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昭帝捧在手掌心长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除却赏花弄月,弹琴跳舞,半点事情不会做。能照顾好自己已是万幸,至于做牛做马更是无稽之谈。
她只一心想要照顾沈离,却对自己的能力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沈离睁开眼睛,看着她哭得涕泪齐流的狼狈模样,微微勾起唇角。
他艰难地抬起左臂,轻轻将她脸颊上的泪水揩掉,哑声道:“阿棠,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他们都在瞧着你,你不是最要面子的吗,若再哭下去,可要颜面尽失了。”
皇兄都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还要面子做什么?雪棠不答话,只眼泪越来越汹涌。
哭哭戚戚间,御林军将叛军绞了个七七八八,太医也紧急慌忙上了山。雪棠忙侧到一旁,令太医将沈离抬到木屋。
雪棠跟到屋内 ,原要看着太医给沈离处理伤口,却听沈离沉声说话:“阿棠,你且出去!”
皇兄危在旦夕,雪棠又哪里舍得出去,可她知道皇兄是一言九鼎的性子,嗫嗫地蹭到了门外。
她也不往远处走,只紧贴着房门,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
大约站了一刻钟,忽听到屋内传出一道极力压制的闷哼声,与此同时,雪棠的心也紧紧揪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木门,仿佛这样盯着就能瞧到屋内一样。
时间仿佛凝滞了,过分难捱,直到叛军被尽数剿灭,山顶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房门都未打开。
以前若是看到那样多的断肢残骸,雪棠定会栗栗危惧,现在她满心都是沈离,只觉得杀再多的叛军都不解气,皇兄若有个三长两短,定要让人把叛军挫骨扬灰。
怀揣着巨大的恨意和担忧,雪棠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门外打转,也不知转了多长时间,房门总算被人打了开来。
她像疾风一样旋了进去,猛然扑到床榻边,急声问道:“皇兄怎么样了?”
问完话才发现沈离的脸色白得像纸,地上扔着一团团沾满血迹的纱布,多得简直堆成了小山。
雪棠滞在原地,脸色也变得煞白。
“陛下性命无忧,但右臂……”十一温声答话,却被沈离泠然打断。
“十一,你先出去。”沈离的声音很小,轻的像是一缕烟,仿佛随时都要飘散。
十一把未说完的话咽回肚子,沉默着走出房门。
雪棠顺着十一的话,把目光投到沈离的手臂上,他的手臂包满了纱布,软软地搁在木榻上,就像一把戒尺,或者一张床褥,是岑寂的,没有生气的。
“皇兄的手臂是不是……”雪棠顿了顿,她甚至不敢把那两个字问出口。皇兄是九五至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文治武功样样齐全,她实在想象不出皇兄若是废掉一条手臂,以后该怎么办?
“我的手臂受伤很重,但休养一阵子便能痊愈。”沈离看向雪棠,慢条斯理解释。
听到沈离的话,雪棠的眸子倏得便亮了起来,皇兄从未骗过她,他说能痊愈,就必然会好起来。
她从无尽的悲伤中挣脱出来,又变成了那个娇妍活泼的九公主,轻巧的移到案几旁,斟了一杯温水,端到沈离身旁。
沈离受伤严重,就平躺在榻上,任由雪棠喂水。
她从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难免笨手笨脚,喂着喂着就把水抖到了沈离的脖颈处,于是又手忙脚乱放下茶盏,扯出帕子给沈离擦拭水渍。
轻柔的布料覆在沈离脖颈上,别处都平平整整,唯有喉结那处突兀的鼓了起来。
不由自主间,雪棠想起了那夜沈离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沿着腹1肌淌到茂密处的汗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来,她是魔怔了不成,皇兄为了救她遍体鳞伤,她不能替皇兄分担痛处也就罢了,怎么还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
雪棠懊恼极了,暗暗斥责了自己一通,复又赶紧把沈离脖颈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端起茶盏给他喂水。
沈离心细如发,只瞧雪棠红的晚霞一般的耳朵尖,便能推测出她心中所想。
心中顿时涌动出巨大的喜悦,身体的疼痛和那喜悦相比渺小如烟尘,简直不值一提。
这时,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情,再有七八日便到了情丝绕发作的节点,也不知雪棠那一丝旖旎,到底是体内的药力所致,还是她心里已对他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情感。
沈离表面云淡风轻,骨子里最是固执,但凡他想要的东西,他都要完完全全拥有,譬如雪棠,他要将她的身心都收为己有才好。
他凝着雪棠,哑声问道:“妹妹,你的耳朵怎得红了?”
雪棠原就十分羞窘,听到沈离的问题愈发难为情,手足无措地将帕子绞来绞去,直搓成皱巴巴一团,才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我有些热。”
“是嘛!”沈离轻咳一声,脸色愈发苍白,“左右屋内现下只你我二人,你若觉得热,只管把外衫脱掉便是。”
说到这里,雪棠不仅耳朵尖,便连脸颊也变成了红色。
雪棠畏热,夏日从不穿中衣,若脱掉外衫,便只余下小衣和亵裤,又如何还能见人?
皇兄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疼爱,她却不好把不能脱外衫的真实原因告诉皇兄。
她僵硬地顿在原地,思索着该如何回话时,忽听房门被人敲响:“圣上,判臣霍青从悬崖跃了下去,除他之外的叛军已被尽数剿灭。”
沈离顿了顿,继而淡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日幕一寸一寸笼罩下来,天渐渐黑了。
帝王的安危关乎社稷,京都表面风平浪静,暗里却风起云涌,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沈离的性命。
按说沈离是不该在宫外过夜的,奈何他身受重伤,不宜挪动,只得宿在原地。
太医给沈离换过药以后便退到一侧的帐篷等候传侍,屋内唯留下兄妹二人。
雪棠站在塌边温声细语说话:“事急从权,山上没有宫人,今夜便由我照顾皇兄,皇兄若饿了、渴了只管叫我,如果、如果想要出恭也不要客气。
咱们是兄妹,世间除了父母属咱们最为亲近,您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她自觉一番话很周全,也十分合情理,可不知为何就是不敢直视沈离。
雪棠说完话以后一直低着头等候沈离的回应,等来等去都没听到声音,这时才抬起头看向沈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却很平稳,原来已经睡着了。
雪棠给沈离掩好被角,蹑手蹑脚踱到交椅上小憩,她睡觉时雷打不动,今日却格外警醒,沈离只是想翻个身,她便听到了声响。
雪棠急匆匆奔到榻边,低声对沈离道:“皇兄身受重伤,不益操劳,还是我帮您吧!”
双手托到沈离腰侧,触手是遒劲的肌肉,温热又坚实。雪棠动作一顿不由想起画本子里那句被反复提及的名言“男人的腰夺命的刀”。
思绪又回到情丝绕发作的时候,那时她意识模糊,身体却分外敏感,只记得一把劲1腰抛得她上下起伏,酥麻之感从脊骨一直传到大脑,简直不知天地为何物。
心绪飘飞间,身体也悸动起来,雪棠唯恐被沈离发现端倪,双手攒足了劲儿,用尽全力帮沈离翻了个身。
她累得气喘吁吁,折回交椅歪着之前,却还是没忘了帮沈离盖好被子。
山间不似皇宫,虽是夏日,到了深夜依旧寒沁沁的,雪棠还未盹着,便被冻得瑟缩起来。
动一动或许会暖和一些,屋外有御林军守夜,倒也无需考虑安全问题,雪棠悄悄站起身,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到沈离的声音:“可是觉得冷?”
雪棠转过身看向沈离,昏暗的烛光下,他斜躺在简陋的矮榻上,一双黑眸如曜石般晶亮,里面流动着她瞧不懂的光华:“既觉得冷便到榻上来,我们小时候不也经常这般吗?”
沈离挪到矮榻最里侧,拱起手臂,指节分明的大手从棉被里探出来,将棉被掀开一小半。
自知晓情1事以后,雪棠便有意和沈离保持距离,见到沈离坦荡的模样,她愈发觉得自己狭隘,也不好意思拒绝沈离的好意,磨磨蹭蹭挪到榻边。
她慢吞吞钻到棉被内,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因着心虚 ,雪棠不好意思离沈离太近,不由自主缩到了矮榻边上。
神经紧绷起来,雪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没成想不到一刻钟便进入了梦乡。
旭日东升,天一点一点变亮,雪棠缩在沈离怀中睡得又香又甜,丝丝缕缕的阳光洒进屋子,连雪棠脸颊上细碎的绒毛都照得分毫毕现。
她的容貌分明是明艳照人的,可因着那未曾绞过的绒毛便多了几分稚气,像一只挂在枝头的桃子,内里甘甜多汁,表皮粉嫩饱满,只要品尝过那份美好,便再舍不得放手。
至于那些想夺走她的人,他便只能遇神杀神、遇佛弑佛了!
沈离轻轻在雪棠的额角吻了一下,而后就那样一眨不眨的凝着她,直到雪棠睡醒,才慢悠悠开口询问:“睡得可还舒适?”
雪棠怔楞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是来照顾皇兄的,她不仅没有早起为皇兄侍奉汤药,甚至还懒懒缩在皇兄怀中酣睡,双臂紧搂着皇兄的劲腰,因着紧贴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皇兄遒劲的肌肉迸发出来的热意。
雪棠轻咳一声,红霞一直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她手忙脚乱坐起身,匆匆整理好衣衫,这才开门去唤太医进屋换药。
圣上的安危重于泰山,天堪堪亮时太医就候到了门外,哪成想一向勤勉的圣上竟会等到巳时才开门。
山上没有吃食,太医帮沈离换好药以后,御林军便把沈离抬到工匠连夜打好的竹轿上,小心翼翼把他抬到山下。
马车穿过长长的宫道,径直驶进太极宫。
“娘娘,圣上回宫了,是和安宁公主一同回来的。”钱嬷嬷将打探来的消息报告给德太妃。
想到雪棠昨日赴宴后一直未归,后来沈离又匆匆出了宫,德太妃便知晓沈离在宫外留宿和雪棠脱不了干系。
沈离初初登基,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他竟为了雪棠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德太妃握紧手中的碧玺手串,狭长的眸子里迸发出狠厉的光芒。
沈离文治武功样样齐全,上至朝廷重臣下至黎民百姓无不交口称赞,雪棠虽不是皇室血脉,却是沈离名义上的皇妹,沈离若与雪棠传出些什么,定会被人诟病、遗臭万年。
德太妃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房门。他们母子筹谋多年才有如今的地位,万不能断送在一个女子手中,既然沈离舍不得雪棠,那便由她这个母亲动手吧!
软轿停至太极宫门前,不待内侍通报,德太妃便大步进入院门。
德太妃是圣上生母,内侍心里虽焦急,却也不敢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德太妃穿过花厅向沈离的寝屋走去。
一进屋,德太妃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药味清苦,那清苦中却搀着一丝清甜,正是雪棠常熏的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德太妃拧起眉头,踩着绵软的地毯绕过屏风,将目光投向矮榻。
雪棠正侧坐在榻边给沈离喂药,她没有束发,柔亮的乌发披散在肩头,娇妍中又多了几分婉约,被海棠色的中衣一衬,越发显的人比花娇,这副祸水模样,莫说男子,便是女子见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生的美,伺候起人来却格外笨拙,沈离也不介意,哪怕胸前和手臂都缠着纱布,却还是俯下身,迁就着雪棠,一口一口把她喂的药吞入腹中。
德太妃的目光凝在沈离的伤口上,眸中满是心疼之色,她的儿子最是谨慎,断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定是为了雪棠才身受重伤。
怒从心头起,德太妃上前一步,眼睛直盯着雪棠,厉声训斥:“安宁,你昨日到底往哪里去了,怎么还害得你皇兄成了这副模样?”
责问完尤觉得不解气,接着道:“你也太放肆了,连累你皇兄也就罢了,竟还敢披头散发面圣,若不是你皇兄宽宥,定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幼时,德太妃居于长乐宫的偏殿,日日都到正殿和贵妃说话,她说话时犹如和风细雨,再和善不过。
雪棠从未见过德太妃疾言厉色的模样,因着反差过大,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怔楞在原地。
相较于雪棠,沈离倒是十分从容,他伸手把雪棠鬓角的碎发掖到耳后,低声道:“你刚沐浴完,莫要着了凉,快到耳房披一件外衫。”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犹如和煦的春风,顷刻间便将雪棠心底的不安吹散,雪棠不再思索于德太妃的则问,她点点头,转身向耳房走去。
待人影不见了,沈离才看向德太妃:“母妃安好,儿子身体不适,请恕儿子不能起身相迎。”
沈离分明是在护着雪棠,这才将人支走,可相较于他的身子,雪棠便又显得无关紧要起来。
德太妃大步凑到沈离身边忧心忡忡查看他的伤口。越看越觉得心惊,那伤口又长又深,实在骇人。也不知她的儿子究竟经受了什么?
德太妃捏紧腕子上的手串,凝着沈离询问:“你老实告诉母妃,到底是如何受得伤,是不是和安宁有关?”
沈离轻笑一声,低声道:“儿臣是被霍青所伤,又如何和安宁扯得上关系?安宁最是乖顺,母妃莫要胡思乱想。”
沈离言之凿凿,但德太妃总觉得他有所隐瞒,她的儿子她最了解不过,他既有心隐瞒,她便什么都问不出来。
德太妃也不再做无用之功,柿子得挑软的捏,她没必要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