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霜哦了声,了然道:“原来如此,所以邱蜜儿才如此自信,觉着是他们赫合的军队出了大力,她自己未来的皇后之位便更稳固了。”
“你可别多想,”段琉忙道,“我觉得这其中定是有些不为外人道的隐秘,陛下既然花这么大功夫跑去边境自行带兵,那肯定不只是为了同赫合联军这么简单。”
*
三日前。
北庭与赫合交界处。
“说好了是要让我妹妹当皇后的,如今只是个皇贵妃,就想让我出兵,你当我这么好糊弄吗?”
男人留着满脸的须髯,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壮硕的身上裹着厚实的皮裘,脸色因常年在寒风中骑行而变得黑红。他傲然冷笑,狭长的眼睛被腮肉夹得眯起,倨傲地俯视着对面的男人。
他身前的男人骑着匹亮黑的战马,身形要更消瘦一些,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丝毫不怯,以同样的冷脸回他道。
“朕不是来同你打商量的,你若是愿意出兵,那我们今日便可商议对策,你若是因着那些矫情的小事推三阻四,那朕也不会同你多言。”
“你倒是好大的口气,”邱赞克冷哼,“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除了我你还能找谁?
“我找的人可不少呢,除了你,还有你那三弟、九弟、十六弟...”段淞游刃有余点了起了他的人选。
“你怎么会找到他们?”邱赞克未曾设防,瞪起了他那双浑黄的小眼。
段淞气定神闲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当朕不知道,你们赫合王室,如今虽说有你这位大皇子代为掌管,但也不是铁板一块儿。
“你的几位弟弟一直都不太老实,手中又握有兵权,你想想,若是我大赟非要插一只手,扶持哪一位皇子上位,哪还有你登基的机会呢?
“朕如今还肯同你好好说道,便是给你这个机会,可你若是在我面前拿乔,那我既然还有别的选择,为何非要用你的兵呢?”
邱赞克眯着眼睛,犹疑了半天,忽大笑开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大赟的人最是狡诈了,他们三个连你们的话都不会说,你怎么能联系上他们呢?肯定是你在诈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段淞却依然面不改色,淡然道:“他们会不会说,你又是如何知晓的,你怎知道他们有没有瞒着你呢?”
他见对方一愣,却也不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用马鞭抽了一下马腿,直接调转马头,作势要离去。
“罢了,既然你这么犹豫,那这联盟也没什么好结的,我去找你的弟弟们便是。”
邱赞克见状却急了,直接纵马小跑了两步,来到他的身边,急切道:“那可不行,我们事先都说好了,你怎么能去找他们呢?”
段松悠然纵马,缓慢地踱着步,也不回头看他,面无表情道:“说好归说好,可反悔的人是你,到这个时候我若是还求着你出兵,也不是一国之君的做派。”
邱赞克假意大度:“罢了罢了,我可不是受你威胁啊,只是我那几个弟弟都是些废物,万万没有这种本事能和檀必对抗,你若去找他们,肯定也没什么好结果。”
段松也知道见好就收,便稍放缓了语气:“嗯,若是论骁勇善战的话,大皇子在赫合也确实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邱赞克听了这话,面上也是一喜,不由得意道:“那是自然,同我联盟,绝对能将檀必打得溃不成军。”
段淞挑眉,“既然如此,大皇子的意思是?”
邱赞克抬手,在马屁股上猛拍了一下,“要我说,我们今夜就出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两人都是带着小队精锐出来相见,商量好了出兵的线路后,便暂时分道扬镳,回各自的领地集结军队。
邱赞克身边的随从见走远了,忙问:“比赞,咱们真要帮他们打仗啊?”
邱赞克却全然没有刚才的激动神色,摸了摸胡须,眼中精光尽显。
“那皇帝就是个傻子,先答应他再说,等他让我们的大军过境,那时候就好办了。”
第48章 驱傩
傅南霜到底还是等到了可以出宫的机会。
每年除夕, 宫内乃至整个都城,都会举行驱傩之仪,以驱散鬼怪病疫, 祈求来年安康。这也正是当初段淞着急忙慌地召她回宫的理由。
她虽只是挂名主持仪式,但也趁着机会了解了一下, 参加宫中驱傩仪式的人员共分为六队,每队有侲子和巫师之类的一干人等,加在一起总计有几百人一道入宫。
届时,他们将戴着面具, 根据不同的职位穿着各自的法衣, 一路唱着驱傩的祝词, 在宫内绕行一圈后从顺天门而出。
况且在当日, 都城内也会举行民间的傩仪, 当夜没有宵禁, 民众大都在街道上活动, 也都戴着面具,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她如果能跟着驱傩的队伍混出宫, 也能借机隐入人群中,目标不会那么明显。
再加上听闻西洲的困局几乎已经解除, 想来段淞得胜回来后还会大赦天下,傅南霜也不用担心自己出宫后的黑户问题。
近期应该再也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临近元日的这段日子,她每日梳理着自己的出逃计划, 时不时的查漏补缺, 大到出宫后的逃跑路线和落脚之地,小到到时要戴的鬼怪面具和提前背下驱傩唱词, 都已在她的掌控之中。
除夕这夜,因段淞这个皇帝还未回宫, 没了顶头上司的管束,又有边境的佳音,宫内的节日氛围倒是比过往更加丰富些。
月亮初升后,得了她的允许,驱傩的队伍便缓缓进了宫门。
傅南霜借着作为主持之人的由头,时不时让宫人去查探队伍行进的位置,待到驱傩队伍快到明义殿附近时,她大手一挥,颇为大度地让宫人内侍们都出去观礼。
至于段琉,她今日白天便特地出了宫,似是要回去陪卫苍过节。
所以如今,明义殿内便仅剩下她一人。
哦不,其实还有偏殿里的岑琏。但是她几乎足不出户,平日里也鲜少能和她碰面,所以傅南霜倒也不算太担心。
她坐在榻边,正听着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耳边却又隐约混入了自己渐次加快的心跳。
这个关头,说不紧张肯定是骗人的。
傅南霜深深缓了几息,微定了定神,随即爬上了床榻,伏在靠墙的内侧,伸手下探,正准备拿出事先藏好的面具和服饰。
可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包裹外层的布料时,却突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钝响,像是从高处跳落到地面时,鞋底和石板接触的声音。
傅南霜不免一惊。有人?
她心生忐忑,猜测着难道是有宫人半路回来了?可听这动静,却并不像是从门口走进来的,倒像是从旁边的窗户或是房梁上跳下来的。
说不准是刺客,或者是来绑架她的。
可她扪心自问,自己也没什么绑架价值啊?
僵持了片刻,身后没有再传来其他的声音,傅南霜到底还是觉得背对着人太过被动,总还是要先查探清楚情况才好。
她大着胆子,有些僵硬地缓缓回头,随着视线的转移,终于瞥见自己身后正立着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
傅南霜盯着他,那人也回望着他,二人四目相对,气氛有些诡异,一时都没有说话。
“你...”
她刚开口,对方也对着她拱手行了一礼,
“参见皇后殿下。”
傅南霜见他好歹还知道叫尊称,应是没有恶意,稍松了口气,“你是谁?为何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殿中?”
那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突如其来的蹦出一句:“殿下,陛下回宫了。”
傅南霜心头一跳,世事哪有这么凑巧,他居然今天就回来了?
那黑衣人顿了顿,面色有些犹疑:“但是陛下...龙体有恙,如今不便面见旁人,所以特命仆告知殿下,可避开众人前往含凉殿一见。”
傅南霜眸光一闪,暗自琢磨起来,段淞虽回来了,但是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告知众人,而且听他这意思,倒像是在打仗的时候受了伤。
想到之前他打猎时,即使是被狼抓伤了,也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影响,只休息两天就能正常上朝了。
所以这次的“龙体有恙”,只怕是伤得不轻。
可受伤了应该找太医啊,为什么非要她过去呢?
“陛下是怎么说的?”傅南霜想了想,试探问道。
黑衣人闻言却是一怔,随即眉心一皱,颇为艰涩道:“当时情况有些慌乱,陛下...昏厥之前,特意嘱咐仆,回宫之后,不能将他回宫的事告诉旁人,只能告知殿下一人。”
傅南霜却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陛下难道如今还在昏迷之中?”
“...正是,”黑衣人垂下头,掩去眸光的波动,“仆不便出现在人前,先告退了,还望殿下尽快前去。”
语罢,他也没有再等傅南霜回话,身形一纵,便从窗口轻巧地跳了出去。
傅南霜甚至没看清他的行动轨迹,只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夜色掩映下欻欻闪动了两下,便再也寻不见那人的身影。
她呆望着窗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想。
驱傩的队伍已经走过去了一大半,他们唱读的驱傩词经过宫墙的遮掩反射,传到她耳边时已经有些荒腔走板。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正南直须千里外,正北远去亦不论!」
傅南霜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摸到了床榻的内侧。不行,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在她刚在床缝中伸手向下探去,想要抓住她藏起的包裹的时,却又是一愣。
她摸到了别的东西。
她将自己意外捏住的那一张纸笺缓缓抽出,抖了抖其上落下的灰尘,拈着边沿徐徐展开。
傅南霜的目光直接飘向了最后那一行字:
「也不可全然不念,仍需稍念一二。」
竟是段淞离开那晚,趁她睡着时偷偷送来的信。她醒来后便一直没有找到,原来是掉到这床缝中了。
可什么时候出现不好,偏偏是是现在。
她闭了闭眼,想将这信揉成一团丢开,但手心刚使力攥起,却又止住了动作。
傅南霜烦乱不堪地将信纸展平,看着其上的文字又更觉焦躁,她起身走到灯烛边,心下一沉,想着不如烧成灰了事。
可她刚将纸的一角送到跳动的焰边,却又不知怎么的,迅疾地缩回了手。
在烛火遍边呆立了半晌,她又将那纸笺按着原本的印记折好,再度丢回了床缝之中。
算了,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吧。
*
“老四,你真的没找错人?确定是去的明义殿,没迷路吧?”一人蹲在廊柱边,对着他斜对面的黑衣人扬了扬下巴。
“你当我像你一样是个傻子,在宫里还能迷路。”那个被称为“老四”的人,正抱臂斜倚在柱边,瞟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再度投向榻上双目紧闭的人。
“那都过了这么久了,皇后怎么还不来?”
老四没用正眼瞧他,“你这个老六,你当皇后跟我们一样能在墙上飞啊,她不得自己走过来吗?”
“就算是用爬都爬过来了吧,”老六指了指窗外的天,“你看看这月亮,少说半个时辰过去了,你再听听外面的动静,驱傩的队伍都快出宫了,别是你真找错人了吧。”
“陛下给我看过皇后的小相,我怎么可能认错。”老四不耐地撇了撇嘴,有些懒得搭理他。
“你要是没找错,那就是皇后自己不愿意来了,”老六唇边划过一丝冷笑,“要我说啊,咱们陛下还真是个痴情种子,可谁不知道,天底下这女人最不可靠了,找谁不好,非找皇后。”
“可看着也不像。”老四摸了摸下巴,某种闪过一丝狐疑。
“什么不像?”老六反问。
“你说但凡寻常女子,若是听见自家夫君受了伤,哪有不着急的,更何况她的夫君还是陛下,可这位皇后吧...”
“她不着急?”
“不着急,”老四摇了摇头,“不仅不着急,甚至还有功夫探听消息。”
“哎,你等着瞧吧,”老六一脸笃定,“肯定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估计不会来了。”
“可...”老四摇了摇头,“陛下说皇后曾舍命救过他,他既然下了这道旨意,那他定有他的道理。”
老六依然不屑:“我看咱们陛下就是被人糊弄了,还是年轻啊,就信这些情啊爱的,要我说啊,根本靠不住!”
老四正要说什么,却听得庭院中传来了一声推门的响动,他忙和老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来了!”
他阔步走到外间,从门边探头望去,却见一个头戴獠牙面具、身着红色法衣的人,正独立在院中,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老四皱了皱眉,抬手驱赶,“你是驱傩的侲子吧,走错门了,快出去!”
那人却似听不懂他的话似的,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几乎快走到寝殿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