,我等受宠若惊。今无以回报,倍感惶恐。”
杂役领着众人挑选了房间,笑道:“不必介怀,诸位安心住下就是。过些时日,董大人会亲自来访,届时兴宴会酒水,过后再发放盘缠,送别诸位。”
一行人感慨着住下了。
房间虽小,却是一人一间。粗略一数,一个小院儿便有十来个房间。
不像是正经居住的屋子,倒像是……
“倒像是豢养门客,特地建造的。”程昇如是道。
他初一安顿下来,便四处逛了逛,遇到几个赏花的同龄人。
细问才知,这处宅院里共住着三四十个同他这般际遇的学子,皆自四面八方而来,经宁州过,被告知淮南王遇刺,之后便被董大人安置在这里了。
这位董大人姓“董”名“贤”,都说他人如其名,礼贤下士,是个好官。
程昇却僵着脸色,不住摇头:“可四处透着一股诡异,若不是有苏女侠在,我断不会进到这里来。”
有苏缈在,便如多一重保障,可进可退。
眼下,同行诸人聚在屋檐走廊下小声谈论。面对着院中雅景,无心欣赏。
经程昇这么一提醒,众人才后知后觉——世上哪有白给的东西。
董贤此人必有所图。
“那董大人希望我等回报什么?”
程昇想了一想:“淮南王遇刺,正统将断,天下能者得之。只怕是,这位董大人有这个心。”
众人倒抽一口气。
可细一想,若注定群雄四起,追随董贤这样的名主,亦不是不可。
程昇打听过了,这个董贤可跟刘知州不一样。他虽也是大权在握,但这些年在宁州颇得民心,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儿。
其祖上出过大官,家底颇丰,家风甚严,故而养得起众多门客。
几个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苏缈在旁听了半晌,幽幽地说了句:“淮南王遇刺只是传言,万一,根本没有呢。”
空气又凝固几分。
那就是这位董大人心怀不轨,利诱、逼从各路人才,为己所用。
他有不臣之心!
此时便有人说道:“咱们往坏处深想一想——假如淮南王并没有遇刺,而是顺利在全州登基,与杨氏叛军对抗。这位董大人占据宁州,当双方互耗之时,他却在笼络人心。待时机得当,他坐收渔翁之利,届时又成一方割据!”
真真假假着实难辨。
也许,这位董大人真是位好官;也许,他不过是提早布局的窃国贼。
得不出个结论,程昇呆不住:“与其在这里琢磨,不如出去试试!你们等我回来。”说着,就冲出下台阶。
余下几人留在原地焦急等着。
苏缈嗅了嗅清醒的空气,看着墙角的花枝,道:“这迎春花开得好生漂亮。”
三人听到她的声音,忽缓了焦虑——这不还有苏女侠么,大不了一溜了之。
墙边黄黄小小的迎春花,挂在绿瀑上,散着幽香。
不消一会儿,程昇板着个脸回来了。
“我与那门房说,因担心家中老母,想马上回去看看。猜那门房怎么说?”
“如何说?”
“说叫我放心,可派人去接我母亲住到此处。又问我可还有同窗好友,顺路可接了来,左右董大人几日后要在此处宴请学子,举办诗会,人多热闹。”
说来说去,就是不放他走。
好啊,这种事都让他们撞上了!
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个董贤就是居心叵测。
他们一进了城门就被堵住,根本没有机会打听虚实。若在此期间成了董贤门客,他日新帝登基的消息传来,再想易主却要被戳脊梁骨了。
苏缈无所谓:“管他如何,我带你们四个趁夜溜了就是。”
几人颇不好意思:“那就劳烦苏女侠了。”
程昇却摇了摇头:“可不止我们被困在这里,其他学子怎么办。况且,即便我们平安到了全州,宁州的毒疮不除,早晚是一大患!”
苏缈点点头:“你想怎么除?”
程昇紧皱着眉头,憋了半晌,垂头叹气:“只恨我不过一小小书生,连个功名都没捞到。人微言轻的,就算跟旁人揭穿,他们也未必信。”
另一人忙道:“你想什么呢,在董贤的地盘拆他的台,小心他要你的命!”
大伙儿一时都没了主意。想来想去,似乎只能由苏缈帮个忙,带他们四个尽早逃出去。
等到了全州,再想办法上报宁州的情况。
不过却不必着急,先在这里多留几日,搜集一些罪证,再往全州不迟。
苏缈没什么意见,便听了程昇安排。
谈妥之后,几人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他们分头行动,与宅院中留住的学子交谈交谈。
苏缈则偷偷翻墙出去,将退路探了一遍,画了路线图揣在怀中。
她还粗略逛了一圈宁州城,见城中熙熙攘攘,在董贤治下说不上繁荣也说不上萧条。
但只要问到董大人如何如何,世人都竖大拇指。
这董贤,应是个很会做面子事的。
路线搞定后,她便没再出去,只留在房中修炼心法。
说起来,她的内功已久无寸进。
从第六层到第七层,陈慕之用了好多年,而她,又不知要耗多久。
一连两日如此,待第三日,她正在房中运气,忽听得外头隐隐约约有说话声。
因留心着程昇几人,真气运满一周后,苏缈便就停下,开门出去,循着声音走到后花园中。
但见后花园中摆着许多桌椅,几十个读书人正于院中以诗词书画会友,相谈甚欢。
程昇几人也在其中。
苏缈粗略扫了几眼,目光停留到台阶上的男子身上。
那人中年岁数,是当中年岁最大的,站在那高处,应是在主持诗会。
程昇几人这两日探到不少消息,回来互相交流,她也听过几耳朵。
这人姓龚名荃,年近四十,两鬓已现白发,站在一群青年学子中像个夫子。
听闻他二十多岁便考了贡士,只是运气不好,一直未被授予官职。后又回乡守孝,前程也就耽搁下来了。
满腹经纶无处施展,又逢乱世,真是令人唏嘘。
因他资历最深,院中学子自然都听他的。眼下,他提议写诗称颂董大人,诸位学子便纷纷提笔。
所谓旁观者清,苏缈算瞧出来了——
这个龚荃,怕不是董贤放在这院中,洗众人脑瓜子的。
在朝廷没有谋到出路,投到董大人门下,也算是个出路。
见角落还有空位,苏缈便挑了一个坐下。
她游走九州多年,还从未参加过诗会,不免多看几眼。此处有花有水,有风有酒,实在是个舒服地儿。
可见他们提笔作诗,摇头晃脑地说些晦涩酸腐的话,她便又觉无趣。
只停留了小一会儿,苏缈便欲抽身离开。正要起身,忽听得龚荃大喝——
“书香之地,岂容得女子捣乱,还不快快离开!”
众人惊吓一跳,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盯向苏缈。
苏缈:“?”左右瞧瞧,此处并没有别的女子,不是说她还能说谁。
第109章 一起打脸
苏缈本就想走, 可自己走和被轰走,那是两回事。
她坐在那里,冷了脸面。
合该姓龚的没捞到官职, 原来是个迂腐蠢人。
女子就不配做学问了?
不等苏缈开口, 程昇已急走过来,拱手解释道:“龚先生,这是我的朋友,她……”
“你的朋友?”话未说完,龚荃已将他打断, “哼, 做学问的,如何能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与个女子交往慎密,还带到这等清静之地来!”
他这般怒斥道, 黑沉着脸,像是亲眼看见程昇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一脸。
这等污名,换谁肯背。
程昇也是要名声的人,忙解释道:“苏女侠的夫君与我等同行, 此刻就在院中, 我与她清清白白,并非那种关系。还请龚先生慎言!”
龚荃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呵斥一顿, 不料被当众反驳, 脸色更加难看:“此处乃是董大人礼待人才的地方, 哪里容得闲杂人等搅和!你速将她带走, 不要再来污我的眼!”
对方态度强势,半分不肯松口, 程昇沉了脸色,端端站在那里:“苏女侠行侠仗义,在我通州颇得赞誉。去年武林大会,一举夺下修元,在江湖上也颇负盛名。今到了龚先生口中,竟如此不堪!”
在坐都没想到,他竟然跟龚荃叫起板来,一时都暗惊起来。
此时,同行的三人也都站到程昇身边。
“是啊,苏女侠对我等还有救命之恩呢。”
“龚先生说话,未免太侮辱人了!”
“通州大小官员见了苏女侠,无不礼让三分,龚先生好大的脾气!”
他们有如此的夸赞,令众学子都好奇地盯着苏缈看。果见她身材挺拔,眉眼英气,遭逢呵斥却不见惧色,只稍微有些不悦。
一看便知,她绝非那等普通女子。
龚荃听得这些话,斜瞅了苏缈一眼,这才发现苏缈背后还背着双剑,顿时心头发毛。
若他们所说属实,对方一怒之下拔了剑,只怕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这么多人看着,龚荃又怎好认错。
就是硬着头皮,也得把话说下去。
“此处乃舞文弄墨之所,非她舞刀弄枪之地,她再是厉害,也不该在此处搅扰我等。再与我胡搅蛮缠,程昇,仔细我将你一起请出去!”
他不敢骂苏缈,便逮着程昇不放。可又没敢说“轰出去”,改用了“请”字。
程昇正求之不得呢,轰出去好啊!
可这口气怎能咽得稀里糊涂,他冷哼一声,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今我几句不得你心,龚先生便要赶我,董大人爱才不假,可眼光也不过如此,竟看重你这等人。不必龚先生赶,我们自己会走!”
这话正中龚荃死穴。
那董大人要的就是天下文人推崇他,龚荃岂敢坏了主子的大事。
程昇这话若叫旁人听进心去,岂不糟糕!
他好生愣了一下,突然便下了台阶,谦恭起来:“方才是我失言,辱没了董大人的抬爱……程兄批判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