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王竟会说汉话,雪棠微愣,随机又反应过来,傅修安的面庞全然是汉人的模样,定是因为他有个汉人母亲,如此,龟兹王会说汉话便也无可厚非了。
自雪棠进门,龟兹王的目光便一直凝在她身上,先是嘘寒问暖一番,而后又发话,让宫人带她到偏殿就寝。
龟兹国王不是只想瞧一瞧她吗,如今怎么还开口留宿了?雪棠把目光投向傅修安,眸中满是疑问。
原以为傅修安会从中周旋,没想到他像是没瞧见她的疑惑一样,只垂眸看向脚下的厚绒地毯。
雪棠没法子,只得开口:“多谢王上美意,不过家中长辈已为我置好了宅子,我便不叨扰王上了。”
龟兹王眸光微转,继而朗声笑了笑,开口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不单你们大英,我们龟兹也是好客的国度,还未尽地主之谊,哪能让公主独自出宫。”
话毕看向一侧的宫人,宫人会意,半是相邀半是胁迫地把雪棠向偏殿带去。
待人影不见了,龟兹王才沉下脸来,鹰隼般的眸光投向傅修安,沉声责问:“你不是说已然俘获了安宁公主的芳心,她可为我所用吗?”
龟兹王虽给了傅修安尊贵的身份,待他却并不亲厚,当初傅修安成竹在胸,因着有几分把握获得雪棠的芳心,也为了邀功,才在信上说了那样一番话。谁能想到雪棠会对她的杀父仇人动心呢?
在龟兹王的注视下,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涨红,不得不说出雪棠心系沈离的实情。
龟兹王待他愈发冷淡,低声斥道:“你竟连个女子都笼络不住,真是枉为孤的血脉。你虽草包了一些,好歹也将安宁带到了龟兹,如此也算功过相抵了。”
话题一转,他接着道:“女子最是下贱,身子给了谁,心便会向着谁。左右你也没有能耐俘获安宁公主的芳心,不若给孤当个说客,劝说她嫁给孤,也算玉成好事。”
雪棠貌美无双,便是龟兹王这等不甚好女色的人见了也忍不住蠢蠢欲动。
将雪棠纳进后宫,既可以享受美色,又可以辖制沈离,真真是两全齐美的好事儿。
傅修安万没想到龟兹王会提出这么无耻的要求,他倒抽一口冷气,扬起声音道:“父王,安宁公主乃儿臣的未婚妻子,您如此行事实在不妥。”
“什么未婚妻子,不过一纸婚书的事,将婚书撕掉不就无碍了吗?”龟兹王义正辞严,丝毫不为自己抢夺小辈的未婚妻而羞愧。
傅修安虽软弱,到底也没到任人揉圆捏扁的份上,只梗着脖子道:“儿臣做不到。”
龟兹王脸色微变,却丝毫不肯退步,他居高临下看着傅修安,沉声道:“孤劝不动你,便让你母妃来教你做人。”
傅修安的母妃是一名歌姬,因着貌美被倒卖到了龟兹,龟兹王年轻时,甚喜欢到烟花场所流连,久而久之便瞧上了傅修安的母妃丽姬。并将之纳为小妾。
丽姬倒是好生风光了几年,因着她风头太盛,招致王后嫉恨,王后买通她身边的宫人,将她的幼子扔出王宫,继而流落在外。
王后的母家是龟兹大族,便是龟兹王也不能对她如何,只得放之任之。
因着愧对于丽姬,龟兹王待她更加熨帖,但以色事人者岂会长久,不过两年,龟兹王便对丽姬失了兴致。不再踏足丽姬的殿门。
丽姬不过一舞女,没有龟兹王撑腰,宫内随便一个人都敢欺侮她,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不过三十出头,却面色憔悴,骨瘦如柴,瞧起来像是老妪一般。
龟兹王已回寝宫就寝,殿内只余丽姬母子。
这是傅修安第二次见到他的母亲,只肖瞧一眼,他就知道他是丽姬的血脉,他和丽姬生得实在相像,无论眉眼还是脸型,简直一模一样。
他没想到丽姬真的会给龟兹王做说客,他才是丽姬唯一的儿子呀,他和丽姬才是最亲近的人。
丽姬似是猜出了傅修安心中所想,低声道:“我的儿,你不要怪母亲,母亲也是身不由己。 ”
是呀,她过得这样艰难,又如何敢拒绝龟兹王的命令。
傅修安的心又松动下来,他对丽姬道:“左右母亲已经来劝过儿子,也算完成了父王的嘱托,母亲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丽姬瞧起来柔弱,却十分有主意,她受够了被人冷遇的日子,定要借着自己的儿子东风再起。
她走到屋门口时,又忽得转过身折到屋内,目不转睛盯着沈离,沉声道:“安宁公主虽貌美,这世上却也能寻到比她更标致的女子,你又何故为了她惹得你父王不快?”
“你父王统共只三个儿子,长子是王后所出,随了王后那副跋扈性子,十日里有九日惹得你父王不快,依我瞧,你对他厌恶极了,定不会把王位传给他。二王子是库车侧妃所出,打小就是个病秧子,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归西去了。”
“大王子和二王子不成器,你只要能获得你父王的欢心,继承王位便指日可待。龟兹不同于大英,待你登上王位,便可继承你父王的姬妾,到时候安宁公主不还是你的吗?”
“你又何故为了一时的意气和你父王置气,若真惹得你父王不快,我们母子又岂还有容身之地?”
一边是权利和美人,一边是狼狈和窘迫,傅修安心中的天平很快便倾斜了。他千辛万苦来到龟兹不就是为了王位,为了得到雪棠吗?
现下不过忍一时之辱,他又何必意气用事?
他看着丽姬蜡黄的脸颊,缓缓点了点头。
夜静悄悄的,雪棠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忽听到房门被人敲响,她警惕地挪到门后面,低声问道:“是谁?”
“是我,公主可就寝了?”傅修安的声音传入耳际。
雪棠虽埋怨傅修安没有及时为她解围,但因着宣平侯那层关系,到底把他当成了亲人,她抬手把房门打了开来。
屋内点着连枝灯,亮堂堂一片,雪棠身穿华服,头发也一丝不苟,显见还没有就寝。
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傅修安的心软了又软,美人虽好,到底及不得江山社稷,他踌躇良久,终是开了口:“公主觉得我父王如何?父王对公主一见倾心,愿迎公主为如夫人,如夫人的身份只屈居于王后,真真是高贵无比。”
第61章
傅修安尚在极力游说, 雪棠冷眼瞧着他那副滑稽又伪善的模样,一言不发。
怪不得她提出留宿在宫外的时候,他极力反对, 原来是想用她来讨好龟兹王。
天晓得为了这一天,他筹谋了多长时间。亏她还心存愧疚,一直觉得对不住傅修安, 哪成想他早就用心不良。
被算计的愤懑涌上心头,雪棠莹白的小脸也一点一点胀红,人若气到一定程度,大脑便会格外清醒。
雪棠知道和傅修安这种小人是讲不清道理的,她压根没有和他理论的必要,待傅修安说完话,便抬臂指向门口, 连瞧都懒得瞧他一眼,只冷声道:“你快些出去,我再不要见到你。”
她面色冷硬,自然是没将他的话听到心中,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开了头, 又怎能半途而废。
傅修安不再顾及颜面,索性破罐子破摔,对雪棠道:“现下你已远离大英,没有沈离为你做主,只能任人鱼肉。
左右你已出不了这龟兹王宫, 何不趁着王上对你还有几分耐性, 见好就收,乖乖依从。王上可不是好相与的, 你若闹得过了,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好啊,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在大英的时候傅修安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一到了龟兹,就全然不顾脸面了。竟还用上了威逼利诱这一套,他的行径,和那青楼里的老鸨子又有何异?
雪棠怒从心头起,拿起案几上的琉璃瓶就向傅修安掷过去,她这一下用了全力,若不是傅修安眼疾手快躲了过去,定要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傅修安瞧着地上的碎片,只觉得心惊肉跳,大气尚未喘匀,雪棠又抓起一只茶盏向他丢来。
看着雪棠那不管不顾的架势,傅修安知道今日是论不出个子丑寅卯了,不得不退出雪棠的寝屋,无功而返。
房门被人从外面掩上,雪棠软软瘫坐到胡床上,无助的将寝被抱在身前,满目凄慌。
事情怎么就发展到现下这个地步了,她不过是想离皇兄远远的,哪里能想到刚出龙潭便进了虎穴,这傅修安简直恶心的让人作呕。
还有母妃和父亲,也不知道他们现下 如何了,会不会也被傅修安算计了去?
雪棠越想越觉得心焦,睁着眼看着外面的夜色发愁,一直捱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傅仪和谢华莹宿了一夜后,起床到食肆吃早点,傅仪幼时曾到随着夫子四处游学,见识过不少风物。
就拿那又大又厚实的馕来说,谢华莹全然不知是何物,傅仪不仅能把馕的来历说出来,还跟店小二要了羊肉汤做配。吃了一口香香脆脆的馕,再喝一口鲜美的羊肉汤,不知有多趁意。
二人尚在食肆用饭,忽见一队士兵从街头飞奔而来,领头的那人身穿一席墨色甲胄,头带玄铁头盔,虽一闪而过,谢华莹却可以肯定那人就是沈离。
她当即便食不知味起来,好端端的,沈离到安西做什么,莫不是为了雪棠?
谢华莹又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推测,沈离又不是荒淫无度的昭帝,再没人比他更冷静自持,安西和龟兹、楼兰接壤,虽繁华却危机四伏,他又何故为了雪棠到安西涉险?
谢华莹的思绪有些杂乱,她看向傅仪,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夫君,我适才那个带头的将军是陛下。”
陛下?淡定如傅仪也吃了一惊,早在计划让雪棠逃往龟兹的时候,傅仪就往安西城安插了很多眼线,昨夜刚落脚,便有眼线回禀,说是驻疆的军队调动十分频繁。
联想到沈离的身影,傅仪不由皱起眉头,他低声对谢华莹道:“陛下恐怕是要攻打龟兹。”
谢华莹惊得花容失色,总觉得陛下不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性子,可他既不是这样的人,又为何偏偏在雪棠逃到龟兹以后整饬军务。
谢华莹拉住傅仪的衣袖,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夫君,陛下这样做,不会是为了夺回阿棠罢?”
傅仪摇摇头,低声道:“君心如海,我猜不透。”
傅仪夫妇唯恐雪棠被沈离夺回,圈禁到皇宫里去,二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匆匆给傅修安写了书信,只盼着能早些和他见面,商量对策。
因着没有说服雪棠归依龟兹王,整个朝会上傅修安都心不在焉,好容易盼到朝会结束,他刚要回自己的府邸,忽被龟兹王身边的侍从叫住。
龟兹王待傅修安并不亲厚,除非有要事,否则从来不会私底下与他交际,傅修安知道龟兹王定是为了雪棠才召见于他。
龟兹王严苛,傅修安没有完成龟兹王交待的任务,不由战战兢兢,还未走到大殿,整个人就紧绷起来。
果不其然,一踏进房门便听龟兹王道:“昨夜你与安宁公主谈得如何,她可答应了做孤的如夫人?”
龟兹王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傅修安被他瞧得愈发无地自容,又惊惧又害怕,他嗫嗫地垂下头,低声道:“安宁公主被昭帝捧在手掌心长大,最是高傲倔强,听闻要给父王当如夫人,当即便发了怒。”
“在大英,如夫人的身份等同于妾室,妾通买卖与下人无异,安宁公主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身份。”
傅修安有自己的成算,他知道若承认他自己办事不力,定会被龟兹王责罚,把缘由推到名分上。
让龟兹王纠结到底要不要给雪棠一个和王后分庭抗礼的身份,总比他被责罚来得便宜。
傅修安打得一手好算盘,岂料龟兹王压根不理会他的借口,直愣愣盯着他,训斥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竟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孤再给你一日的时间,你若不能劝得公主心甘情愿服侍于孤,便再不要出现在孤跟前。孤生平最厌恶废物,多看一眼都觉得闹心。”
傅修安惴惴地趴伏到地毯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待龟兹王拂袖而出,才小心翼翼退出大殿。
刚退出去便见丽姬站在门口,阳光打在她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愈发显得她苍老嶙峋,简直不似个人样子。
傅修安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看着丽姬,开口问道:“您到这里来做什么?”
自丽姬年老色衰以后,龟兹王便一次也未踏足过她的寝宫,甚至因着她出身低贱,视她为耻辱,刻意冷落于她。
傅修安唯恐丽姬带累自己,后退两步,拉开和丽姬的距离。
丽姬察觉到他的动作,却并未说什么,只道:“你要听你父王的话,咱们母子的将来可都寄在你身上了。”
两个溺水的人,谁又能搭救谁呢,只能竭力自救。
傅修安提脚便往偏殿行去,行至半路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而吩咐宫人到厨房取了一碟子蜜饯,双手捧着进了雪棠的寝屋。
雪棠处境艰难,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正怏怏地倚在贵妃榻上发呆,忽见傅修安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