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宗主德高望重,深受宗门上下爱戴,光是听闻便觉得万分残忍,更别说要他自小带大的徒弟亲自操办。
没人知道当年的句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亲手割下尊师的四肢与脑袋,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它们分别封印于银棺之中。
他与周不瑾师弟,以及几位知情的内门弟子秘密将银棺送往各地埋葬。
而宋茗师兄留在山上操办丧礼,并继任宗主之位。
本以为这件事就算就此告一段落。
谁知三年后,师父的遗体与五具空棺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九华山前。
众弟子惊哗一片,七手八脚将棺木抬回祠堂。
句容接到宋茗师兄的密信后,带着丹溪连夜回山,而在途中又接到几名师叔师伯暴毙,与师父遗身一起消失的消息。
而随后并城大旱,随城涝灾,中州十二府城爆发疫病,天下大乱。
云行宗老宗主亲传弟子句容离经叛道与妖女厮守本就为世人所不容,更是有人利用这件事在凡间大肆散布谣传,将一切恶果怪罪于两人。
而老宗主遗身突然出现的消息也走漏了风声,在外人眼中,这便成了句容违逆天道致使老宗主死不瞑目的罪证。
凡间旱涝之灾几乎年年发生,而疫病大范围传播却极为罕见。
寻常百姓在州城之间出入须有官府亲发的文牒,而且发放的文牒数量极其有限,一旦发现疫病,官府立马命人锁城,是以从前疫病仅仅只是发生在附近几座小城之中。
可这次,中州十二府城竟无一幸免。
那些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可真相却是消失的老宗主,与诸位长老惊尸之变。
他们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凡是活物皆死在他们,是以根本无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有擅长追踪弟子冒着性命之忧,拼死将所见所闻传回。
当时宗门内知情者不过寥寥。
诸位峰主、长老商议许久,可迟迟不知到底该如何。
老宗主生前德高望重,怜爱众生,备受世人崇敬,谁知死后竟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屠戮利器,若他泉下有知,定是无比痛心。
被惊尸群杀死的百姓身上常常留有一种血脓,而附近的豺狼猛禽闻着血气而来,吞食下他们的尸身又将疫病带去了别处。
此时又经有心之人煽动变得愈来愈不可收拾,所有一切的矛头全部指向了仙门弟子句容与妖女丹溪。
为洗清罪名,更为平息天下之乱,句容不得不将丹溪藏于云行宗,他一人负剑再次下山。
为寻找师父遗身行踪,句容多日不眠不休,终于在一处山岭村落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老宗主生前为大乘期,已经为人间至强存在,死后的他修为不但未减,反而变得越来越棘手,为弄清师父身上的秘密,他多次近身,险些丧命。
句容整整追踪尸群三月,终于发现了其中破绽。他趁机跟在尸群之后,放倒一具走尸,剜下他们腹中的灵根。
果然如他猜想那般,这些傀儡丝是寄生于死者体内灵根。
只要剖下灵根,尸体便不再受控。
那时的句容早已是强弩之末,可为了早日阻拦师父,他命悬一线,拼死彻底清缴尸群,当师父的遗身倒落他肩头的那一瞬,句容如释重负。
他满心欢喜传信回门,想要告诉他们,疫乱很快就会消失,他很快就会将师父和几位师叔师伯带回。
可另一头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如遭雷役。
丹溪死了……
丹溪身藏云行宗的事情败露,愤怒的民众冲上了山门,要求交出妖女丹溪,继任宗主之位的宋茗师兄几经周旋,却还是没能平息众怒,壮年男子谩骂示威,而妇孺老弱长跪门前苦苦哀求。
明明,明明各大仙门都在极力下山施救,皇族长公主明德大开国库粮仓抗旨救民,各方势力都在为平息这场祸乱献策献计。
可民众依旧陷入恐慌无法自拔。
丹溪不忍。
明知这一切并非因她而起,她还是选择在云行宗山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刎而亡。
总要有人来承担一切罪名,来平息民怒。
句容攥着手中的血书几欲崩溃。
随之尸群消失,各方施救很快见了成效,疫乱平息,百姓们便将这一切归功于将妖女的死平息了天神之怒。
三日后,形容枯槁,满身狼狈的句容背着师父的遗身踏上了云行宗山门前的青石长阶。
知情者无不羞愧难忍,不知到底该如何与他开口。
宗主宋茗更是愧疚不已,明明句容师弟离开前嘱咐他要照顾好丹溪姑娘的。
“这是丹溪的棺吗?”
行至祠堂前,句容停下脚步,如死灰般的目光落在了堂中的棺木上。
宋茗满脸愧色:“是她。”
他不知道到底如何抚慰,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从口中说出。
“宋茗师兄不必愧疚,其实不怪你们。”句容低头,看不出眼中的神情,“丹溪不想做的事,谁也强迫不了她,她是自愿的。”
-
“丹溪不喜欢清冷,我想带她离开。”
入夜,将师父的遗身安排妥当后,句容突然开口对宋茗道。
周不瑾为前些日子为阻暴民,不慎伤了条腿,听到句容师兄回来,立马拄着拐跑上山,恰好听到他说的话。
“句容师兄,你又要去哪?”
句容回头,看着慌慌张张的青年,嘴角牵动一个浅淡的弧度。
“哪都行,就当是四处漂泊。”
“可……”
“世人皆以为一切劫难因我与丹溪,留我在云行宗终归不妥。”
周不瑾欲言又止。
宋茗知道他心意已决,问:“何时动身,我好早些准备。”
句容颔首:“明日一早。”
“张云静那小子还没回来,师兄,你不见他吗?”
宋茗也忍不住:“云静师弟最是倔强,他不信山下那些传言,到处在找你,我今日传信过去,最晚明日上午他就能赶回来了。”
句容阖眼:“不见了。那小子一根筋,还劳烦宋茗师兄与不瑾师弟日后好好敲打他一番。”
“我下山其实还为一事,追查那些傀儡丝。”
宋茗与周不瑾四目相对,惊讶不已。
“其实从师父三年前交代自己身后之事开始我便一直在追查它们,可惜一直毫无头绪。”
句容苦笑:“师父修为已至大乘,能在他身上悄无声息种下傀儡丝的人恐怕实力不容小觑。”
“被尸群所害的百姓遗体终有一天会被发现,届时师兄便将这一切归因于我吧。”
宋茗神色紧张:“这怎么行?”
“师父他老人家一生不曾有半分污点,我不愿让师父蒙受这不白冤屈,只要我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师兄再来替我洗清罪证不就行了。”
“可……”
句容急急打断他的话。
“就这么定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们几人中,云静师弟最敬重师父,关于惊尸一事,还望两位替我瞒住他。”
周不瑾不满地嘟囔道:“你明知我心直口快,让我憋着不说不是存心为难我……”
“……”
第76章 过去
原以为第二日一早离开已是太过匆忙, 可一场变故横生,逼得句容不得不提前离开。
老宗主的尸体半夜再次惊变,比当初所见, 实力更为可怖。
数名弟子被重伤,宗主宋茗为救人, 更是被老宗主生生剜出心脏,当场暴毙!
在场众人这才意识到,当初句容一人负剑下山要面对竟然是这般恐怖的存在。
云行宗上下乱成一团,恐惧在众人心底无限被放大, 犹如无数双手拖拽他们的双腿, 无人能动弹半步。
等到句容赶到为时已晚。
几名长老联手竟不敌老宗主一人。
眼看平日里一名名与他亲近的师兄弟接连横死在自己面前, 就连宋茗师兄也……
句容看到平日里那个温润儒雅的青年胸膛暴露出一片血窟, 鲜血汩汩淌下, 他双目无神, 跪倒在还未出鞘的剑前, 已经没有了生息。
他心中悲痛不已。
“宋茗师兄!”
……
亲眼目睹师兄被杀的全过程,周不瑾的脑子已成一片空白, 身体因为恐惧猛烈地颤抖着,他目光涣散, 冷汗浸透了后背,那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记忆中眉目间总是含着严苛与慈爱,含着对调皮捣蛋、将云行宗上下弄得鸡飞狗跳的弟子们的无可奈何……
可眼前的人面色僵白, 神情空洞, 充斥着凶煞之气。
他不是师父……
他不过是偷了师父身躯的怪物!
周不瑾手背青筋暴起,嘶声拔剑:“把师父还我!!!”
千钧一发之际, 老宗主握掌反扣住他的长剑,当胸一脚将他踹至丈外。
砰!
骨裂与石崩声几乎同时响起!
老宗主拖着一把青铜巨剑朝着倒地不起的周不瑾步步逼近, 剑尖贴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仿佛宣示着他生命倒计时。
“咔、咔、咔——”
句容的心下一沉,飞身上前,脱口喝道:“玉清·亢金龙!”
他挥手一扬,一道剑光陡然爆起,轰然巨响震动天地,剑锋径直朝老宗主刺去!
老宗主似乎有所察觉,蓦地抬头。
噗呲——
须臾间,长剑刺穿了他眉心头骨,将他钉于山壁!
周围一片死寂。
直到一个清脆的丝线断裂声响起,老宗主的身体犹如断线木偶般摇摇坠地。
句容松下一口气。
师父的识海早已炼化到容纳天地灵气的地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体内的“第二灵根”,看来傀儡丝也在此生根了。
他踉踉跄跄走到师父身前,望着师父灰白的瞳仁,伸手替他合上了眼。
他颤抖着双手,将那柄染血的长剑拔出。
“对不起,师父。”句容小声道。
“嘭——”
一道突兀的声响却突然打破了这片宁静。
“句、句容你……”
青年蓦然回头,瞳孔中倒映出少年张云静惊愕的面孔。
“你……”
世人都说外界的祸乱是因师兄和那妖女而起,可他不信。
那妖女虽然嘴巴毒了些,时常捉弄他,讨人嫌以外,但其实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堪,即便看到师兄为她放弃宗主之位后,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只是他们骂妖女可以,骂师兄绝对不行。
师叔师伯不肯告诉他师兄到底去了何处,连那妖女也瞒着他,少年张云静便提着剑下山一边寻师兄下落,一边到处教训那些说师兄坏话的混蛋。
张云静是个路痴,背着一把剑越走越偏,一头扎进了大山。直到昨日大师兄传信给他,他这才知句容师兄已经回门,他心中不知到底有多欢喜,立马就往回赶,半刻也不曾休息,就是为了能够尽早见到他的句容师兄。
谁知,却让他满心欢喜地回来,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残肢断臂,血沫飞溅!
他亲眼看到他的句容师兄,一剑贯穿了师父的头颅!
此时的句容不知到底该如何解释,转身仓皇逃离。
而张云静在云行宗整整待了七日,为诸位师兄守丧,又将师父重新入葬,头也不回地便下山了,从此也再无音讯。
……
张云静的胸口剧烈起伏,声嘶力竭,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胡说!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
云颐子垂下眼帘:“我今日前来特意带了显形香,你若不信,亲自问你周师兄便是。”
“周师兄……”张云静狂躁的神情忽然平复下来,他抱头低声喃喃,“对,周师兄。周师兄他从不说谎,我信他……”
-
因为凌清清的坚持,两人一直躲在不远处并未离开。
小凤凰还是第一次见显形香,他伸长脖子好奇地看过去,这外观似乎与寻常的香并无什么区别。
云颐子点燃香柱,将它立于地面很快白烟袅袅升起,半空中一人的身影随之出现。
“是他?”
凌清清视线移了过来,诧异道:“你见过?”
小凤凰嘿嘿笑了一下,抓了抓头发:“之前误入后山碰到过这位长老。”
“那后山怪安静的……”
“周师兄。”
自下山以后,张云静便再也没见过师兄了。
他拨开面前的头发,连滚带爬,跪倒在显形香前。
“周师兄,我是云静,我是张云静!师兄可还认得出我?!”
男人透过显形香,仔细地端详着他的面孔,最后点点头。
“师兄为何不说话,是不是还在怪罪我当年不辞而别……”张云静慌乱地上前两步,伸手想去碰他,可抓住的却只是一缕白烟。
男人眼角湿润,张了张嘴,却听不到半点声响,他又摇了摇头。
小凤凰凑到凌清清耳边轻声道:“那位长老好像不会说话,赶我走时都是比划手势……”
云颐子长叹一声:“周师弟被毒哑了。”
张云静兀自睁大眼,
他记得周师兄心直口快,性子开朗,常喜欢与人蹲在剑堂前唠嗑,为此还挨了剑堂长老不少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