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茶渣,水流了一地。
这气好生堵得慌,如何都消不下去。
老管家便是此时进的门,“哎哟”一声,险些踩到了碎片。
他小心地走过来,脸上堆着笑:“大人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菜,今儿那文思豆腐切得真叫一个漂亮,厨子还用豆腐雕了条龙呢。”
“龙?”董贤脸色稍霁,来了些许兴趣。
老管家说得眉飞色舞:“可不,简直活灵活现,就差那龙眼睛没点,等着大人您亲自去点呢。”
董贤大笑起来,满腔恼怒竟然放下,这就起了身。
管家为他踢开扎脚的碎片,董贤挺着肚子,大摇大摆跨出门槛。
两个护卫连忙跟上,在他身后贴得紧紧的,目如鹰隼,十分的警觉。
……
夜里,月光昏昏。
城中加了好多巡防队。
苏缈趁着天光不明,欲去清风巷找陆风萍,路过西门告示处,竟看到了自己的通缉令。
这……
画得不是很像,除了背上两把剑,那张鹅蛋脸,还有那张薄唇,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
可称得上画技堪忧。
她在董贤那别院里很少走动,除了在诗会露了次脸,甚少与人打交道,想必没人把她认个实在。
大概只有龚荃把她这张脸刻在脑子里了。可他病着,也不知道烧傻了没。
故而这通缉令上又添有文字说明——气质高冷,略带英气。
这样吗?她怎么觉得自己还挺平易近人的。
另外,还写她受了箭伤,但没写伤在哪里,伤了几处。
毕竟看清楚的人都死光了。
单凭这一条,就抓不到她。
她身上已经没伤了。
未在城门口多停留,苏缈凭着探路的记忆,很快找到了清风巷。
轻轻敲门,没一会儿门便打开,陆风萍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盘起,竟是寻常的民妇打扮。
没多余的话,她忙侧开将二人请入,赶紧把门栓上。
院儿里没点灯,黑漆漆的。
“你的伤怎么样了?”陆风萍边走边问。
苏缈随口一答:“我夫君会些医术,我已没什么大碍。”
陆风萍看了眼阿青,感慨道:“去全州这一路困难重重,你夫君还能一路相随,可见是感情至深。”
苏缈笑笑,看了看妖皇。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陆风萍边说着,边将二人带进堂屋。
屋中点着一盏油灯,火光豆子大小,暗得很。桌旁坐着个年轻男子,见外头来了人,忙起身过来。
陆风萍:“这是我师弟,雷鸣。”
苏缈认得,之前在茶肆帮他给过钱。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极有少年气。
雷鸣朝苏缈拱手:“苏女侠,好久不见!”
苏缈回礼。
不废话,陆风萍将门关上,四人都在桌边落了座。
桌上一壶冷茶,将就着饮。
苏缈出了好多汗,早已口渴难耐,一连喝了两杯,才将别院那事悉数告知。
陆风萍静静听罢,叹道:“原来都是为了全州那边才滞留宁州的。这些学子也都不容易,苦读那么多年,却遭逢乱世。”
苏缈:“你们又是为何在此?”
陆风萍也不瞒她:“董贤这个祸害,必须要除!”
杯子一搁,好一声闷响,“我们来宁州,只为杀他!”
且说那日青崖被灭,正阳归了叛军,整个武林为之一震。
自古以来武林与朝堂各走各的路,如今天下大乱,武林竟被卷入其中,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各大门派无不担心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只好掺和进去。
正阳倒戈叛军,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武林各派本就不服它自诩老大,自然要跟正阳反其道而行。
多方考虑下来,扶持淮南王正统登基,就成了最正确的选择。
淮南王已定在本月十五登基,也就是八天后。
邻近的各门各派都已排出人手,严防死守,誓死效忠淮南王。
什么“淮南王遇刺”,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全州与宁州相邻,淮南王其实早已洞察董贤的狼子野心,曾数次上奏,请求朝廷调查董贤。
然因当年立储之争,皇帝对淮南王多有芥蒂,并不予以理会,数年下来董贤的势力越盘越大。
如今要在全州组建朝廷,北有叛军杨万山,南有董贤伺机而动,新朝可谓腹背受敌。
倘若不除董贤,这天下终究难定。
“我们江湖人能做的不多。”陆风萍说道,“前阵子我们抵达全州,东岳派也到了,过没两天,秋水就跟我说她有事离开。我猜,许也是跟我一样,被派出去为新朝扫清障碍吧。”
苏缈听明白了,问:“刺杀董贤不是小事,为何只派你俩来?”
陆风萍:“我师父一直想将我做为继任掌门培养。但我毕竟年轻,刚拿了修元而已,门派里反对的声音很大。他希望我能借此机会立下一功,往后也就不会再有人反对了。”
苏缈:“可此事做起来十足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且不说掌门之位落于谁手,平定天下,匹夫有责,我又怎可退缩!”
陆风萍看了看雷鸣,“我师弟也是一腔赤诚,甘为苍生一搏。”
雷鸣点点头,目光坚定:“正因为不是小事,才不能多派人手,得尽可能隐蔽才是。”
苏缈了然:“说的也是。”
但真的很危险。
陆风萍:“据悉,董贤私造兵器,随时举兵都有可能。本想着若能把他武库烧了,也算给他当头痛击,可惜那边戒备森严,根本靠近不了。昨天半夜我去了一趟,险些被抓。”
所以凌晨时分,她和苏缈才碰巧撞上了。
武库动不了,那就只剩刺杀董贤这一条路。
可董贤岂是那么好刺杀的。
他这人很少出城,城中又有很多护卫。且他不止一处宅子,平常住在哪里享受,很难把握准确。
苏缈:“既然如此,全州那边我就不急着去了,和你们一起干吧。”
陆风萍大喜过望,拉着她的手:“那可太好了!”
几人围在桌旁商量起来。
他们来宁州的时间都不长。
雷鸣已在茶馆找到个跑堂的活儿,可打听些消息。
听说董贤好吃,陆风萍已去董府自荐过了。若能进董府的厨房帮工,就有机会打探到董府里头的消息。
不过陆风萍厨艺不行,好在用惯了大小刀剑,这方面也算有天赋,于是便在刀工上使劲儿。
这几日,她买了各种菜堆在厨房,勤练雕工,争取能过筛选。
至于苏缈——
“要不你在城中多走走,绘一绘宁州地图。我昨晚不熟悉路,差点被抓了呢。咱们日后行刺,撤退时也能容易些。”
陆风萍这样说道。
苏缈先前针对东门,已绘过简单的路线图,这份儿差事交给她正好。
雷鸣不是很赞成:“可城里那么多通缉令,苏女侠不便抛头露面吧。”
陆风摆摆手,不以为然:“画得也就五六成像。”她拍拍苏缈的肩,“你若将双剑收起,打扮得明艳一点,举止或娇羞或妩媚些,定叫人瞧不出来。”
雷鸣:“这行吗?!”
苏缈:“……我觉得不太行。”
第113章 改头换面
苏缈觉得自己做不了小女人。
陆风萍却回给她一个眼神——“不, 你可以的”。
不等苏缈考虑,她已回自己屋去,不一会儿, 捧出套桃色印小碎花的衣裳, 一双绣花鞋,还有一套胭脂水粉。
昏暗的灯光下,这套衣装那么夺目,仿佛自带着一抹耀眼的光芒。
苏缈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
陆风萍:“这些我早备下了,本是为打入董府准备的行头, 很能把人衬得天真懵懂。先给你好了, 改明儿我再弄一套。”
苏缈抽抽嘴角,看着眼前那一团粉, 鸡皮疙瘩使劲儿冒。
自打她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就没穿过这种颜色。那份女儿娇羞, 早已与她分道扬镳。
即便在长佑寨中,那相对安稳的十年,她也从未有过打扮的心思。
陆风萍眯了眯眼睛,见她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会心一笑:“你也别挑, 你看看你那身衣裳还能穿么。”
苏缈低头瞧瞧自己。
昏暗的灯光下, 依然能看清她身上大块的血迹。
上衣破了三个洞,胸|前那洞还不小呢, 靠裙摆撕下来一块布垫在里头, 才没露出点什么。
很重的血腥味。
都这样了, 她还能挑什么挑。
苏缈硬着头皮:“也好……有热水么, 我想先洗个澡。”
陆风萍看看雷鸣,雷鸣这就往厨房去:“稍等, 我马上烧。”
这师姐弟俩租的房子不大,中间有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四间瓦房。
一间堂屋,一间厨房,两个小房间。
陆风萍跟雷鸣都捏了新的身份,是假扮的夫妻。但关上院门,他们各睡一屋。
眼下屋子不够,略作商量,便将堂屋收拾出来,让雷鸣搬去睡桌子,让出一间屋子给苏缈二人。
苏缈觉得颇对不住雷鸣,可陆风萍下一句就让她闭了嘴。
“他一年轻小伙不睡桌子,难道要你们两口子去睡桌子,那桌子也经不住啊”。
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热水烧好,苏缈终于洗了个澡。擦净身子,盯着那衣裳皱了许久眉头,终究还是将那套粉嫩穿上了身。
湿哒哒的头发散在背上,带着微微凉意,水将浅浅粉色浸染成艳丽的妃红。
她弯下腰,对着盆中水瞧了瞧,水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与一身桃色很不相衬。
哪里见半分女儿娇羞。
她摇了摇头,用手一划,水中的倒影随即荡为碎片。
将双剑收入浩渺环,又将刀囊绑在手腕上,藏在袖子下,苏缈这才抱着她的脏衣裳回了房。
妖皇闲来无事,手里捧着本儿书,正就着月光看。
时已深夜,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
苏缈白天睡了许久,这会儿了正精神着,索性在镜子前坐下,摆弄起那些胭脂。
“我明日要上街看路线。尊上做什么,留在这里看书么?”
苏缈拿起石黛,边想着怎么画,边如是问。
妖皇漫不经心:“你如此不让人省心,本尊自是一道去。”
哦。
苏缈在眉上画了一道,觉得画歪了,赶紧擦掉:“可尊上龙章凤姿,一袭广袖青袍颇显气质,很是惹人注目。要是被搜捕的盯上,可就麻烦了。”
他往后翻了一页:“那就换。”
苏缈眉毛一耸,又画歪了:“换打扮么,扮作普通书生如何,像程昇那样?”
“嗯。”
他没什么意见。
苏缈对着镜子,如何都描不好眉,两眉便皱起来:“那明日我先去成衣铺给尊上买套衣裳,然后再一起上街。”
他又“嗯”一声,抬起眼皮,视线落在她身上。
苏缈正拿着石黛往眉上涂,力道不是轻了就是重了。
耍得好剑的手,这会儿显得笨极了,好好的两条长眉,愣被她涂得跟千足虫似的。
都这样了,她居然还不专心,嘴里继续说着明日的安排:“我们先到东门附近,那边我比较熟悉。届时墙体高矮,过路行人几时挤几时松都要记录上,尊上既然要同去,那就劳烦尊上帮忙留意一些。”
他垂下手中的书,又“嗯”了一声。
数次尝试描眉都画歪了,苏缈终于承认,她在搽脂抹粉这件事上,着实没有什么天赋。
能把鸳鸯绣成鸭子,也能把眉毛化成虫子。
她放下石黛,把眉毛擦干净,扭过身来,倏然露出讨好的一笑:“要不,尊上帮个忙?”
“啪。”妖皇把书扔在桌上,浓眉微挑:“本事不大,使唤本尊倒是张口就来。”
苏缈莞尔,保持微笑。
妖皇睇了她几眼,终叹了声,起身走过来,拾起桌上的石黛。
“抬头。”
苏缈把头抬起来。
眉毛痒酥酥的,他轻轻地画着,如描绘山水时那般的认真。
不消片刻,两条细长的柳叶眉将她的脸衬出几分难得的娇柔。
妖皇将手中石黛一丢,便要走开。
衣摆被她拽住。
“还有胭脂。”
她眨着两只水润的眼睛,仰头望着他,“……也不会。”
竟一脸理所当然。
妖皇:“……”
“怕画成猴屁|股。”
妖皇只好收回脚步,打开她递来的胭脂盒。
她的皮肤天生很好,纵然风吹雨淋,也依然白皙细腻,并不需要抹粉。
只是失血频繁,近来缺少血色,沾一点胭脂润润就是。
他随便抹了几笔便罢。
涂完了脸蛋,她又递上来一小盒口脂。
还是那一脸理所当然。
妖皇:“……”
拇指在柔软的唇上轻轻摩挲,将膏体揉匀抹开,指腹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明艳。
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总是对美有着卓越的把控。
苏缈眨巴着眼睛,以从未有过的乖巧,等待他又一副杰作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