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赵官家考校了小姑娘几句也有点意兴阑珊,天分确实非常出色,但太小了才五六岁,会背几首诗就不错了。指望来个惊世名篇起码地等上个十年,不过不薅羊毛简直对不起他又一次受惊,于是他笑眯眯地问朱尉公主刚刚开蒙,愿不愿意把女儿送去当伴读。
朱尉一时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他水平虽然不那么高,可也是有基本政治修养的,这给皇子当老师、伴读还算是高风险高回报。但要是陪公主读书,那可就是纯高收益无风险了,最多就是公主犯错替她挨几下子手板子。以他们家的身份,绝对高攀,只要闺女送去几年,镀上一层金,将来选女婿一定上多少个台阶,说不定还能被宫中贵人赐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于是他答应来了并以最快的速度把女儿收拾了一番,由赵官家拨出的师哥御前班直送回东京,根本不顾女儿不舍得家里的苦闹,连赵官家事后罚了他半年俸禄都没太在意。
赵官家处理完这一切总算睡了一阵儿,还不怎么踏实,太阳刚从后山露出红晕他就醒了,本能地呼唤了一声:“正甫。”
不想却是一个没见过的戎装青年走进来,半跪道:“官家,杨统制昨夜一直在外值守,半个时辰前听闻东市有人要告御状,于是带着朱知县等人去处理了,吩咐臣暂时留守。”
赵玖“哦”了一声,又问:“你是谁,朕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青年将领不敢抬头,道:“回禀官家,臣名辛文郁。建炎六年从军,一直在永兴军节度使张景张统制手下,现任正将,这次是奉他军令带着五百正卒来宿位官家的。”
因为已经到了关西,赵官家一听说这个“辛”字,难免就想到了点什么,道:“你可是关西人,和辛统制(小辛)家有无亲戚?”
不怪他多想,须知道当年辛氏兄弟四人,老大辛兴宗,老二辛企宗,老三辛道宗,老四辛永宗,外加一个堂兄弟辛彦宗,算是五兄弟,都是这些年的一时风云人物。在八公山之前,军中便有刘张韩辛御营四大将的说法。
只不过后来时移世易,老三辛道宗跟着张所守南京,最后和他一起殉国。而其余几辛,资历极深,忠心和大义无亏,但水平实在菜的可以,好几次大战都从他们开始溃,而且老大辛兴宗还抢过韩世忠的功劳被他一直针对,不利于团结。
所以尧山之后赵官家厘清关西兵马只有辛彦宗一人从御营后军被转为御营中军统制官,其余一并被裁撤,然后转去地方州军任职去了。
如今又过去五六年了,难道是他们家下一辈的后生起来了?那倒是可以培养一下。
辛文郁哪里知道官家心思,只是照实说:“回官家,臣并不是关西人,原籍济南,金人扶持伪齐,家父不愿从贼,我们全家就跑到了登封,后来回去后臣才参的军。至于辛统制,臣只是见过,并无深交,更无亲戚关系。”
原来如此,看来两次乌龙事件也把他搞得有点杯弓蛇影了,于是他道:“好吧,那你去给朕打盆洗脸水,然后吩咐早膳,等静塞郡王回来了叫他先补个觉,有事还有刘晏呢。”
辛文郁很快就办妥了,至于服侍官家洗漱用饭,他倒不是不愿意,可是冯益在一边呢,绝不允许他的差事再被抢了。辛文郁可不敢得罪这位冯大押班,只好继续尽责地护卫,等到刘晏和杨沂中回来后向他们传达了官家的意思。
杨沂中最近被惊吓地不轻,张景部又是淮上开始的中军,所以毫不犹豫地去了公函,要求留下这些兵马与御前班直一起拱卫圣驾。这要不是关西现在驻军太少,他拼着回去请斩也得再挖个一两千人来。
闲话少提,这一日赵官家精神不济,自然没去看什么渭水。休息一日去去乏,第二日就动身西行了。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开拔后,过华州,去临渭,不过三四日便走过去了。杨沂中拉上了刘洪道这个同盟,一同以强硬地态度拒绝了地方官员陪同圣驾游玩的请求,一路上不管在县衙、寺庙还是大户人家过夜,御前班直搜查堪比抄家,赵玖都觉得一个伤残人士一个丫头片子就把他吓成这样,开始还行,但他最不喜欢过度扰民,后来实在忍不住,训斥了他一通,改由刘晏负责安全问题。
这一日已经是十二月十二日了,刘晏看赵官家也是满脸不痛快,于是在中午茶水店里喝水时,小心翼翼地劝道:“官家,正甫也是忧心圣驾,方才严苛.......”看他不为所动,又道:“其实凡是官家下榻之所,有所毁坏的,他都是私下自己拿钱补偿的,从不曾以权压人。”
赵官家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道:“罢了,十多年了,咱们君臣很多话不必多说,下午让正甫回来当值吧。”
“臣替统制谢过官家。”
“还有,我觉得那个辛文郁不错,身手还行也不多话不抢功劳,等回去就跟张景说一声,并入御前班直吧。你跟正甫商量一二,看谁带一带。”
“是,臣也觉得那是个家世清白的本分人。”旁边的辛文郁听到了,老实的面孔下不由大喜,赶紧过来叩谢天恩。
下午杨沂中回来,果然没有多说什么,尽心护卫而已。眼看天色将暮,前面就是骊山,这两天赶路急了,都有些困倦,杨沂中道:“官家,骊山上虽有行宫,但之前破坏的厉害,已经不能住人了,不如咱们在镇子上找家大户人家先歇下,反正刘相公(刘子羽)明天就会来迎驾了。”
赵官家有些遗憾,眼看夕阳西下,遥遥望去,骊山辉映在金色的晚霞之中,景色格外绮丽,怪不得有“骊山晚照“之美誉。
可大晚上地穿过山区肯定不值当,于是四散打听,可一问发现这里没有集中的镇子,要是不想睡荒郊野外,要么折返回二十里外的长弯镇,要么就进骊山找个猎户家将就一晚。
队伍中间起了些喧哗,杨沂中立即暴呵:“谁在喧哗?”
其中几人年纪一看就不轻了,道:“郡王,俺们看着不对啊,都是西军的人,谁没来过长安?这都六七年没有兵灾了,哪里能荒成这个样子?”
杨沂中和刘晏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环视四周,刘晏更是顺手拽过一个赤心骑的心腹,高声道:“快,立马进京兆找到刘相公,不,统制,还是你下令。”
杨沂中也不含糊,分了五个人报信,吩咐道:“见到刘相公,立马叫他带上所有兵马前来,他晓得轻重,别的不要多说。”
似乎是为了响应,他的话音刚落几人刚打马而去,忽然山上忽然出现了些火光,星星如燎原,继而一条繁复而漫长的火线出现在远方山中,而且还在不停地延长、蜿蜒与连接。
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像是什么神仙点兵一般,一整条火龙出现在了山间,并因为折叠、重影,形成了一片火海。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前的变故把刘晏惊得几乎跌下马来,立马高呼列阵,杨沂中也在有条不紊地指挥,吩咐辛文郁,“若有不对,立即带着官家突围,别的,你都不要管。”
辛文郁郑重称是。久在行伍的他也明白,现在整个队伍出于一个不利的地形,此地是进山之路,狭窄且地势低洼,根本不利于防守更不利于进攻,更别说己方只有1500人,对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一旦交手,又不是韩岳二位在此,胜算根本不敢说!
更更重要的是,自己这里还有一个无价之宝赵官家,因此立即道:“还请官家下车,先上马,咱们随时准备突围。”贸然走肯定不行,谁知道会不会来一只冷箭。
赵官家还在车里没反应过来,他,马上天子大宋官家,金国西夏都给灭了。然后在自家内地要城之外,遇上敌军了?
但辛文郁等人可不管他反应过来没有,几个人冲上来就给他披甲。
而同时杨沂中在前方组织抵抗,刘晏终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容指挥部分御前班直到龙纛下密集汇合,形成一个几乎算是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圈。
他们要的从来不是战胜,更不求自己那一条命,而是保护官家到平安的地方。
这是赵玖已经披甲上马,觉得生命真是怪诞极了,这一路到底犯了哪路神仙?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远处一支箭“嗖”地射过来,呼号之声不绝于耳。御前班直和张景部西军也不是孬种,片刻之间,两军就交上手了。
第55章 :夜战后的混乱
腊月十二,赵官家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荒谬的一场遭遇战。但是仅仅四天之后,他就坐在长安旧宫的正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使相刘子羽、邢王马扩、镇戎郡王曲端、陕西路经略使胡世将、秦凤路经略使赵开跪了一地,其余官职太小的都资格进来,外面跪着去!
殿内正中间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周围的人看着他们的余光那叫一个恨不能生啖其肉啊。你们这些鸟厮的闹出这么大麻烦,搞得我们都成了谋害圣驾的嫌疑人。
邵隆、梁兴,我谢谢你们八辈祖宗。
昨天,赵官家被找到时,胡世将痛哭流涕地告诉他这是一场误会,赵官家好险没一脚踹死他,也就是看人胡子都白了也是找他找的路都要扶着走了,才没动脚。
误会,你告诉我天底下有这样的误会?
但憋屈的是,此事在一定程度上还真是个误会,等到赵官家被迎接进了长安府,接到各方面汇总的消息,才发现老天有可能是在玩自己啊!
先从那天晚上说起,黑暗之中,一旦短兵相接,什么阵型很快乱套,乱战在一起,但是双方指挥官显然都是宿将,很快都发现不对。
首先是杨沂中发现这些人怎么这么想太行山、河东义军的路数,好像穿的软甲也是兵部统一给换得,他还有印象。对方那边也很快借着火光看到了那面龙纛,一时大惊失色,喊道:“快住手,快住手,是官兵,不一定是哪位大王到了。”
见鬼个大王,是官家,我们大宋的官家!但显然是那人没见到龙纛,倒是见过某位亲王的大纛。
不过这人虽然没有见识,却很有威信,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倒是勉强止住了攻势。杨沂中这边军纪更好一些,不住制止下很快也分开了。但就是这么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也留下了上百具尸体,御前班直正副统制全部挂彩:杨沂中被大刀劈了在左肩膀上,刘晏脑袋上挨了一棒槌,血流额头。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官家不见了!
官家去哪儿了?当然是被辛文郁带着手下几十个信得过的弟兄趁乱突围了。还是杨沂中下得军令。
杨刘二人真是想杀人的心都有,这时候刘子羽和马扩联袂而来,黑夜山路难行,而且还有山路崎岖,朔风阵阵,两人也是惊恐万分,直问圣驾何在?
圣驾被这群所谓的义军给吓跑了。刘子羽当机立断,命令人将两个头领绑了,立即正法,还是杨沂中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强硬阻止,万一有啥阴谋怎么办,不行,必须留活口。
现在别的都不重要,杨沂中和刘晏也顾不得什么使相亲王的脸面了,一方面赶紧派了信得过的手下搜山检河找官家,荒郊野外狼虫虎豹的出个什么事大家一起死吧。同时,扭伤了脚的刘洪道也出来,义正辞严地问道骊山重地,御驾进长安的路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义军,怎么也得有个说法吧!
你说巧不巧吧,曲端就在这个时候飞马而到,几个关西大员拼凑之下,总算还原了部分真相:首先,赵官家认为马扩领导的太行山义军敌后抗战能力非常好,为了以后必须保留一部分,还把李彦仙那边的邵隆部划了过来,但是河北不能待了,就去关西河东,结合一些人训练游击战术山地战术,没准儿哪天就用上了。
但是在北伐之后百废待兴的大背景下,地方官很难欢迎治下有这么一群官兵,屡屡扯皮,最后还是刘相公霸气接收了他们,允许他们在凤翔府(今宝鸡)的秦岭余脉练兵,为此还协调了赵开和胡世将,官大一级压死人,两位经略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可是前几日刘子羽接到御驾将至的消息,已经下令停止长安及附近一切军事活动,迎接圣驾,但谁知道这帮混到不仅不听,还觉得秦岭那几个小山丘都练腻歪了,跑到骊山来试试。
这一试不要紧,把我们官家搞丢了。
天将大亮的时候,赵开和胡世将两个大员也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来,脸色异样的惨白惊恐,显然已经知道这事儿有多大了,待听说官家不见,二人却是齐齐跌坐于地,真是一个欲哭无泪啊。
刘子羽和马扩固然是天大干系,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杨沂中也没空跟他们废话,曲端部麻烦把这些义军看起来,以防他们来个鱼死网破,剩下的人赶紧带着信得过的人去找官家,什么相公经略使的,都动起来吧!想想自己昨天也是糊涂了,辛文郁本身不是关西子弟,更没有来过京兆府,黑灯瞎火地他知道往哪儿去找刘相公?
刘子羽身居高位,想的更多,皇子才刚开蒙,万一不忍言之事发生,那西辽、高丽、女真哪个不想来摘桃子,就是国内那些旧势力,难道不会借机复辟?国朝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他就是万死也难恕其罪。
事实上,还真如杨沂中想的一般,辛文郁瞅准时机带着官家跑出来,身边只剩下十余骑,等向西南跑出了二十里,找到了镇子,他才赶紧先服侍官家修整,结果可能是冷风一吹,加上去年北伐的亏空还没补回来,赵玖好巧不巧还发烧了,这可把辛文郁急死了,忙抓了大夫看病,一点看人手又觉得不足,不敢分人去报信,只好先等着。现在他也是惊弓之鸟,不敢相信地方官了,不然很快就到蓝田县。
万幸赵官家底子不错,两副药下去,睡了一整天,第二日也就退烧了。他就是装模作样,毕竟也当了十多年官家,把给看病的大夫请来,和颜悦色地先谢过又给了双倍诊金,先安抚了一下老人情绪,然后又聊道:“长安乃关西首府,怎么昨天骊山附近火光冲天,这儿治安这么不好吗?”
那老郎中看这位富贵的官人态度和蔼,总算不那么害怕了,说道:“官人若是外乡人,还是近日别来长安了,乱啊。”
赵玖心里狐疑,面上却更为难,道;“老人家,我的扈从昨夜吓着了您,我十分过意不去,但是我也是无奈,不瞒您说,我本是御营前军的岳魏王的幕僚,乃是来找曲郡王办些私事,不得不去啊。可照您说来,长安可是有了什么大变故?”
老郎中越发叹息,道;“哎,还不都是那些当兵的,哦,我不是说魏王。老儿虽是关西人,也知道岳家军军纪天下第一,当年灭西夏的时候都秋毫无犯。官人看着也是实在人,我索性直接说了,长安的刘相公非让太行山那伙什么义军在附近练兵,练兵不在军营里,却在山上搞什么野战军。我们镇上不少猎户日子都没法过了,而且这些人难免下山采买什么的,那个军纪,别说比岳王爷了,就是韩家军当年也比这强多了。”
赵玖对此倒是不奇怪,当年接收宗泽的东京留守司兵马时,他就明白这些义军的基本素质,尤其是太行山旧在敌后,敌我立场立得住就行了军纪马扩也要求不了。
可问题是现在不是已经北伐成功,皆为宋土了吗?你刘子羽马扩干什么吃的,还有就驻扎在旁边,不会上密札啊!
赵官家心中暗暗皱眉,心里也觉得奇怪,又问:“那老人家,那些义军是每个山都要练一遍吗?那骊山虽然现在破败,却又行宫啊,又是长安门户,刘相公这么纵容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