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箭头泛着冰寒的光。颜色不怪异,似乎淬过毒。
苏缈心头暗骂。
这董贤八成已私造兵库,早就做好谋反准备,这种程度的兵器竟然也有。
对方不敢过来,又见她不敢出去,第三发弩箭迟迟未发。
犬齿倒钩箭制作不易,太浪费了不好。
刀疤脸稍稍出了气,见已掌控了局面,不急再射,这才从腰间取下哨子含进嘴里。
苏缈朝外瞄了一眼。心头暗道不好!
若叫他联络同伴,传递了消息出去,只怕城门那边要延迟开门。
她当即往腰间一摸,顾不上身形暴露,直直甩出飞刀。
她既正面暴露,此时不放箭,更待何时。她甩出飞刀的同时,对面第三发箭雨迎面攻来。
“叮——”飞刀打在哨子上,竹哨瞬间被击为碎片。
于此同时,一只弩箭深深埋进她的胸口。苏缈猛退半步,险些没能站稳。
豆大的汗从额头滚下。
箭头在体内展开,瞬间勾住血肉,伤及肺腑。
苏缈抓住柱子,顿时五指抠入,痛得如坠深渊地狱。
她遭重伤,此时若被强攻,只怕难逃,看来也只能暴露半妖身份了。
然而等待片刻,却未听到对面的动静。苏缈调整气息,小心地探出半个头。
对面。
刀疤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倒了?
苏缈凝神细瞧,赫然见他喉咙上插着一把小小飞刀。
白色的,是骨刀。
她下意识的摸了把刀囊——还剩三把。
她方才只扔出去一把,击在竹哨上了。
正迷茫间,一抹黑影自房顶而下,落入护院人群中剑扫一片。
那群护院尚在愣神,诧异着头儿怎么倒了,又大多伤了腿脚,怎敌这一顿剑攻。
不出片刻,全都如那刀疤脸一样倒在地上。
皆被抹了脖子。
突然杀出的那黑衣人身量细长,蒙着面,瞧着是个女子。
她蹲下,捡起两枚骨刀,便往苏缈这边跑来。
“缈缈!”
这声音……是陆风萍!?
苏缈这才扶着柱子,摇摇晃晃地往对面方向去。
当初离开正阳派时,挚友赠她祝愿,她感念至深,回赠二人各一枚飞刀。
插在刀疤脸喉咙上的那把,正是陆风萍甩出来的。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
“路过这里,本要往全、全州去的……”苏缈说罢这句,大汗淋漓,插在胸口的箭让她难以提起气息。
陆风萍见她身上赫然插着三支箭,忙伸手扶住她,惊问:“你怎么样?!”
“你知道我的,半妖没被伤到要害,很快就能好的。看着吓人罢了。”
陆风萍放下心去,把一枚飞刀还进苏缈刀囊。
她的眼神好像很急:“我不能暴露,得赶快走了。缈缈,你自己小心。”
“嗯。”
“清风巷,最里头那家,我落脚在那里。若想来找我,夜里偷偷的来。”
“好!”
苏缈目送她走。
陆风萍跑出去几步,却又折返回来。她望向苏缈,露在外头的眼睛泛着担忧。
“想来想去,还是得提醒你——我知道你碍于身份不敢杀人,怕人言可畏。可如今天下乱了,这种时候只能以杀止杀!你若不想落人口实,索性就将他们全杀了,死人是不会开口谴责你的。”
苏缈有些发愣。
“别再让自己落入险境。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做,天下人终究会懂你的!”
因为她不敢杀人,才会中这三支箭。若没有陆风萍突然杀出,今晚还是得暴露半妖身份。
她总是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苏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陆风萍说罢了话,急匆匆越过墙去,消失在夜色里。
不远处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隐约的火光照亮街道。
又是一队人马。
不过不是自董贤别院的方向来的,大概不是追击她,而是追陆风萍的。
她得赶紧走了,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不知要引发怎样的混乱。
幸好先前已经探过路了,这条道直走,再拐两个弯就能到东门。
苏缈抬头,见天边已翻了鱼肚白,城门该开了。
她掐断箭柄,便往城门方向去了。
趁着天光未明,她身上的伤不易看清,挤在人群里应该能顺利出城。
血湿透了衣裳,身体自己止住了血,正在愈合。但埋在肉里的箭头阻拦着身体的自愈,每呼吸一下,胸口就扯得生痛。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东门,却见城门口已拦起了栅栏。进出的百姓、车辆统统被守城官兵喝退,闹哄哄一片。
没看到程昇他们,想必已赶在城门守军接到通知前出去了。
城门戒严,只把她拦住了。
天逐渐亮了,苏缈眼前却越发的黑。
身上中了三箭,这副样子,能躲去哪里?她得找个地方,把箭头弄出来。
整个宁州城没有一个熟悉的地方,陆风萍那处暂时不能去。
那就只有……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这地方的巡逻她早已探查过。
那十几个护院眼下还都死了一地,能主事的龚荃又发着高烧。
趁此时机,找个无人的角落躲一躲,拔了箭头出来再做计较。
趁着天还没有大亮,苏缈又翻回别院,在下人院找到最角落的空房,钻了进去。
在潮湿的木板床上坐下,她褪下衣物,自己拔箭头。
先是肩膀。
用力一拔,倒钩扯碎皮肉,带出三寸来长的伤口,血肉模糊。
再是左手手腕。
展开的倒钩挤裂了骨头,钩在骨上,若往外扯便要断骨。
顾不得那些,苏缈捏着那短短的剑柄又是猛然一拔。
豆大的汗顺着侧脸滑下,滴在血衣上。
她密集地喘着气,紧紧地咬着牙,险些忍不住痛叫出声。
分明调节气息能缓解疼痛,可每一次呼吸都牵连得胸口剧痛。
这第三个箭头必须尽快拔出。稍缓了一缓,她便握住了箭柄。
这支箭头在体内展开,上下同时勾住了两条肋骨,若要强拔,得断两根骨头。
苏缈忍得住,可她使不上力。她毕竟不是铁打的,连拔两根箭头,她实在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左手完全使不上力,试了两次,都未成功。
那箭头大概涂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对她的身体虽起不了大作用,但也会令她呼吸不顺,头晕乏力。
苏缈只好脱干净了衣裳,试着将手指伸进去伤口,一点点摸索着,试着能不能掰断倒钩。
却又是一场徒劳,她摸到了钩子,却没力气掰断它。
苏缈停下来,撑着床板略做休息。看来只能等体力恢复一点,再试试了。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对自己这么狠,你是当本尊不存在?”
第112章 武林态度
身后忽然响起妖皇的声音。
苏缈心头猛跳一下, 接着却如跌入松软的云端,连浑身的痛楚似乎都轻了。
是他来了啊。
“尊上?”
“多管闲事!”背后的声音厉声斥道。
是,她多管闲事, 又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要去全州就去全州好了, 半路上管那么多做什么。
汗水沿着鼻尖滴下,苏缈埋着头,声音弱弱的:“我又给尊上添麻烦了,连累尊上出城进城的,跟着遭罪。”
一抹青衫倏然入眼, 他竟已坐在她面前。
苏缈慌忙抓起衣裳遮住身体。
抬头, 却见他双眼闭合着。
不同于她的慌张,妖皇方坐定了, 便将手伸向她的伤口,掌心亮起一团莹白的妖力, 将她带血的衣裳映得发白。
“把衣裳拿开。”他似乎感觉到了。
苏缈没照做,反倒将他的手按下去:“再乱用妖力,仔细被圣山石感应到。”
妖皇虽双眼紧闭,可隔着眼皮,苏缈似乎也能看到那眼底的愠怒。
“不然如何?”他冷冷地问。
“尊上帮个忙, 把倒钩掰断就是。”
他眉心的褶皱又深几分, 声音越发冷硬:“呵,当真是不怕痛。”
苏缈没说话。
关于忍痛这项本事, 也不知该自豪还是该苦笑。反正一直以来, 她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你能忍, 本尊不能!”
他突然加重了口吻, 说话时,连脸上紧绷着的皮肉好似都裹着一股急需发泄的力量。
盛怒, 却又压抑着。
苏缈没敢再开腔,倒也不是怕,只是觉得喉间有什么哽在那里。
妖皇手背轻扫,将她的手连同她遮体的衣裳一起扫开。
先是一道定身咒,紧接着一股妖力灌入她的体内。
埋在肉里的箭头被妖力所包裹,慢慢化成点点荧光,轻柔地飞出她的体内。
一点都不痛。
苏缈一动也不能动,看着他化了箭头,又以妖力为她疗伤。
那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久久的悬空在她胸口两寸外。
掌心往外渡着妖力。
因伤口颇深,又足有三处,疗伤耗时许久。
许是那箭头带毒的缘故,她的眼皮越发沉重,竟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身上盖着衣裳。大概发过一身汗,体肤凉凉的又黏糊糊的,令她有些难受。
妖皇正站在窗边,以背影相对。
窗纸被照得暖黄,从缝隙里挤进来的数缕金光,将他的墨发镀上一层暖色。
外头已是黄昏。
她居然睡了一整个白天。
苏缈坐起来,身上衣裳滑落下去。她低下头,胸口的位置已恢复如初,无一丝破皮。
他不知发了什么慈悲,将她身上陈年的旧疤也一并消除掉了。
身体除了失血颇多,有些疲软,并无别的不适。
苏缈下了床,屋子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声音。
谁也没说话。
没一会儿,她绑紧腰带,走到妖皇身边。
苏缈想劝点什么,又觉得劝了也是白劝,他是铁了心要护着她的。
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她的每一丝痛,都牵动着他的眉心。苏缈不是这方面的蠢人,晓得的。
迟钝了半晌,她便只问:“他们出城了吗?”
妖皇侧过来半张脸,眉目冰凉:“你这脑子,可曾装过自己?”
“做事总要有头有尾嘛。”
他又偏回脸,恼火得不想看她:“钟曲会一路护送他们,直至走出宁州地界。”
苏缈莞尔:“嘴上对我不满,这不还是让我兄长帮忙了么。尊上口是心非啊!”
妖皇怒瞪了过来,这回终于转了整张脸对着她。
苏缈:“尊上对我真好。”
话落,扬起大大的一个笑。
妖皇那一脸的怒意,便好似遭瞬间击穿,在刹那的光景里烟消云散。
他僵硬着脸,对这突然的笑好似不知所措。
渐渐的,嘴角松弛下去:“下次未必。”
“我们晚上去清风巷吧,找风萍,问问情况。”
“不都是依你?”
是啊,都依她的。坐轿的跟着抬轿的跑嘛。
刚刚还说“下次未必”呢。
……
却说此时,董贤府邸书房中,东西不知摔碎了多少,满地的碎渣子。
太师椅上的男人脸色铁青,花白胡子抖动着,气得脸都变形了。
忽然他手一举,将手中的白狮子头狠狠掷在地上。盘了两年的核桃丁在花砖上,砖也破了,核桃也破了。
“夜探武库的没追到,出逃别院的也没抓到!”
董贤一掌拍在桌上,“老夫养你们是吃干饭的!”
底下人大气不敢出。
“十几二十个护院,全叫人割了喉咙!昨天才把崭新的弓弩送过去,居然、居然……”
他咬牙切齿地骂着,“一群草包,死不足惜!”
居然逃了那么多人出去!若是在外说他董贤如何,坏了他的名声,岂非大大不妙。
“武库那边先不论,这边死了人的,立刻给我查!对了,还没追回来?”
底下便有人战战兢兢道:“大、大人,不过是些读书人,又都没有马匹,今天没抓到,明天准能抓回来。至于杀人的高手,现已确定了,正是那日和龚先生斗嘴的女子。”
董贤稍缓口气,仍在怒中:“限期三日,若还抓不到,提头来见!”
“大人放心,已经画了画像,全城搜捕。城中医馆也都交代过了,但逢受伤女子,一律上报。而且,”
那属下擦擦额头的汗,“箭都是泡过药水的,只要她没及时就医,保准不知死在哪里。”
董贤喝了口茶,上好的明前龙井却早已凉透,他抓起又是一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