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赵玖的自我审视
赵官家说罢也不管刘、马二人愿不愿意,吩咐值夜的宫人和翟彪、辛文郁摆上些饺子,汤圆一起用宵夜,又道:“大年夜不喝酒也不好,少喝点别醉了误事也就罢了。”说完还有弄了点来,说是杭州西湖边上带来的,也不知道真假。
赵玖先与两人饮了一杯,忽然感慨道:“彦修还好些,子充(马扩字)自十三年前出使金国,除了去年,再没和家人一起过年了吧!家中老太妃只怕多有埋怨。”
这里暗表,宋朝其实是没有王妃的,亲王正室称国夫人。例如赵玖原身那位倒霉的发妻,即使是康王正妃,官方称呼也是嘉国夫人。赵玖却素来是个任性的,册封建炎十八王后也想给人家来个十八王妃,毕竟他前世受的教育就是我的军功章有你的一半,结果阻力太大他觉得为这事闹的难看没必要,就把十八王之母亲封王太妃,来个母以子贵这下群臣不好过于反对了。但是很不幸,检视一番,发现只有岳飞和马扩以及吴玠他亲娘还在世。是以大宋目前只有魏国太妃、韩国太妃和邢国太妃。
饶是马扩这些年什么苦都受了,听得这话也是真的绷不住落下泪来,说什么抛家抗战,但若非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哪个能做到“父母且不顾,何况子与妻?”,何况马扩孤悬在北十余年,四面皆敌,经历过的背叛与困难远不是大宋君臣可以想象的,赵官家建炎六年底见他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似乎还是将赵官家和满朝文武当做靖康时的那般状态,所谓表面堂皇、内里不堪,只有体面和架子最大,丝毫不顾前方实情实况。等到太行山义军归队后,他却又太过小心生怕这些九死一生的豪杰义士得不到正规军待遇,因此小心做人,这种情况下,又出了这等事,只能说他没崩溃已经是难得的立场坚定、忠心可靠了。
不过,刘子羽到底是当了相公的人,从“老太妃”三个字中听说了太多涵义,满脸的不可置信,想了半天,试探道:“官家,莫不是,莫不是有了什么线索?”
“自然是有的,只是暂时天机不可泄露。今日佳节,咱们难得欢聚,其实朕也是有一肚子话想说。”
刘子羽能怎么办,只好道:“还请官家指教?”
“指教什么?朕问子羽,可知这行宫原本是何地?”
这谁还不知道,若是依照刘子羽以前的脾气,非得先问官家三个问题不可,不过眼下却是理亏不敢,只是道:“这里原本叫做兴庆宫,本是唐玄宗李隆基做藩王时期的府邸,唐玄宗登基后大规模扩建,成为长安城主宫殿。开元、天宝时堪称大唐中枢。安史之乱后,李隆基成了太上皇,兴庆宫就成了他养老的地方,慢慢也就废弃了。”
赵玖叹息一声,喝了一口冷酒,吓得冯益赶紧给他温酒去,他却自顾自道:“是啊,我本觉得李隆基是年老之后才耽于享乐,强夺儿媳,整日里不是霓裳羽衣曲就是飞马送荔枝,这些天才知道原来这位从来都是豪奢之主。登基之初,把几个兄弟都另赐宅邸迁往兴庆坊以西、以北的邻坊,将兴庆坊全坊改为兴庆宫。后来又将兴庆宫建造成朝堂并扩大范围,将北侧永嘉坊的南半部和西侧胜业坊的东半部并入。到了开元二十年吧,还在在外郭城东垣增筑了一道夹城,使得皇家可以从兴庆宫直接与大明宫、曲江池相通。倒真是一贯的会享受。可见谁也不是一下子就从明变昏了,只是开元盛世下,大兴土木劳累民夫也被遮盖。等到天宝胡兵陷两京,可就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马扩毕竟和赵玖接触不多,只是点头称“是”。刘子羽倒是多年近臣有些预感,却不是老友兼上司张浚那般会奉承官家,肚子里有货却倒不出来。
倒是一旁本不该说话的翟彪道:“那这么说来,唐玄宗最后搞出个安史之乱来,也怨不得杨贵妃了。”
赵玖一乐,带着点酒气道:“翟小九啊,怪不得朕有意把你外放当个副统制,你爹爹却总是不乐意,感情他真是爱子情深,你还是好好在朕身边带着吧。”
翟彪摸摸鼻子,不敢再说话了,更不敢告诉官家,他也不是不愿意外放,是他爹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官家的御前班直统领,他要是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再说了官家,不是您常说我不好好学习连字都认不全的吗?
赵玖失笑,却是从身后寻到了一壶正在火炉上闻着的杭州酒,示意冯益摆上几个干净杯子,便趁势直接拎了过来,然后自斟了一杯,且饮且言回过身来对着两个重臣,又吃了点果子,道:“朕说这些,倒不是非要为安史之乱定个对错,也不是要借此再嘲笑一遍太上道君皇帝一般的滥用民力,搞出个更加荒唐的靖康之乱。而是在自省,至少当前吧,为帝王者,做的了天下的主,若不能时时警醒,有唐太宗之虚怀若谷,汉文帝之仁爱自律,纵然年轻时有点振作,老来却会弄个满目疮痍、血流成河。现在当皇帝的是朕,二位卿家,北伐之后,朕到底是畏惧了,也飘忽了!”
这话可把众人说懵了,刘子羽赶忙道:“陛下何出此言啊,你登基十二年,卧薪尝胆,桑树鱼塘。以前不说,就是北伐胜利之后,一未加百姓赋税,二未大兴土木。臣听说就是胡相公和陈相公在营造新都,都是捉襟见肘,那有半点李隆基的奢靡风气。”虽然批评二圣都快成政治正确了,但刘相公自认毕竟当过太上道君的臣子,现成有个靶子立刻转移了对比项。
马扩也真心道:“官家的确自谦过甚了,您之前跟臣说过准备了宅邸,结果我回东京一看居然是延福宫景苑开辟出来的,非止如此,偌大宫殿,您都拨给了武学孝敬了太后,这若还是飘忽,多少帝王都该羞死了。”
赵玖摇摇头,也是真心实意地道:“臣说的飘忽,不在于形,而在于朕的心。说一千道一万,这次的事,这个请罪那个请罪,难道最大的罪过不是朕的?训练野战军是朕的主意,刘相公允许他们在凤翔府一代活动长安补给朕也允许了,就是那天事变,若不是朕一时耍脾气,将杨沂中听了一日的值,凭他的谨慎,怎么也不会闹到这般动静,咱们君臣一起为难!”
刘子羽和马扩一怔,几乎是同时湿润了眼眶,马扩更是立刻跪下,啼哭道:“官家,不是这样......”
“好了,不须如此,朕也是个人,是人就会犯错。以前朕常想,大宋内守外虚,御史制约宰相,宰相管理朝廷,可是皇帝有谁真正制约呢?所以战战兢兢十年,不敢犯错,以至于北伐前,你们或多或少也听到一些风声,朕一度忧惧,还得感谢对面那位三太子死得好巧,朕千般顾虑放下一力出兵,等打赢了又忧惧功臣将来不能善终,若非胡明仲劝谏及时,差点闹个贻笑大方,寒了大家的心。这几天,朕觉得无比丢人的同时,也在思考,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局势一片大好啊!”赵官家喷着酒气,仿佛真是醉了一般。
刘子羽也下座半跪,咬牙道:“官家,朕对义军虽不若邢王这般了解,但是敢拿性命担保,邵隆也好梁兴也好,虽然鲁莽也不是无君无父的东西,如无人作祟甚至挑拨,绝对不会在您即将进入长安之际在骊山演武,若是杨统制一时人受伤不得力,臣愿为您审出这帮贼子!”弄得马扩都惊呆了,老对头我知道你有这本事,可是咱们要避嫌啊!
“彦修不必如此,你说的朕也想得到,杨沂中早晚也能查出来。不过这只是小道儿,朕想说的是,朕这一两年好像走错了一段路。”
是的,赵官家看着跟个醉猫似的,在这一刻却无比清晰,长安月色下,大唐旧宫里,他问自己:黄河该治理吗?
答案是当然应该。
那需要你一个对水务啥都不懂的皇帝从头盯到尾吗?
答案却是不需要。
是的,他并不是骄纵,而是作为一个编外天子,就像当年吕浩颐对韩世忠等人评价的那样,他在畏惧。畏惧不能守住君臣之谊,畏惧如何施政,畏惧对上河北疮痍之地和小民多苦,畏惧如何与东南巴蜀解释要等东北安定后再去减免赋税......说到底,还是明道宫出井以来,不得不担起天下之任引起来的痛苦,他原本只是一个大学毕业准备进入社会的工科狗啊!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是已经当了皇帝的吗?在这个离君主立宪还有600多年才出现的时代,一个威望巨大的皇帝,再畏惧,一些事情是你能逃避的吗?
公阁-秘阁的体系不需要维持了吗?文臣武将的矛盾不需要调节了?旧势力的反扑不管了?甚至小一点,义军变成野战军的权责划分以及岳飞一旦升职御营前军都统的位置?这些事除了你赵官家,别人能代劳吗!
第60章 :交心
且不说赵官家借着酒劲儿,对着两人一通剖析,最后居然真的喝大了,忘了给点明确示意安两人的心就昏睡过去,还是出动了四个御前班直找来软轿,把人给抬回寝殿。杨沂中听得动静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忙跑过来探视,赶紧让人把官家扶上软塌睡觉,又提溜了翟、辛二人出去好一顿训斥。
说得好像赵官家任性起来他们能管得住一样?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已经大亮,建炎十二年正式到来。立春加新年,是个极好的兆头,相熟的人家看朝廷迟迟没有追究,也开始互相串门拜年,骂几句义军混账刘相公无能,就开始家长里短地说起来身边的琐事,所谓儿孙绕床走,翁姑晒太阳。
这大年初一的长安百景图赵玖却是无福欣赏了,他宿醉之下居然到了下午才醒,听说刘相公已经求见过好几次,以为有什么大事,赶紧请他进来。
但是接下来刘子羽的话却让他有些吃惊,“官家,臣想请假三个月,带着家小回祖籍福建路建州,祭奠亡父十周年。”前文已表,刘子羽乃是名臣刘韐长子,靖康后,刘韐万念俱灰,于建炎二年投缳自尽殉国,刘子羽扶灵回乡安葬后追上行在,通过张浚引荐,成了赵官家的左膀右臂一般的知兵文臣。随着他一路高升,忙的年年祭祀都是打发弟弟带着长子回去的。单要说为人子为父亲办白事那也是应该的。
但这个时候你相公请假回老家,不是等于变相地去职吗?
赵玖道:“怎么?朕还没开堂审问,刘相公就要给自己定罪了不成?”
刘子羽摇头,道:“非也,官家,臣想问您一句,凭您对功臣的厚待和臣一直以来的表现,即使定罪,难道会比回老家更差吗?”
赵玖不答,反而一笑,这刘彦修的脾气啊,也就是自己已经习惯了。
不想刘子羽却是认真道:“官家,昨夜蒙恩赐酒,臣也想明白了,臣之过错,乃是北伐之后,一向料敌从宽的谨慎却丢了,又因为本就和马邢王有嫌隙,怕曲大等人再唠叨我因私废公,所以不像以前一样对军事部署插手详细。几乎酿成万死莫赎的罪过,这是臣不能原谅自己的,所以这使相之职位,官家即使厚爱,臣也不敢在忝居了。”
他这样说,赵玖反而一时沉默了,忽而一笑,道:“都说了一笑泯恩仇,你到还是为马扩着想。”
是的,无论刘子羽动机是啥,只要他以失职为由去职,那么马扩的责任就会小很多,义军什么德性大员们心中都是有数的,你刘子羽作为关西主官,又素来知兵,没管理好承担主要责任,确实说的过去。
“二来,臣虽暂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挑拨作祟,但臣一离开,必然教这些贼子放松警惕,也算臣稍补过失了。再有,如果陛下将来觉得臣还有用,臣今年也不过四十,尚能为国朝洗手奉公。”
话都说到这里了,好像再不答应也不行了,赵官家于是叹道:“罢了,这样吧,今年福建福乡野之间对于税额分配还是非常的意见,李纲和胡安国都回去挨家挨户地做工作,你以前事忙也顾不上,这次祭奠之余,你要给这些乡人调节一下。”
这事是建炎八年闹出来的,赵官家摊丁入户,福建路的新政改革产生了一个大问题:地方和地方之间因为检地、土断问题而产生了巨大的地域矛盾。城市和乡村之间,城市和城市之间,乡村和乡村之间,往往会因为几百贯、几十贯,乃至于几贯、几文的税额分配产生激烈争执。上面还好,差额下放到了基层,尤其抵达村社一级的时候,却会酿成大规模械斗的出现忽然失控。这两年虽然已经没有那样激烈的乡土斗殴,但世仇已经在相邻村镇之间结下,不得不多关注。这是士大夫的应有之义,刘子羽责无旁贷,自然答应。
正月初二,长安使相刘子羽以父丧十年为由向赵官家请假三个月回乡,初六,赵官家正式答应,追赠刘韐为建国公。于是他们一家子与初七远行,半路上,刘韐当年的旧部岳飞、王贵、成闵听到消息,都派出了子侄或者亲信追上随祭,这是发达对故主的感怀,属于封建社会基本道德,不论政治立场如何,刘子羽兄弟都是非常礼貌地接待并谢过了。
路过南剑州尤溪的时候,好友朱松病重托孤,他又多了一个养子朱熹,就是另外的事了。
今年冷的厉害,刘子羽南下后,天气却并未见暖,这两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铅云低垂,乌沉沉的阴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势头。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儿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倒是把旧宫弄了个冰天雪地。赵官家在随手拿着一本《唐传奇》翻阅,杨沂中来了后只看到曲江池旁的红梅林便是上的那人依旧是那副慵懒的样子,身边点着两个火炉,心里感觉特别踏实,“禀报官家,给寿春公主的礼物已经送出,臣亲自检查过,一定能在公主生日前送到。”
“难为你了,神佑这孩子亲娘外眷早无,又不像佛佑那般大方还有个小姨,自来就是心思敏感些,只能多照顾她的情绪。偏朕是个粗心的,只能你多提醒。”赵玖由衷感叹道。
“这都是臣分内之事。”杨沂中道。
“还有一件事,朕也想了很久。正甫,那一日朕应该听你的再仔细一些,至少不该向你发脾气。”赵玖放下书,诚恳道。
杨沂中却是大吃一惊,忙跪下说:“官家言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这般,教臣如何自处啊?”
“你在这儿都不能自处了,朕可就真的成孤家寡人了。”赵玖随意地扶起他,道:“你我比谁相识都早,有什么说出来,谁对谁错都不要妨碍继续走下去,当然,你不说,朕也不怪你,谁让当初是朕让你勾当皇城司呢。”
杨沂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满园的红梅,在点点流泻下来的融融暖阳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
再加上一个一眼搅动天下却又时时刻刻小心的谪仙之人,真真是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神仙境界!
这时,忽有人来报:“官家,刑部、大理寺和皇城司联署奏疏,八百里加急。”
可想而知,东京秘阁的这个年肯定没过好。
当然,比他们过的还不好的人肯定就是一些暗牢里的人了。
-----小剧场番外-----
宋朝相公们的死后生活
赵官家骊山遇刺事件让宋朝相公镇瞬间炸了锅,虽然很快知道君上无恙,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这事儿就像是水过无痕,至少在传阅的邸报上是这样,哦,唯一得到的消息是褒奖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