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霜回神,干笑了声躲开他的热情推荐, 循着记忆中邱蜜儿给出的指示,一路挤到了这条街的尽头。
街尾倒是冷清不少,最后的几家铺子门前几乎没人光顾,老板们三五成群地摆着小凳坐在一处,自顾自聊得颇为开心,时不时还举起手中的酒囊喝上一口。
傅南霜数出了倒数第三家铺子,可抬头看去,却发现门口招牌上写的文字她根本看不懂。
她只得来到门前,向内探头,正想要确认这家店铺究竟是不是邱蜜儿所说的香料铺,可怪腔怪调的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哎!那个穿蓝衣服的女人,说你呢!”
那声音刚落,另有几个人也在跟着起哄。
“没想到还有人来找你,是不是你偷偷找的相好啊。”
“别是你招惹了人家之后偷偷溜走,人家特地来抓你的吧!”
傅南霜皱了皱眉,缓缓回身后,却见一个满面虬髯的男人已经起身上前,正狐疑地盯着她。
“你是来买东西的?”
那人比傅南霜高出至少一个半头,她有些吃力地仰着脖子,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我来找人。”
“找谁?”男人有些不信,微眯起眼。
“这家店的老板,”傅南霜将手伸入怀中,握住了那颗珍珠,却并未立刻拿出示人,“我有个朋友,托我向老板转交一件东西。”
“你那朋友叫什么?”男人回忆了片刻,随即皱起眉心。
傅南霜稍顿了顿,随即目光坚定不少,反客为主道:“你就是这家香料铺的老板?”
“香料铺?”男人却哂笑了声,“谁告诉你这是香——”
他说到一半,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忽变得深沉,随即用目光指了指那铺子的大门。
“你跟我来。”
傅南霜点了点头,随即快步跟上,没有理会身后那几人不怀好意的口哨声。
待她进门后,男人立刻将铺子的大门关上,接着便转过身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东西呢?”
傅南霜紧了紧握住珍珠的手,却并未直接交给他,冷眼问道:“所以我那朋友说的是真的么?”
“你那朋友是男是女?”男人也不紧逼,双手抱臂靠在柜边,不紧不慢地看着她。
“我那朋友是个姑娘,”傅南霜停顿了片刻,又补了半句,“是个身份极为尊贵的姑娘。”
男人闻言,稍站直了些,“她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那朋友说,我只要带着这东西来此处,她就能帮我做一件事。”傅南霜说着,终于从怀中将那颗珍珠掏出,掌心摊开,放在了他的面前。
圆润饱满的珍珠,在昏暗的房内,闪动着温润动人的光泽。
男人盯着那珍珠,眉心微蹙起,却并未有任何动作,片刻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所以你可以帮我?”傅南霜将珍珠收回掌心藏在身后,抬眸反问。
“既然你是我们公主的朋友,当然可以。”男人的姿态放松了下来,转身推开了通往后院的门。
傅南霜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他尊重公主吧,他这态度也没显得多恭敬,可说他不把邱蜜儿当回事儿吧,他答应得又挺干脆。
“快说吧,你究竟要我做什么?”男人回身,对着她扬了扬下颏,再度发问。
对方的态度干脆,傅南霜却迟疑了。
她原本的打算很简单,只要他能给自己一个新的假身份,拿到官府认证的公验后,她就可以离开京城前往别处,当然了,作为公主的朋友,要亿点点盘缠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她的脑中又不由自主地响起了进城前那路人所说的话。
段淞很有可能受了伤,而且伤势还不算轻。
如果放在之前,她并不会有太多的顾虑,毕竟他好歹也是个男主,又抓着女主这根救命稻草,两人双重主角光环叠加,哪里会出什么意外。
但现在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段琉既然能轻易调动鹧鸪卫,只怕她早就暗中布下了局,段淞虽说已经回京,但若自己是段琉,肯定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趁他病要他命才是最上策。
如今祁王已除,若是段淞有了个好歹,那仅剩的皇室血脉,就只有段琉一人。
有了先帝珠玉在前,她若是想登基当女帝,其实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傅南霜摩挲着手心的珍珠,语气有些迟疑:“我…还没想好。”
男人轻嗤了声,“你这人真是奇怪,没想好你来找我做什么?浪费我的时间。”
“闲聊的时间?”傅南霜有些不满。
男人脸色一冷,“那也是我的时间。”
傅南霜心底暗暗有了计较,这人明知她是邱蜜儿引来的人,可对他们公主的态度却算不上尊敬,甚至隐隐有几分嘲讽的意思。
她觉得此人的身份定有些蹊跷,少说也得是个赫合的贵族,可什么样的贵族还能贵过公主去呢?
该不会是——
傅南霜压下心中的震惊,强自镇定道:“我现在想好了。”
*
含凉殿。
“陛下,据臣查到的信息,在贵妃离宫的当夜,那位芝美人也消失不见了,而根据宫门卫所言,那天出宫的可疑人等中,确实有……明义殿的手笔。”
段淞靠在榻边,闻言后脸色愈发难看,他本想说什么,可一阵浊气涌上喉间,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咳咳……”
“陛下息怒,”黑衣人老四连忙跪下,“此事…或许还有隐情,说不准是她偷拿了皇后殿下的令牌。”
段淞却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再言。他抚着胸口强压下喉头的痒意,哑声开口,“去城里查,皇后应当走不远。”
老四应了声是,随即小心抬头,看向面如金纸的皇帝,担忧道:“陛下,恕臣多言,您这伤势将养了两日,怎么反倒像更重了似的?”
段淞虽有些恼意,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觉得自己愈发虚弱起来。
“应当是之前中的毒并未完全清除,这次又伤了肺腑,所以才恢复得慢些吧。”他这话语气说是安抚对方,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陛下,那位虞娘子如今还在京中,您说——”老四犹疑开口,“要不要再将她请进宫来,给您诊一诊脉?”
段淞听了这话,眸中倏地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像是意识到了某个关键的关节似的。
“将她带进来,”他因激动,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又连咳了几声,“尽…咳咳…尽快!”
“是!”老四拱手接令。
不过两个时辰,那女医便被带入了宫中。
段淞看着那位虞娘子立在榻边,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给他行了个礼。
老四有些看不过去,正欲开口,段淞却淡淡扫了他一眼。他立刻会意,躬身退出了内间。
虞鸢见带他进宫的人竟就这么离开,自己此刻和皇帝独处一室,一时有些慌乱。
她立刻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隐藏在多宝格后,警惕地抬眼,看向了榻上的人。
可待她瞥见那人的脸,却见她竟面无血色,气若游丝,一时颇有些不解。
上次才将他治好没多久,怎么又病成这样?
段淞远远向她招了招手,尽量将语气放缓,“你上前来,朕有几个问题问你。”
虞鸢颦眉,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着不愿凑近,“陛下,您就这样问吧,民女也听得见。”
段淞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虞鸢。”
“你是中书侍郎齐越泽的妻室?”段淞的脑中闪过一道残影,当初他拿过皇后手中的名册时,被她擦出一团晕影的,究竟是哪几个字?
“回陛下,正是。”虞鸢紧紧抓着身前的木格,也不知这位皇帝究竟为何要问自己这些。
段淞眉梢微挑,接着又问:“去岁宫中召开了几次宫宴,你可有收到邀帖?”
虞鸢心头一跳,忙垂下头,“民…民女确实收到了。”
“那…咳咳…”段淞忍不住咳了起来,又缓了半晌,才勉强压下,“…那你为何没有入宫赴宴?”
虞鸢的头垂得更低,几乎埋到了胸口,声音也开始飘忽起来:“民女自幼体虚,患有喘症,每年秋冬便容易复发,也是不巧,那几次宫宴的时节,正是民女正是喘症发作的时候,故而不敢入宫,恐扰了宫中贵人们的雅兴。”
“竟有这般巧么?”段淞的语调微寒,“一共五次宫宴,每次都赶上了你的喘症发作?”
第71章 记忆
虞鸢的托词被拆穿后, 慌乱得心跳如鼓,脑中一片空白,她支吾了半晌, 忽意识到了几分不对,猛然抬起头。
“可民女未曾赴宴这事, 陛下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
她知晓宫宴上的坐席,自己的位置并不靠前,所以即便她假借生病缺席,也并不怎么担心会被察觉,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贵族小姐, 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呢。
可皇帝是怎么察觉的呢?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究竟有几次没去, 难道是……?
“还不是因为——”即将出口的一刹那, 段淞硬生生将话头止住。
二人隔着多宝格的空隙远远相视, 似是都看穿了对方心中所思, 便又迅速避开视线, 室内一时静默无声,都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良久, 段淞才打破阒寂。
虞鸢知晓他话中所指,这段时间她被困于京中, 心中也生出过不少怀疑,可如今他同自己将话说开来,她却反倒平静了不少。
凭她这两次入宫的观察, 这位陛下同她梦中那位几近癫狂的帝王, 似乎并不是一个人。
虞鸢心知到了此刻,也没有必要再继续装傻, 便清了清嗓答道:“回陛下,是去年夏天。”
“你都知道些什——罢了, ”段淞说到一半,却又轻摇了摇头,“此前皇后召你进京为我诊治的时候,可曾同你说过些什么?”
虞鸢的心又是一提,“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段淞眉头微颦起,似是有些犹豫究竟该不该同她明说,“你觉得…皇后知道么?”
虞鸢立刻会意,双眼碌碌转了转,随即垂头道:“这一点民女并不敢妄下论断,皇后召妾入宫时,只是勖以大义,晓情动理,并未透露旁的事。”
段淞闻言,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虚空中某处,默然沉思。
若是这位虞娘子同他一样有着一段奇怪的记忆,那皇后也有可能知晓同样的事。
他自觉得那段记忆荒谬无比,什么强夺臣妻,他哪是那等昏聩的君主。
可若是皇后知晓,那她此前所做的一切看似荒唐的安排,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屡次召开宫宴,甚至对某些席位极其关注,并非是为了得见那位中书侍郎,而是为了让他的夫人入宫,好继续那段记忆中的故事。
想必她生怕自己落入那等凄惨的下场,所以不仅不阻拦,反而还极力促成他和这位虞娘子的相见,只怕是早就生了要出宫的心思。
而当自己将齐越泽连同他的夫人一齐调往岭南去的时候,她那般心如死灰的表现,也并非他所猜测的是为情郎伤心,而是担心她自己的命运。
至于他陷入昏迷之时,她又不远万里将这位虞娘子从岭南召入宫中,便更好理解了。
确如皇姐所言,她从来就没放弃过出宫的念头。
只怕从他们大婚当日起,她用那等粗鄙的借口将他支走,便已经开始了她的计划。
可自己能因此怪她么?
段淞紧了紧双拳,眼眶有些泛红,她若是当真这般狠心离开,为何却偏偏要在这次出宫之前同他……
“…陛下?”虞鸢见他久不言语,神色恍惚,像是发了什么癔症似的,不由有些担心。
可别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幺蛾子,她可还得出宫呢!
“何事?”段淞回神,侧过身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
虞鸢想起他之前问的话,试探问道:“可是皇后殿下出了什么事?”
段淞拧着眉心,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只冷淡地抛出四个字:“与你无关,你出宫吧。”
虞鸢心头一喜,“谢陛下。”
段淞又道:“朕自会派人送你回岭南,那件事…你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虞鸢心头一松,这半年来压在她心头的重担终于被放下,忙上前谢恩:“陛下放心,民女自然明白。”
“你…”段淞顿了顿,又补充了句,“你和齐侍郎治疫有功,待此间事了,朕自会将他调回京中,给你们该得的赏赐。”
虞鸢道:“陛下过誉了,谢陛下恩典。”
段淞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虞鸢忙不迭谢恩,可刚走到门边,半只脚都几乎跨过了门槛,却突然想起他的脸色极为难看。
“陛下,可需民女为您请个脉?”
段淞却只冷淡拒绝道:“不必了。”
他和皇后因为此人生出了太多误会,他不能再将她留在宫中。多一刻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