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是沈离的寝宫,便是傅修安再惦念雪棠也不敢逾矩,是以向宫人打听了雪棠的行踪,知道雪棠每日清晨都会到竹林折竹,这才早早到竹林候着。
当然,实话是不能说的,女子以骄矜为美,男子也不好太过于热切,没得被人误以为是孟浪之徒。
傅修安沉吟片刻,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我原想面见圣上回禀政事,但见赵府台已然进了太极宫,赵府台积粘,没有半个时辰定出不了门,我不好在太极宫前戳脚子,便想着到竹林闲逛。没想到运道这样好,竟遇到了公主。”
傅修安的目光在折好的竹枝上一扫而过,明知故问:“公主是要折枝插瓶吗?”
雪棠点点头,复又去折一旁的竹枝,她生的娇小,便是折最低处的枝丫都有些吃力。
傅修安忙上前帮忙:“微臣帮公主折吧。”他一边说话一边指了指一旁的凉亭,“眼见着日头要升起来了,公主面皮娇嫩,受不得日头灼照,便到凉亭避一避吧!”
他和气体贴,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的爱护,雪棠也不客气,转身坐到了凉亭内的石凳上,托着腮看傅修安折枝。
翩翩君子便是折竹枝都是文雅的,不像雪棠折竹枝时那样狼狈,修长的手指搭在竹枝的结节处,轻轻一用力便将竹枝折了下去,又快又利落,毫不费力。
傅修安把折好的竹枝捧到雪棠跟前,谦逊道:“微臣不懂风雅之事,也不知这些竹枝是否合公主的心意,公主且挑一挑,若没有瞧得上眼的,微臣便再去折,总要折到公主满意的才好。”
人家好心帮忙,自己断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雪棠忙道无碍:“这些竹枝我喜欢的紧,世子可千万不要再去操劳了。”
话毕雪棠发现傅修安墨黑的长发内藏了一片竹叶,那片叶子绿油油的,甚是显眼,她忙站起身对傅修安道:“世子的发间沾了一片竹叶,世子且弯下腰来,容我帮你摘掉。”
瞧瞧,这便是自己中意的人,不仅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十分温柔体贴,贵为公主却丝毫不拿腔作调,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傅修安将腰弯得低低的,唯恐累着雪棠,因着他迁就,雪棠连脚尖都不用踮,毫不费力就把傅修安发间的竹叶摘了出来。
翠绿的一片映在指尖,愈发衬得雪棠十指纤纤、白皙莹润。
傅修安心间又是一阵悸动,真想把他欲和雪棠做真夫妻的想法说出来,却又唯恐雪棠对他无意下不了台,如此这般以后相处起来便也不得畅意。
傅修安默了默,终究没有多言,又和雪棠寒暄了几句,亲自把她送回太极宫。
雪棠刚把青竹置到御书房,就遇到了要去用早膳的沈离,二人便一起进了饭厅。
雪棠也不转圜,直接便将自己要回长乐宫的想法告诉了沈离。
沈离神色未变,语气如以往一般和煦:“妹妹想回去便回罢,若有什么短得缺得只管告诉十一,万不要委屈自己。”
雪棠点点头,用完早膳便带着凝脂回了长乐宫。
待人离开,沈离当即就沉下脸来,好端端的阿棠怎得突然就要离开?他看向十一,低声问道:“安宁近日可见过什么人?”
十一拱手回话:“九公主早晨到竹林折枝,是由傅世子送回来的。”
沈离默了默,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低声对十一道:“靳远老了,精神不济,担不起修建运河的重担,你拟一道谕旨,让他回家颐养天年去罢!这世上没有人比傅世子更适合担任水监之职。”
运河浩瀚、水流湍急,傅修安若是不慎掉入河中,便是连尸首都打捞不回来。
十一躬身应是,刚要去拟旨,忽见一个内侍匆匆而来。太极宫宫规森严,讲究四平八稳,若不是遇到了急事,便是给内侍十个胆子也不敢急赤白脸。
果不其然,只听内侍气喘吁吁道:“陛下,太妃娘娘适才带着一众宫人到长乐宫去了。”
自从宫外回来,德太妃便一心想要惩治雪棠,若非沈离护得紧,雪棠又如何能安然度日?
没有人比沈离更了解德太妃,德太妃看似温和宽厚,骨子里最是狠厉,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定要夺人性命。
他倏得站起身来,快步向长乐宫行去。
雪棠带着凝枝折回长乐宫,乍一踏进宫门,便见一群人向她涌来,那群人凶神恶煞,一看就来者不善。
雪棠和凝枝对视一眼,凝枝会意,二人拔腿便向门外奔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院门忽得便被人阖上。
宫人围将过来,七手八脚扭住雪棠的手臂,将她拖到花厅。
花厅内,德太妃正襟危坐,满脸肃杀之气。
雪棠已见识过德太妃疾言厉色的模样,现下倒也不算惊讶,只开口说出自己的疑问:“母妃,不知安宁犯了什么错,竟值得您如此大动干戈。”
德太妃也不绕圈子,直接道:“你立身清正,倒也不曾犯过大错。可是你不该让我儿陷入危险之地、险些丢掉性命。若不是为了救你,我儿也无需遭此大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离虽极力隐瞒,到底还是让德太妃知道了他受伤的真相。
没有那个母亲愿意看到她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自己的性命,更遑论沈离还是天下至尊。
德太妃皱起眉头,雪棠果真如她母妃一样,是天底下最狐媚的祸水。她断不能再任雪棠存活于世。
她看向一侧的内侍,沉声命令:“塞住安宁的嘴,将她杖毙。”
虽说安宁是上了玉碟的公主,可在皇帝生母面前却微不足道,内侍半点都不犹豫,当即便拿出一块儿白布塞到雪棠口中,抡起木杖便砸到了雪棠身上。
剧痛从臀部传来,身体像是要裂开一般,雪棠痛苦的呻1吟一声,可惜,口中塞着白布,声音便闷闷的刹到了嗓子里。
又是重重地一杖,雪棠疼得心神俱裂,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只当自己是逃不过了。
不到月余便是她的婚期,眼见着就要和母妃团聚,谁能想到她会折在这个当口。
若说有什么遗憾,雪棠最放不下的便是母妃和皇兄。
母妃只她一个独女,若知道她不在人世,也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模样。还有皇兄,皇兄一直庇护于她,她尚未来得及……
雪棠伤心不能自抑,忽听房门被人撞开,抬起头,只见沈离匆匆踏到屋内。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却满脸焦急,漆眸寒冷如冰。
持杖的内侍被沈离的气势所迫,不由停下动作,匆匆跪地行礼。
下巴紧绷成一条直线,沈离抿着唇跨到雪棠身旁,一点一点将她口中的布帛抽出来,而后小心翼翼托住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缓步向内室走去。
“皇兄!”雪棠缩在沈离怀中,委屈巴巴唤了一声,因着疼痛,脸颊血色尽失。
沈离的眼眸愈发深沉,只说话的语气格外轻柔,他伸手将雪棠脸上的汗水拭掉,温声道:“你且先忍耐一下,御医马上就到。”
沈离轻轻把雪棠放到拔步床上,又扶着她翻了个身,让她趴伏到锦被上。
她的衣衫虽然皱巴巴的,好歹没有印出血迹,沈离眸中的寒冰这才消融了些许,他伸手将雪棠的长裙捋平,沉声问道:“那人打了你几杖?”
“两杖!”雪棠哑声答道。
沈离“嗯”了一声,而后便不再言语。
门外响起敲门声,是御医到了。沈离又和雪棠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向花厅折去。
花厅被御林军重重围着,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遑论里面的大活人。
德太妃心里本就存着气,被沈离困到屋内愈发不忿,只当沈离已然被雪棠迷得失了心智,再顾不得维系母子之情,沉声嗤道:“你是要为了安宁囚禁你母亲不成?”
沈离只道不敢,侧身对十一吩咐:“除却德太妃,这屋内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且将他们送到昭狱,明日午时凌迟处死。”
末了又道:“行刑之人罪大恶极,定要株连九族。”
什么凌迟处死、什么株连九族,沈离哪里又在乎几个内侍的性命,分明是在借这些内侍打德太妃的脸。
“皇帝好大的本事。”德太妃拔高声音,“屋内这些人都是哀家的心腹,你当真要为了给安宁出气,将哀家的心腹尽数处死?”
德太妃怒火中烧,沈离却一团和气,他勾唇一笑,温声对德太妃道:“母妃是儿子的母亲,您想做什么儿子管不了,但您母家那些人的性命却握在儿子手中,今日之事若再发生第二次,儿子便将整个郑家凌迟。”
疯了、真是疯了,德太妃唯恐沈离步入先帝的后尘,现下看来沈离对雪棠的感情远胜过先帝待谢贵妃。
德太妃挫败地瘫坐在檀木交椅上,不可置信地盯着沈离,低声呢喃:“你是疯了不成,郑家可是你的外家。”
沈离仍旧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他凝着德太妃,慢条斯理道:“郑家如何与朕不相干,阿棠如何却与朕相干。只要朕还活着,便没人能动她,哪怕是母后也不行。”
第30章
大英以孝道治天下, 昏庸如昭帝都不敢堂而皇之忤逆胡太后,德太妃万没想到一向审慎识大体的沈离会为了雪棠和她交恶。
她绷着脸瞪向沈离,压低声音斥责:“你这个不孝不悌的东西, 怎得能这样糊涂,一言不合就要与你母亲喊打喊杀,莫不是被安宁那狐媚子灌了迷魂汤?”
沈离脸上的笑容因德太妃那句“狐媚子”而迅速收敛起来, 说话的声音像是镀了一层寒冰:“母妃身后是整个郑家,便是为了郑家的安危也该谨言慎行。”
天底下哪有子女斥责母亲的道理,德太妃怒火中烧,脸色愈发难看。所幸她是能屈能伸的性子,并不想因为一个外人和自己的儿子撕破脸。
左右今日是奈何不了雪棠了,德太妃也不想再多做纠葛,她竭力将怒火压将下去, 扭头看向随侍的钱嬷嬷:“回宫。”
话毕就向门口奔去,守门的侍卫倒是打开了房门,却将钱嬷嬷拦在了门内。德太妃不解的看向沈离。
沈离回视过去,低声道:“儿子说过了, 今日闯到长乐宫的宫人一个都不能留。”
“你……”德太妃原以为她退了一步,沈离便会见好就收, 没想到沈离丝毫不顾念母子之情。
天底下哪里有儿子打杀母亲身边人的道理?德太妃脸色铁青,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她指着钱嬷嬷对沈离道:“你是钱嬷嬷看着长大的,竟真的要将她凌迟?”
沈离沉默着点了点头,须臾间便有侍卫上前,扯着钱嬷嬷的手臂往门外拖去。
钱嬷嬷大咳, 死命和侍卫撕扯, 扯着嗓子向德太妃呼救:“娘娘救命、救命呀!”
钱嬷嬷是郑家的家生子,德太妃没出阁的时候便由钱嬷嬷伺候, 二人虽是主仆,情义却极其深厚。
事关忠仆的性命,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德太妃不再和沈离置气,态度也和软起来:“我儿,你莫要吓唬母妃,快让人放了钱嬷嬷。”
沈离是言出必行的性子,哪怕德太妃是他母亲,也并不会因为德太妃的示好而改变主意。
他抬起眼眸淡淡扫了侍卫一眼,侍卫会意,一掌将钱嬷嬷劈晕,大步将人拖出花厅。
德太妃看看像麻袋一样被人拖走的钱嬷嬷,再看看无动于衷的沈离,忽觉得他陌生极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性子冷淡,却没想到他会无情到这个地步。
德太妃不再言语,像是木偶一般,怔怔地走出长乐宫。
长乐宫发生的事瞒得密不透风,只传出了德太妃身子不适、闭门谢客的消息。
豫章宫门庭紧闭,长乐宫倒是熙熙攘攘,原因无他,只因沈离担忧雪棠的身子,夜晚要宿在此处。
帝王的安危关乎江山社稷,不过一个时辰,十一便将长乐宫的侍卫调换成了御林亲卫,便连沈离平时使用的杯盏茶具也尽数置到了长乐宫。
雪棠是被昭帝和谢华莹捧在手掌心长大的,小时候被针尖扎一下都要闹腾半天,更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生受了两记庭杖。
雪棠怏怏地趴在拔步床上,眸中满是不甘和委屈。她从未想过德太妃会这样狠厉,只因为皇兄待她好,便想要了命。
她真是厌恶极了德太妃,恨不得将自己所受的苦楚双倍奉还给德太妃才好,可惜,德太妃身份贵重,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皇家血脉的公主,又如何斗得过圣上的生母。
雪棠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愈发想离开皇宫,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她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豫南是宣平侯的封地,有宣平侯和母妃护着,定没人敢欺负她。
长吁短叹间忽听房门被人打开,雪棠抬起头,只见沈离身穿一身鸦青色寝衣缓步进了屋。
雪棠在屋内趴了一天,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她讶然道:“皇兄,你怎得过来了?”
沈离没有接茬,低头凝着雪棠,温声问道:“身子如何了,可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