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灯火跳跃着,他眼底光泽闪烁,波澜渐起。
指尖触及的柔软,勾起某些恣情放肆的回忆,让简单的涂抹变得不再简单。
他倏尔没了什么耐心,匆匆收了手,只是把下唇抹了。
苏缈瞄了眼镜子:“还没完呀。”
妖皇却已坐回桌边,拾起书来。
书本立得老高,遮了他半张脸:“你若不想白涂,就别指望着本尊帮你。”
苏缈愣了一愣。
白涂?
片刻的发呆后,她飞快扭回身去,拾起帕子,胡乱擦起头发的水。
水滴甩落在膝上,浸出点点深色的印子,像开烂漫了的桃花。
苏缈歪着头不停地擦,眼睛一抬,瞥到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张很不一样的脸。
双瞳剪水,面有桃花,红唇微张着,露出一抹贝齿。
她擦着头发的手渐渐放慢了速度——这大概,就是风萍说的明媚吧。
……
次日一早,苏缈推门出去。
陆风萍已做好了饭。
大早上的,她用萝卜雕了只玉龙,用来装早上吃的油饼。
那龙瞧着胖了些,不过刀工却是无可挑剔的。
苏缈从中拿了块饼,笑道:“你这手艺真棒,早晚能进董府厨房。”
陆风萍抬头看她,眼睛一亮:“瞧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副打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苏缈抿唇微笑。
她将头发挽了个单螺,头上斜插着支木簪子。又在脸上点了妆,走路时将步子放小些,多笑笑,竟十分有少女味道。
陆风萍围着个破围裙,倒被衬得灰扑扑的。
她在围裙上擦擦手,帮苏缈舀了碗粥,忍不住又瞧了瞧她的脸:“你这眉毛画得尤其好看!”
苏缈笑了一笑:“我夫君画的。”
“你们感情真好,走哪儿他都跟着。欸,他怎没出来吃饭啊?”
苏缈坐下喝了口粥:“他不喜生人,也不爱说话,我一会儿给他端过去。”
陆风萍也坐下吃饭,不禁感慨起来:“人跟人还真不一样。雷鸣那小子啊,没事儿也能逮着人唠半晌,我看他还是别回嵬山了,就在茶馆当跑堂的算了。”
“他人呢?”
“早上工去了!”
雷鸣在打探消息之事上可谓尽心,苏缈这头也不能落后。吃过了饭,她先出去买了套书生常穿的衣裳回来。
妖皇竟当真换上了。一下子显得亲和了许多,手中拿上一本书,很有鸿儒那味道。
一切妥当,两人一道出了门。
街上人来人往,又有官兵巡逻。
起先苏缈还有些担心被人认出,谁料在东门附近逛了几圈儿,竟无人把她跟画像对起来。
那画像贴在告示栏上,她站在告示栏下,一个清冷江湖气,一个明媚少女味。
回想起来,小时候父母亲做给她的衣裳,也不乏红的粉的,漂亮的头花更是没有缺过。
那时候的她,是被呵护着的。
几十年摸爬滚打,本以为这辈子注定要受一身伤,可如今那种被呵护着的感觉又在心里萌了芽。
在城东一角逛了整整一天,苏缈的脑子都要记炸了。
回到房间,忙摆上笔墨,将路线画了个差不多。画完仔细一看,却又觉得哪儿缺了。
罢了,脑子已经累了,只能明天再去附近转转,检查有无错漏。
“砰砰”桌子轻轻震动,妖皇屈指叩响。
“南佛巷少画了面墙。”他坐在对面,如是说道。
苏缈盯着那图,细细回想了番,还真是!忙又补上。
“尊上好记性!”
他又指着另一处:“此处墙高八尺,顶上插有削尖的竹签,不便翻越。”
她忙又补上。
妖皇拾起她的路线图,越看眉头越皱:“罢了,本尊另画一副。”
于是另铺张纸,提笔划线。他笔下的线竟跟弹出的墨线似的,笔直地拉开……
苏缈看瞪了眼睛。
低头看看自己画的,本来不觉得歪,对比之下便跟狗啃似的。
只在“能用就行”的水准。
一条街,两条街……哪面墙需格外注意,哪处几时拥堵,哪条路是巡防重点,妖皇都一一标注上了。
苏缈忍不住发出惊喜的声音:“尊上厉害,过目不忘呢!”
他微微勾唇,似乎笑了。
不消一会儿,妖皇搁下笔:“且休息吧,明日继续。”
走了一天,的确挺累。既然有了妖皇这样的脑子,路线何须再操心,不出几天定能把整个宁州城画完。
苏缈倒床便睡,不一会儿就进了梦乡。
梦到一半,苏缈却被惊醒了。隔壁有什么动静,声音还不小。她坐起身,盘腿在床上仔细听了一阵。
好像是陆风萍在骂什么。
堂屋那边,隐约传来雷鸣的声音,他接连说着“不妨事”。
天已经黑了,四下安静,他们说话的声音苏缈能听个七八分清。
她忙下了床去。
堂屋里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门没关。苏缈凑到门边:“怎么了?”
陆风萍两眼红彤彤的,正气着呢,见她来了,把嘴一撇:“被天杀的泼了开水!故意的!”
苏缈进门,目光落到雷鸣的手上。两颗豆大的火苗微微跳动,勉强将他的手照个清楚。
她忍不住抽了口气。什么人那么恶劣,将雷鸣的右手整个烫得起了皮!
第114章 打入董府
雷鸣那右手被烫得红彤彤一片, 已开始起水泡了,到明天指不定肿成什么样子。
烫伤的部位火|辣辣的痛,苏缈曾经尝过那种滋味, 她尚且难受得睡不着, 雷鸣烫得这么严重,嘴角却还勾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碍事的。师姐你别哭了,咱们是做大事的,这点伤算什么。”
他捏起袖子想帮师姐擦泪, 却又犹犹豫豫缩回了手。
陆风萍边给他抹药, 边念叨着:“你这手还要拿剑的,烫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啊, 痛痛痛……师姐你轻点儿!”
陆风萍忙轻轻地吹。
苏缈:“到底怎么回事?”
雷鸣擦擦额头的汗:“唉,小人作乱。”
今日那茶馆来了董贤府上两个小管事的。二人要谈话, 便要了雅间。
雷鸣去送茶,想着机会难得,就贴在门边多听了几耳朵。自然,也就延误了上茶。
里头俩人起先抱怨着董大人没以前出手大方,已许久没赏过银子了。后又讨论起那银子到底去了哪儿。
等雷鸣进去, 他们倒没责备, 只是嫌茶凉了,叫换一壶来, 要滚烫的。
雷鸣未做他想, 换了壶刚烧的去, 哪料对方是刻意为之, 竟浇了他一手开水。
后来更是气人,这俩人将怨气撒在了雷鸣身上, 反怪他手脚粗笨。
茶馆掌柜哪敢得罪董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当场就让雷鸣滚蛋。
烫了那么重的伤,只打发了半缗钱。
雷鸣也是接近修元的人,平日在门派里哪受过这种委屈。
陆风萍向来就疼这个师弟,气得眼眶红红,骂个不停。
苏缈上了前去,拍拍陆风萍,示意让个位置:“你别哭了,我会治疗术的。”
陆风萍把嘴一撇:“得了吧,半妖点个妖火都费劲。你都还虚着,就别瞎试了。”
话音未落,苏缈的手已经亮起了一团妖力……
半妖也会治疗术?师姐弟俩双双震惊了。
不出片刻,再看看雷鸣这手,哪里还有什么伤,就连皮肤都更光滑了呢。
雷鸣拍拍手背,半点不痛,呆滞了一张脸:“我勒个天爷!”
陆风萍抽了抽嘴角,盯着苏缈有话要问:“老实交代,你到底是妖还是半妖?”
苏缈一脸真诚:“半妖啊。”
陆风萍:“我不信,除非你帮我把下巴上的刀疤消了。”
苏缈勾笑:“我不要,除非你求我。”
陆风萍便疯狂摇她,卖起乖来:“缈缈,你最好的嘛!”
好吧……
陆风萍下巴上有个陈年老疤,是练武受伤留下的,虽不怎么显眼,可女子终究爱美。
苏缈将治疗术一施展,只眨了两下眼睛,那疤痕竟就消掉了。
陆风萍找来镜子一照,开心得眉毛都要飞了。
“师弟啊,你这烫挨得妙!要不然我还不知道缈缈有这本事!”
雷鸣嘴角直抽抽:“……”刚才谁气哭了来着?
待高兴劲儿过,陆风萍拾起桌上的药瓶子,哭笑不得:“早知你会治疗术,我还开这瓶药干啥。东岳派这秘药虽有奇效,可开瓶一月便会失效的。”
好可惜啊。耍了好久赖才跟廖秋水要到的,治疗各类外伤堪称神速。
东岳派的药?
苏缈摸了摸下巴,忽想起什么:“不算浪费。咱也不能白让人给烫了。我有个主意,既可报了这点小仇,又能打入董府。”
“真哒?快说快说!”
三颗脑袋贴在一起,一阵商量,爽快地就这么定了计谋。
次日,苏缈照旧和妖皇一起出门画地图。
陆风萍依然在厨房练雕工。
雷鸣则还往外跑。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直到第四天,雷鸣乐呵呵地回来了。
“按苏女侠说的,可算叫我‘偶遇’到了那俩混账。他们见我这手居然全好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呢,被我一通糊弄,还真信了神仙赐药的鬼话!”
陆风萍给他倒杯水,乐坏了:“喝了快说!”
雷鸣一口闷了热茶,说得眉飞色舞:“他们想买我的药,我哪那么容易答应。我就说我茶馆的活计丢了,婆娘看我挣不着钱跟人跑了。”
“啪——”陆风萍当即给他肩膀一巴掌,“编瞎话也不是这么编的!”
雷鸣嘿嘿笑:“我便要他们先赔我二百两,再肯卖药给他们。他们哪儿拿得出来这么多钱啊,又实在想买下药来献给董贤,干脆就说帮我在董府里头找个捞钱的活干,再说个女的给我当媳妇儿。”
这便是最终的目的——进董府。
那天晚上,苏缈的计策是这样的——
廖秋水给的那瓶药本就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她再对那药施以治疗术,往药中凝入妖力,如此一来,虽不如她直接治疗效果好,但治疗术与药膏本身结合,也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治愈外伤。
雷鸣当着那两人的面将自己划伤,再涂抹药膏,呈现出来的效果岂不就是神药。
那两个小管事都是贪财的,既想跟董贤讨赏,又不想自己出钱,那就只能挖公家的缺,把雷鸣弄进府里。
雷鸣都进府里了,稍微动动手脚,还愁陆风萍进不去么。
陆风萍乐得合不拢嘴:“缈缈,真有你的!”
苏缈:“你们要进董府了,我这儿又怎么安排?地图已经画完,绘了三份一样的,你们看看。”
她将图纸摆在桌上。
“不会吧,这么快?”陆风萍有点意外,拾起一张来瞧,顿时发出惊叹:“哇!这画功,这标注!缈缈,你怎么干啥都这么厉害!”
苏缈不敢贪功:“是我夫君画的。”
“啧啧啧……你们两口子一文一武,风雨同舟,简直绝配啊!”
苏缈抱着茶碗连喝了三口:“……嗯。”
商量一阵,没给苏缈安排什么事做。
陆风萍的意思是,在董府潜伏,少说也得两三个月的光景才敢动手。
这段时间,苏缈不如沉心静气,将六层心法突破。届时刺杀董贤,也能多些胜算。
苏缈也想过,陆风萍和雷鸣肉|体凡胎的,一旦刺杀失败,可能命就没了。
她不一样,她耐打得很。这次刺杀,她为主力很有必要。
陆风萍说的对,这段时间,突破心法为最要紧之事。
几天后,雷鸣如愿被安排进了董府,做了个看管花草的小头头。
那俩小管事的拿到了神药,还真跟他说过几个女人。
雷鸣都没看上眼。
过不几天,雷鸣又对他们说,婆娘看他发达了,又回来跟他过了。
于是陆风萍就这么跟进董府,凭一手雕工,去了厨房打下手。
以后,两人就住在董府里头,府里分了一间下人房给他们,便不每日回清风巷来了。
这间小院儿便只剩苏缈两人住着。
又过两日,钟曲将程昇几人送抵全州,折返回来。
没他的房间,他倒也乐得自在,又可以隐身欺负苏缈看不见他了。
据他说,程昇那群学子到了全州后,求到了见淮南王的机会,将在宁州的遭遇详细上报。
还把她的功劳一起上报了。
淮南王念几人果敢忠贞,将他们留用身边。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又过两天,天子诏令送达宁州。
淮南王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平康,定副都康城。
新帝传旨下来,命董贤即刻启程,前往康城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