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推开太极殿的大门, 这里经过宫变中的一场大火,几乎已成废墟。
李谕走上一重又一重阶梯,看遍满眼荒芜。
这座几百年来一直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宫殿,在他的手里封存了, 他重新选择了东边的太和殿为寝宫。
从今以后, 那里将成为新的皇权中枢, 属于他的历史将要开始。
他的手拂过那烧得发黑的窗棱,铜镜,案几, 书橱, 一点一滴,像是多年的回忆又从心里走马观花一般。
一刻是母亲的疾言厉色:“顶撞太傅, 不敬尊师, 拉下去杖十下!”
“你与你父亲, 还真是有些像, 可你为什么要像他,为什么要像尉迟家的人, 不像我李家的人呢?”
“太子之位不是那么好坐的, 国朝重担,万民生息, 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记着, 朕不止你一个孩子, 你不成事, 还有别人。”
“今岁是你及冠之龄, 征突厥的先锋军,便由你来领吧, 只可胜,不可败,若是伤我大军士气,立斩不怠!”
一刻又是妹妹的讥笑之言,从幼时的哭喊:“哥哥我讨厌你讨厌你,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母亲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一个孩子?”
到少女时的不屑一顾:“我是生来就姓李的,得文宗皇帝赐姓,不比哥哥你,做了那么多年尉迟家的儿子,你的心,真的向着母亲,向着李家吗?”
“太子又如何,上下三千年,历经十六朝,多少太子折在半道上,哥哥,你我的输赢,还未定。
“哥哥,凉州苦寒,风沙也大,你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再到大火一场,黄粱一梦:“我母亲,是昭烈神宗皇帝,要我屈居人下,苟且偷生,绝无可能!”
他渐行渐缓,推开面前一扇雕花小门,那熟悉的书桌前,仿佛又看到那个女人在添茶研墨,忽而抬头看向他,微微一笑:“请太子殿下安。”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是母亲登基大赦天下那年,那时她刚十岁,跟在一众掖庭宫女身后,偷偷看向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太子。”
他想起她第一回 在御前上差时,手里捧着茶盏走过来,瞧见他来了,低着头两只手抖个不停,她费力地用左手按右手,用右手按左手,荒唐得可笑。
然后就被前辈女官拉到屏风后,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她躲在偏殿的屏风后面哭,他就在不远处听着她的哭声。
他又想起,那年病重在床,太医院将痘疫误诊为天花,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只有她,蒙着面纱在他床头熬药,自言自语道:“殿下,我觉得你这次一定能逢凶化吉,为什么他们都说你要死了,我总觉得你不会死,我的感觉一直都很准。”
她用大蒲扇狠狠扇风,面前的瓦罐里咕嘟咕嘟炖着药。
那不是药,那是他的命,是他的一线生机。
他在病榻上缓缓睁开了眼,对她说:“祸害遗千年,我没那么容易死。”
后来那个小女孩,成了中殿令,成了崔尚宫,一步一步,走上高位,一步一步,掌握权力。
她再也不会发抖,再也不会哭泣,再也不会对他说:“天寒露重,殿下记得添衣。”
“战场凶险,望殿下保重,奴婢求了一纸护身符,听说很灵验,殿下戴在身边,定能早日凯旋,班师回朝!”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已走到例行公事的地步,她的回话中从此只有:“奴婢领旨”,“奴婢这就去办”。
他想到建宁十年,他永远也忘不了的那一年。
“今年的冬天真冷,雪又大了,此去凉州,愿殿下一路平安。”
“太子爷,别怪我,成王败寇,各为其主罢了。”
那九重楼台尽,一朝夜月明,是无数回望的侧颜,从稚嫩青涩,到渐渐沉稳,是那漫漫深宫里的一年又一年。
爱也彻骨,恨也彻骨。
母亲死了,妹妹死了,宫变中无数熟知的面孔都死了。
那个女人,听说终日吃斋念佛,常伴青灯。
为何所有人,都走不到最后。
他抬头望向黑沉的夜幕,帝王之路,注定是孤家寡人的路。
既已走上这条不归路,他便不会再回头。
*
华阳宫里,淑妃在喝坐胎药,这药苦的要命,她只好捏着鼻子灌下去。
一口气喝干了,赶紧含个蜜饯缓一缓。
原先在凉州的时候,局势动荡,朝不保夕,圣上让所有女人都喝避子汤药,那时候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如今圣上已经登基为帝,天下大定,也下旨令尚宫局停了后宫嫔妃的汤药,预备为皇室开枝散叶。
旁边她的奶娘刘嬷嬷不止一次提醒她:“现在可是好时候,从前圣上不想要孩子,现在他想要了,您是淑妃,母族又有势力,要是能拔得头筹生下皇长子,这地位可就稳如泰山了,还用把惠妃放在眼里吗?”
淑妃撅起嘴来:“能有当然好,可惜圣上政务繁忙,不常过来。”
说着又忿忿道:“真不知道沈灵慧那没用的女人怎么能坐到皇后的位置上,一个不能侍寝不能生育的废人也好意思忝居中宫之位。”
刘嬷嬷赶紧拦住她:“这话娘娘可不要再提了,圣上说过谁再提就杖毙的。”
淑妃撇嘴:“我又没在外面说,在自己宫里说还不行吗?”
早前在凉州时,她见沈氏从不侍寝,就心生疑窦,忍了半年多,一直到买通沈氏身边的婢女时才打听出来内幕。
沈氏是胎里带病,有严重的心疾,自小虚弱,成年后气血虚亏,月信常常绵延淋漓十几日不止,恶疾缠身,不能侍寝也无法生育。
大选时她家里以为选不上,又担心传出身体不好的名声将来影响婚事,便买通检查的女官蒙混过关,谁知道阴差阳错竟然被选为太子妃。
她知晓此事后就立即向圣上揭发,谁知圣上不仅早就知道,还帮沈氏隐瞒此事,下令谁敢传扬就即刻处死。
便宜沈氏那个贱人,仗着圣上的庇佑,还坐到中宫的位置上。
一个永远生不出嫡子的中宫,真是可笑。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她才有机会。
*
今日天气好,日头暖融融的,凤龄早早就起来了,掸尘,扫地,浇花,把所有陈年老旧的帘帐全部拆下来重新洗了一遍,一排排晾在院中。
两个大瓦缸也被她洗干净了,又换了水,是从后院井里一趟趟挑来的。
枯败的碗莲被她埋进土里了,本来打算丢掉的,现在也算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瓦罐里换成了几株新鲜的,生机勃勃的水莲花,绽放着微微的粉色。
院里晒着青红蓝白各色帘幔,有淡淡的皂角香味,随着风吹而摇曳,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作。
她许多年没做过这些劳其筋骨的事了,虽然累的满头大汗,袖子也挽起来大半截显的很不得体,但莫名的心情很好。
忙完后她煮了一壶茶,躺在藤椅上挑了本杂记边晒太阳边看,看着看着就有些犯困。
遂把书盖在头上挡光,打了个哈欠,墙檐上有叽叽喳喳的喜鹊。
她陡然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也很不错。
不必奴颜婢膝,不再勾心斗角。
若是在乡野间,盖一栋小屋子,早出晚归,春去冬来,心头无事,自在坦荡。
也许这就是五柳先生所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但是一低头,看到腰上挂的玉笛挂坠。
她瞬间惆怅了。
景砚,你如今还好吗?
世事浮沉千千万,情之一字最伤身。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昨日见到明珠,她瘦了些,不过精神头还不错,还跑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
明珠这丫头运气挺好,这次没有被牵连,如今还留在尚宫局。
不过也因为曾经是她的嫡系而被直接排挤到边缘了,从原本的掌事大宫女,即将要提拔为女官的人选,直接打成了三等粗使宫女。
她刚一倒台,尚宫局那些人精就个个按捺不住,如今群龙无首,神仙打架,明珠也不敢掺和,只能忍气吞声躲远些。
凤龄倒是觉得这样正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宫里现在乱得很,前朝的凉州武将和内阁文臣针锋相对,后宫的孙惠妃和张淑妃你死我活,尚宫局里齐司仪和何司寝为了争这个尚宫的位置也是打破了头。
难为两个人之前姐姐长妹妹短的假模假样了那么长时间,她这刚下台没三天,这两位翻脸比翻书还快。
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个时候能躲远点是好事,凤龄也告诫明珠千万别轻易站队投靠。
也难为明珠念旧情,就算自己泥菩萨过江,还一直特意照顾兰台宫这边。
否则就六司那些拜高踩低的德行,怕还不知道要怎么刻薄她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上峰呢!
齐氏可是她的老对头,老奸巨猾,阳奉阴违一点不比她差。
凤龄在藤椅上小眯一会,心想也就安静这几天了。
那位英明果决,大公无私,高明远见的齐大人的报复恐怕在后头呢!
人生呐,真是越活越精彩了!
第31章
太和殿里, 淑妃剥了一只柑橘递过来,笑着道:“尚宫局如今群龙无首,您刚登基,宫里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臣妾想举荐一人为新任尚宫, 不知圣上觉得如何?”
李谕只低头看书:“谁?”
淑妃满头珠翠叮铃咣铛得响, 娇笑着凑过来:“是原先司仪局的齐司仪。”
李谕一笑,并不惊讶:“她有何过人之处,能得你青眼啊?”
淑妃忙道:“齐司仪久侍宫闱, 端庄沉稳, 侍奉过两朝君主,资历也足够深厚, 从前崔氏位居尚宫时, 齐大人也是与之并肩, 为人处世丝毫不落下风, 在内廷颇有贤名。”
“昔年崔氏年纪轻轻便忝居尚宫之位,令六宫多有怨言, 齐大人年长她十几岁, 资历丰厚,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来定能服众,臣妾觉得她很合适。”
李谕翻了两页书, 淡淡笑:“难为你想出这么多点子夸赞齐司仪, 不过资历丰厚是小事, 她的父亲是你母族亲眷才是要紧事吧?”
淑妃闻言惶恐, 立刻起身跪下:“臣妾冤枉啊,臣妾绝无徇私之意!”
李谕抬手让她起来:“何必这么惊慌, 朕只是随口一说。”
淑妃辩解:“臣妾只是心想,从前的崔氏年轻张狂,树敌无数,如今新朝应该宽慰待下,觉得这齐司仪敦厚,这才举荐她。”
李谕阖上书,饶有兴致的看向淑妃:“淑妃莫不是忘了,你进这座宫殿才多久,前朝的事你很清楚吗?”
淑妃涨红了脸:“您又取笑臣妾,臣妾也是想为您分忧啊!”
李谕摇摇头道:“你别太天真了,人家奉承你两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上赶着来替人铺路。”
“尚宫之位并不好坐,坐得好,平步青云,坐得不好,身首异处,你以为从前的崔氏就真的全凭谄媚逢迎吗,先帝时期,她能独得帝心,六宫臣服,你觉得她没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吗?”
淑妃不服气的冷哼:“崔氏坐得,齐司仪就坐不得,说到底还是圣上偏心,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说着扁起嘴,委屈道:“您让臣妾屈居惠妃之下,臣妾为了您可什么都没说,如今连一个女官的定夺我都做不得主吗?”
李谕猛地将书扔在桌上:“你又来了,朕警告你,朕最不喜欢争风吃醋,后宫争斗,你再与惠妃针锋相对,以后不必再来了。”
淑妃吓得往后退了退,仍小声道:“可是齐司仪还没做尚宫呢,您就说她不行,也太不公平了吧,那崔氏年纪轻轻就能做尚宫,怎么齐司仪就不能行呢?齐司仪比她差在哪里了?”
李谕冷冷看向她:“一朝天子一朝臣,崔氏能破格提拔是先帝看重她,与你何干?你几次三番提起她是什么意思,嫌她一个人寂寞,想和她作伴了?”
淑妃讪讪道:“您又吓唬臣妾。”
又道:“那崔氏怎么做的,就让齐司仪也怎么做就好了,尚宫的位置本来就是人来人往,没有谁一定能做,谁一定不能做的道理。”
李谕道:“先帝从前秉灯理政时,总是废寝忘食,崔氏常年侍奉在侧,亲自烹制调理肠胃的饮食,她擅烹茶,会庖厨,尤擅汤羹膳食,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听闻先帝喜爱徽戏,便命人从江南之地遍寻徽戏伶人,每逢宴席,与女乐同奏贺表。”
“不仅如此,先帝酷爱骑射,崔氏十岁入宫,长于内廷,原本对这些一窍不通,为了每年秋闱能陪同先帝驰骋猎场,特意拜了御马厂监领为师,苦心学习数久,严寒风霜从不缺课,甚至为此不慎摔断过左手,至今还留有旧疾。”
他看了淑妃一眼:“不要只见人前显赫,不见背后血泪。”
淑妃撇起嘴:“身为六司表率,如此媚君,岂不是让人非议,难怪之前总有人说崔氏任尚宫时谄媚君上,极尽逢迎,臣妾还当是夸大其词,原来是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