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莺入怀——安如沐【完结】
时间:2023-11-18 17:15:09

  他剑眉微蹙,目光凝滞片刻,随后提笔在宣纸上游走。
  笔墨纸砚皆是显而易见的粗陋陈旧,字迹却清晰流畅,笔锋凌厉果决。
  仿佛即将出鞘的剑,虽不见血刃,但已然暗藏锋芒,冷光森森。
  裴言渊吹熄烛火,借着余晖晾干墨迹,眼底尽是寒凉。
  幼时,府中办学堂,他也曾与其他公子小姐一起开蒙,读书识字。
  尽管时常受到冷落,可阿娘教他隐忍,因为只有安然活下去,才是长久之计。
  他机敏懂事,全都听了进去,收敛锋芒,从不反抗,更不会对侯府与爵位有非分之想。
  然而,这一切并未换来安宁。
  阿娘无端被害,弃如敝履,含冤而死,入土时都是戴罪的奴婢。
  他被下令,终生囚于废院,非死不得出。
  至此,他才彻底变了主意。
  若生来便是绝路,何不杀出去看看?
  权势荣华不足稀罕,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踩着阿娘的尸骨,啖着阿娘的血肉,高高在上地享尽富贵。
  幸好,蛰伏此处十余年,终于看到几丝契机。
  夕阳如残血般绚烂,大片大片铺满天际,“扑棱棱”一声,一抹洁白灵巧划过,稳当地停在窗台上。
  信鸽身形矫健,白羽油光水滑,颇为神气地歪着脑袋,自觉伸长前爪。
  裴言渊缓缓勾起唇角,指节抚过它的小脑瓜,把方才的纸条塞在小竹筒里。
  如今圣上年迈,皇嗣凋零,为数不多的皇子各成一派,结为朋党。
  兄长裴言昭就明目张胆追随五皇子,盼着他登基后,能位极人臣。
  侯府现在的门庭若市,也多半是这个缘故。
  殊不知,五皇子虽然出身高贵、待下大度,但外强中干、弊病颇多,并非上上之选。
  倒是四皇子,看上去不受圣宠、废弃冷宫,甚至血统都有待考证,却手段狠厉,身后还有着燕北旧部。
  良禽择木而栖,他愿意赌一把。
  裴言渊绑好竹筒,修长手指托起信鸽,利落地将其放飞,与斜阳相伴于颓败庭院,久久伫立。
  稍一侧眸,腐朽木门映入眼帘,十几年如一日。
  但总有一日,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出去,站在世人面前。
  侯爵之位,本不该让那个虚伪愚蠢的人坐上去,他亦会亲手将他扯下来。
  倏忽间,大门“哐当”打开,嘉树莽撞地冲进来,脸上挂着莫名兴奋的笑意,眼睛都闪闪发亮。
  他着急忙慌地向前跑,一不留神踩到青苔,脚下打滑。
  没错,就是上回绊倒那姑娘的青苔,他竟也中招了。
  嘉树心中大喊离谱,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近乎飞扑向裴言渊,吓得惊呼出声。
  他绝望地闭眼装死,直到结实地触碰地面,才松了口气。
  很难想象,若摔在公子身上会是什么场面。
  不过无妨,反正他不爱慕公子,不会像那姑娘一样害羞脸红。
  裴言渊早已后退,抬手掸去扬起的尘灰,静静俯视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懒得理会般转身离去。
  他一听就发觉“莺莺”这名字不真切,所以派嘉树去打探虚实。
  但他一直清楚,这人除了忠心之外,只会刻板服从命令,压根儿没指望他真能带些有用的消息回来。
  毕竟,这姑娘只是萌生春意,对他并无威胁,没必要上心。
  至于那份爱慕,日子久了,自然就消磨了。
  与其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心神,不如谋划如何铲除裴言昭。
  “公子且慢!我知道她是谁!”
  嘉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潦草地拍了拍衣角,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他把见闻掐头去尾、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邀功般骄傲自豪,昂首挺胸道:
  “我都打听清楚了,千真万确,错不了!”
  说着,他激动地跑到屋内,生疏地拿起笔,歪歪扭扭写下“殷惠儿”三个字。
  裴言渊轻描淡写地瞥一眼,思绪随之发散,很快就明白其中含义。
  从之前种种来看,这姑娘懵懂生涩。
  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敢承认,而是一次又一次来送吃食;想用大义凛然的说辞遮掩心意,却太过冠冕堂皇,一眼就被他看破了。
  所以,她一时间羞怯犹豫,做不到把名讳宣之于口,也是人之常情。
  可尽管如此,裴言渊仍未点头,总觉得有说不出的不对劲。
  仿佛看似正常运转的机括,背后的链条早已互相缠绕,各自错位。
  他对上嘉树的目光,显然这小子也明白了“莺莺”二字的内涵,笑得憨厚又自信,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见他并未展颜,嘉树欢欣的笑意收敛了些,好奇地问道:
  “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裴言渊垂眸深思,摇头否认,又忽而顿住,视线在嘉树身上凝滞片刻。
  如果那姑娘不愿告知姓名,才用了这个化名,未免太过简陋明显。
  连缺了半边脑子、愚钝到不会转弯的嘉树,都能独自侦破,换作对侯府熟悉些的,说不定当场就戳穿了。
  这样一来,此举失了效用,无甚意义。
  虽然那姑娘并不机灵,总是羞恼失措,但既然能想到故意打翻下毒的吃食,应当比嘉树聪明些吧。
  稍动脑子就能想到的问题,她不可能疏忽至此。
  除非......“莺莺”二字,另有深意。
  或许不是掩饰,而是暗示。
  裴言渊的眸色深了几分,顺着这个思路想去,还是没下定论。
  若真是如此,为何要用“殷”,而不是“惠”呢?
  姓有相同,名才独特,幸好府中没有同姓之人,否则,岂不是要认错了?
  “莺莺......”
  他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淡漠,好似仅仅只是想探寻其中真相。
  重复了好几遍,他终于没再出声,眸中疑云散去,冷静的目光恢复清明。
  莺,取生机勃勃、活泼灵动之意,叠词用作名字,更添亲切可爱。
  加之同“殷”读音相近,算是与本名密切联系。
  “不像信口胡诌,倒像是长辈取的闺中小名。”
  裴言渊理清思路,把所有消息和线索连在一起,最终颔首认定。
  “原来如此!”
  嘉树豁然开朗,张着嘴巴使劲点头,不禁暗自感叹,公子真是心思缜密,自己只看懂了皮毛,而公子一下子就看透本质了。
  但他蓦然一愣,想到什么似的,喃喃道:
  “可是,女子闺名,不是只有亲人和夫君才能知道么?”
  嘉树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沉思,恍然间明白过来,猛地抬头看看公子,又看看那姑娘滑倒的青苔,眼神亮得能折射出光芒。
  他咧着嘴,笑容愈发灿烂满意,险些拍手叫好。
  不过碍于公子在场,到底是忍住了,埋着头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
  裴言渊还在考量这个结论的可能性,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应,淡淡“嗯”了一声。
  关于女子闺名,他很早就在礼教中学过。
  如果幼时长辈取了,便只有亲人知道,婚后才能告诉夫君,唤起来以示恩爱;
  如果没有闺名,就由夫君来取,只有彼此间知道,算作一桩情趣。
  他与这姑娘素不相识、非亲非故,她自然不可能把他当作亲人。
  那就只剩下后者了。
  思及此,裴言渊眉峰一动,忽然发觉有些可笑。
  方才还以为她羞怯,连姓名都说不出口,现在看来,是绕着弯子告诉他闺名。
  当真是一举两得,用心良苦。
  “如此费尽心思,何必呢?”
  裴言渊的声音沉了下来,漠然中尽是冷意。
  侯府危险重重,人心复杂,他从小就见惯了,亦明白其中的残忍可恨。
  宁可把所有人拒之门外,也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
  况且,他血仇未报,大事未成,十余年在废院背负了太多,从未想过什么儿女情长。
  只有裴言昭那种虚伪笨拙之人,才会四处留情。
  分明看不上那些表小姐,亦或是落魄的未婚妻,还要君子般收留府中,当花瓶一样观赏和储备,来了兴致就挑一个宠幸。
  他与兄长不同,那姑娘的爱慕与苦心,恐怕是白费的。
  闻言,嘉树明白他家公子的意思,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哀怨地再次抬头。
  他憋了一肚子话,捏紧了拳头,却不敢说出来,只能默默腹诽。
  他家公子真是,油盐不进!
  闺名也是化名,说到底人家姑娘是矜持娇羞,不愿透露身份,想慢慢相处、互相了解,最后才确定心意。
  之前那些女子,头一回见就自报家门,目的明确,无非是深宅大院,闺中寂寞,见公子出身不好又样貌出众,急着结为欢好罢了。
  相比之下,这姑娘无私真诚,足可见是真心爱慕公子,而不是仅在乎皮囊。
  这份真心,在侯府弥足珍贵,他家公子怎就不懂呢!
  “这么好的姑娘,不知下回何时再来。”
  嘉树内心扼腕叹息,生怕公子又把人家吓跑,喃喃道。
  “她来不来,与你何干?”
  裴言渊扫了他一眼,冷然眸光中多了几分质问。
  最好是不要来,不然他还要费心神赶走。
  “与我无关,与公子您有关嘛......”
  嘉树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声音压得极低,后槽牙差点咬碎。
  兴许是他语调激动,听起来有些奇怪,裴言渊拧着剑眉思忖,斜睨他一眼,警告道:
  “你最好别动什么歪心思。”
  主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嘉树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了清丽可爱的姑娘,难免一时新奇又牵挂,但必须抑制。
  别到时候中了圈套,毁了谋划,就万事俱休了。
  “哦......哦?”
  嘉树顺从地应声,拖长了尾音,心底却不以为然。
  他这怎么能叫歪心思呢?替公子寻得良配,这是正得不能再正的心思了!
  夫人若是在天有灵,高低得托梦夸他一句懂事。
  等等,这话怎么听起来味道不对呀?
  公子有八百个心眼子,而他一个也没有,会不会想岔了?
  难不成......公子以为,他也对那姑娘有心思?
  怎么可能!
  但是,公子这么说,是吃醋吗?
  想到这儿,嘉树的脸色阴转多云,再转晴,立刻信誓旦旦道:
  “绝对没有!公子放心,我死也不会的!”
  裴言渊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借着微弱天光进屋。
  嘉树自幼跟着他,忠心毋庸置疑。
  相信就算有点心思,为了大局也能舍弃。
  身后,嘉树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中,嘴角疯狂上扬。
  现在看来,并非全无希望,甚至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转机。
  那姑娘何时才来,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昨天新炒了瓜子,很香。
  嘉树思及上回那姑娘羞怯的模样,还有所见所闻,终于得到了安慰。
  她如此爱慕公子,应该不久就会来吧!
第6章 6 、欲言(精修)
  天光明亮,鸟雀嘤啾,东风暗含春日暖意,拂过凋零的梅树,裹挟着花瓣飘落窗前。
  林知雀趴在窗台上,歪着脑袋出神,掌心托着腮上软肉,两弯细眉烦恼地蹙起。
  花瓣刮过她挺俏的鼻尖,惹得阵阵酥痒,酝酿许久才“阿嚏”一声,杏眸水雾朦胧。
  林知雀浑身打颤,甩甩头才缓和些,揉着鼻头取下花瓣,顺着脉络一丝一缕撕碎把玩,眉眼间笼上愁云。
  自从上回与殷惠儿大闹一场,她始终闷闷不乐,整日提不起精神。
  虽然桂枝把她痛骂一顿,她亦知不必为这种人伤神,但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就难免想起眼下的处境与婚约,对往后的日子愈发迷茫。
  曾经在金陵阖家欢乐,幸福安稳,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如今连如何自处都不知道。
  若是侯府不认婚约,嫌她待久了麻烦,想赶走这个拖油瓶,她又何去何从?
  况且,嫁给侯爷是爹娘的遗愿,看起来也是最好的归宿。
  她希望能让爹娘安心,在天上看见她过得和从前一样好,九泉之下也能欣慰含笑。
  桂枝刚干活回来,一进院子就瞥见那颗蔫掉的小脑袋,当即猜到了她的心思,扬起笑意走上前去,劝慰道:
  “小姐,不如出去转转,做些喜欢的事情,成日闷在屋子里,人都要发霉啦!”
  林知雀这才回过神,深以为然地点头,认真思忖起来。
  她不方便出府,青天白日在府中闲逛亦太过惹眼,琴棋书画全无雅兴。
  真要算起喜欢做的事情,还是上回下厨心情最好。
  尽管那个家伙很讨人厌,总是冷着脸,半天不搭理她,可烟火缭绕时,她莫名觉得畅快又舒心,那家伙吃了她做的饭,让她很有劲头。
  分明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却让她暂时忘记现实,只沉浸其中,身心都轻盈起来。
  林知雀掰着手指,仔细一算,有好几日没去过竹风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看在她有兴致、那家伙上回还算配合的份上,她就再去一次吧。
  更何况,现在侯爷暗中见了殷惠儿,婚约更加没把握了。
  她不忘初心,还指望裴言渊替自己美言几句呢。
  思及此,林知雀拿定了主意,一拍窗台站起身,惊得枝头鸟雀叫喊着飞走。
  她扬起脑袋,樱唇弯起弧度,吩咐桂枝准备食材,眸中终于有了光彩。
  *
  翌日,林知雀同上回一样,精神抖擞地起床,简单梳洗后去了小厨房。
  她站在小板凳上,在热气熏蒸中熟练地掌勺,翻炒着灶中的食物,有条不紊地洒下调料,看着颜色一点点变得诱人。
  额角渗出薄汗,她赶忙用帕子拭去,手脚都热乎起来,浑身说不出的舒畅。
  林知雀沉浸其中,心无旁骛地下锅、焖烧、装盘,不禁哼起阿娘哄她的歌谣,眼睛如暖阳般明亮纯澈。
  两个时辰后,烟火袅袅,满屋飘香。
  鲜笋烧肉汁水充盈,裹满每一块笋和肉,顺着圆盘蔓延;虾仁炖蛋弹软水灵,浇上一勺酱油,划了花刀很是入味;嫩豆腐青菜汤清澈见底,佐以虾米提鲜,画龙点睛般清新。
  林知雀用小碗盛出一点,与桂枝分着品尝,十分满意地笑着点头,随后装在碟子里,小心翼翼地放入食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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