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最危险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放开过我的手,难道要我先放开她的手,那我还是个男人吗?”
他眼神哀痛:“父亲,孩儿不孝,让您伤心了,您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好了。”
程国公面色苍白,半天才道:“儿啊,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拦着你,我何尝不想你得偿所愿呢?是老天爷拦着你啊!你们…你们没有缘分,就不要强求了。”
“这世上山盟海誓总成空,平平淡淡才是真,你们要是真的有缘分,就不会这么一波三折,总是不顺了。”
说罢他长叹一声:“你从小就上进懂事,从不让父母操半点心,可是为了那个女人,毁了你的前程,毁了你的一生。”
“难道她比你的仕途更重要?比我们程国公府百年的基业更重要?比你的父母还更重要吗?”
“你看看你父亲满头的白发,看看你母亲摆在那里的灵位,你还要这么执着吗?”
*
兰台宫的连廊边攀爬了不少紫藤和吊兰,每逢春日便团团簇簇,繁花如许。
只是如今天寒地冻,花叶尽落,只剩几根孤零零的枯藤缠绕依附在柱子上,显得格外冷清凄凉。
凤龄拿了把剪子修剪掉伸长的藤蔓,虽然现在看起来枯败不堪,但这只是暂时的,待到来年春日,又是一片生机勃勃。
少宣从廊下走来,对她道:“太和殿那边传话来,让您亲自去见一见程公子,怀安说程景砚寻死抗旨,令圣上十分恼火,解铃还须系铃人,让您去劝劝程公子,别害了全家人。”
凤龄收起剪子:“我会去见的,不用他说,我也会去见的。”
此刻太和殿内李谕正大为光火,他本欲赐婚一个宗亲女子给程景砚,能得到一个端庄美丽,地位又高的妻子,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忙不迭来谢恩。
正好,让崔凤龄那个蠢女人看看,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并没有很把她放在心上,只要有更好的机会,还是会放弃她另谋出路的。
可谁知道这两个蠢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程景砚寻死觅活不肯遵旨,实在可笑至极!
如此挑衅皇权威严,若不是他刚刚登基不想留下话柄,一定让他死无全尸!
李谕看着程国公上表的奏折:臣年迈老弱,丧妻鳏寡,膝下唯有一子,小儿不孝,忤逆圣上,肝肠欲碎,臣愿叩头请罪,万死难辞,望圣上垂怜!
他一时恼火,将那奏折摔在桌上。
这个崔凤龄,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
第40章
再见景砚时, 他瘦了许多。
在太和殿偏殿,背靠着门,穿了一身牙白色的圆领长袍。
和那一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像。
凤龄撩开素青的帘子,缓缓走进去:“在想什么?”
程景砚转过身来, 淡淡莞尔:“在想你。”
她忍住心酸和泪水, 看着这个陪伴在她身边许多年的男人, 陪着她走过低谷,捱过浪潮。
他们一起执手写下婚书:缔结良缘,此生不弃。
他牵过她的手, 吻过她的唇, 他总是微笑着安慰她,总是竭尽所能帮助她。
那年花灯节, 牵着他的手走遍拥挤人潮, 周围的喧嚣热闹不绝于耳。
那时她的笑声那么纯粹, 好像走完了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路。
她望着眼前, 这个如明月落拓,如清风温柔的男人, 这个与她年少相伴, 订立婚约的男人。
她无法释怀,但也明白, 他们已经无法再继续了。
凤龄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淡淡一笑:“圣上赐给你那么好的婚事, 干什么不愿意?”
程景砚只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想哭出来就哭出来, 你每次装着云淡风轻的时候, 看起来最让人难受。”
凤龄的眼泪差点没忍住,缓了很久, 她才开口:“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没有意义,但是景砚,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相信你对我也是如此。”
“但这世上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圆满,有很多事,是你我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你就当作是命运吧。”
“或许我们这辈子就是做不了一家人,三年前我们差点就成亲了,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你的妻子,可是你母亲突然离世,你不得不丁忧守孝。”
“后来在先帝驾崩的前几日,也曾经重新提起你我的婚约,你知道我当时我多么有开心吗?可是先帝骤然驾崩,我们的婚约又搁置沉水。”
“你能怨我吗?我能怨你吗?我们谁都没负谁,谁都没变心,谁都没有错,可是命运偏要将我们分开,你和我,或许就没有做夫妻的缘分。”
她痛心无比,强忍道:“景砚,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一个疼惜你、敬重你,胜过我百倍千倍的女子。”
程景砚静静看向她:“是吗?你真的相信命运吗?可是我不相信,你现在开始用命运来搪塞我了,只能说明你的决心在动摇。”
他走上前,一把抓住凤龄的肩:“我说过,家产爵位,宗族基业,我全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
凤龄道:“可是我不想当罪人。”
“你还有家族,你还有爵位,你还这么年轻,还有一片光明的未来,如果因为我毁了你的人生,比千刀万剐更让我难受。”
程景砚眼眶发红:“你的顾虑为什么这么多,顾着崔家,顾着程家,顾着你身边的所有人,不是你跟我说的吗?人要活得自私一点才痛快。”
凤龄忍泪:“我心里的程景砚,清风霁月,茂林修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待我,从无二心,可是我已经耽误了你太多了,我不能再害你了。”
“你是勋贵之家,簪缨之族,我怎么能看着你亲手毁了自己?我是说过人要活得自私一点,但那是对你说的。”
“景砚,你要记住,所有对你不利的事,不利的人,都不值得你抛弃所有,都要狠狠甩开。”
“而我,就是那个对你不利的人。”
她抬起头:“就算我们分开了,但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你,如果你也记得我,那就足够了,如果神佛怜悯,也许下一世我们还会再相见。”
程景砚垂目,声音颤抖:“我不要下一世,我只要今生今世。”
凤龄阖目,深深叹出一口气:“算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这辈子我就求你这一件事,请你谨遵圣旨。”
“抗旨不遵,会害了你自己,害了程国公府,更会让我一辈子寝食难安抬不起头。”
“不要这样,景砚,我还要看着你青云直上,看着你儿孙满堂,你听明白了吗?”
程景砚看着她,怔怔的笑了:“我每一天都在担心这一天的来临,我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你一定不会离开我。”
“我已经是不忠不孝不义不悌的人了,我对不起程家,对不起父亲,可是为什么还是抓不住你的手?”
凤龄垂泪,晦涩一笑:“都是我的错,你如果不满,如果怨恨,全都怪我好了。”
他含着眼泪,缓缓摸上她的脸:“我永远不会怪你,我只会怪我自己无能。”
她的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上。
仿佛再多看一眼,就再也忍不下心离开。
他决然转身,朝着光影的方向,竭力忍住所有将要爆发的痛苦和眼泪。
看着程景砚的背影,凤龄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仍独自一人埋首坐在大殿地鉴上,哭的肝肠寸断,颤抖不止。
身后明黄色的祥云帘幔被掀开,李谕披着墨色大氅缓缓走进来,领口赤红色的狐毛微微拂过他的下颌。
他蹙眉:“你在哭什么?”
“我恨你!我恨你!”凤龄骤然回首狠狠看向他,眼泪止不住的流:“你去死吧!我恨死你了!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站起来,眼神阴狠的可怕:“那年你废位被贬,李熙让我毒死你以绝后患,她说的没有错,我太妇人之仁了,早晚会死在我自己的犹豫里,我真后悔没有弄死你,我真后悔为什么让你活到现在。”
当年元宁公主说她,既毒,又毒不到绝处,既狠,又狠不下死手,做事不做绝,终要害自己,今日果然一语成谶。
她忽然抓起一旁的青釉花瓶砸了过去:“为什么你的命这么大?为什么你总要跟我过不去?为什么?”
花瓶碎在天子脚下,李谕身边的侍从惊慌无比,全都吓得结巴起来:“崔,崔姑娘,您是疯了不成,想想崔家,想想您的哥哥,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看着她疯狂的样子,李谕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一巴掌扇过去让她清醒点。
他冷冷盯着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一个女人,再怎么发疯,在一个年轻力壮,上过战场,杀人无数的男人面前,等同于没有还手之力。
李谕只是冷眼看着她发狂,然后走过去,摁住她的脖颈,逼着她直视自己:“崔凤龄,你真的是死不悔改!”
“看看现在是哪一年,你在想什么呢?你失忆了吗?你以为现在还是建宁朝吗?你以为你还可以在先帝的纵容下肆无忌惮吗?”
他厉声道:“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现在已经是永泰元年了,你清醒点吧!”
凤龄忽然笑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要留着我苟延残喘,这就是你对我的折磨吗?那我恭喜你,你成功了。”
她亦讥亦泪:“你说恨我,你说杀我不足以平愤,那我又何尝不恨你呢?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真的是因为我吗?”
“我是推波助澜了,我是暗藏私心了,所以时至今日我咎由自取了!”
“那你呢,你扪心自问,这一切祸乱的起因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兄妹阋墙,夺储之争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因为你李谕,因为你妹妹元宁公主的野心吗?”
“皇权倾覆,王朝易主,多少将士无辜惨死,多少鲜血为你们而流,到头来,你怨我,你把这一切归咎到我身上,你真无耻!”
她笑着流泪,转身朝更里面走去:“你看这里,多么华美,多么绮丽,这里是太和殿,是皇城的中枢,随便一件摆设都价值连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渴望着这里。”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头发也散落不少,是疯狂而凄凉的美丽,像盛开至极即将败落的花朵。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我进宫已经十四年了,我在这片高墙之下已经十四年了!我离家千里,亲朋散尽,我无夫无子,为奴为婢,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四年!”
她指着李谕大怒:“不是我想来的!我原本有一个那么幸福美满的家,是你们李家的皇帝独断专权,害死了我的父亲,流放了我的哥哥,把我没为官奴。”
“我十岁就带着脚铐押送进京,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为什么?”
凤龄抬眼望天,泪水如珠滚落,她弯起唇笑了:“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看着她这样子,李谕的心似针扎一般。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曾经他恨她入骨,一心只想杀回上京,坐上皇位。
夙夜辗转反侧,在梦里都是要狠狠报复她,折磨她,要把她挫骨扬灰,要让她悔不当初。
可是现在看到她这样,他一点快意的感觉都没有。
只有痛彻心扉。
一个曾经那么美好的女子,温柔亲切,活泼开朗,对任何人都是柔声细语的。
在母亲斥责打压得他抬不起头的时候,只有她会说,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在众人都觉得他不可能活下来的时候,也只有她说,殿下一定会没事,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在他年少时幼稚冲动想要博取母亲的关注,在寒风大雪的天气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去请安,可是母亲根本就没有看到他。
她只顾着她最疼爱的女儿,根本就看不见他,母亲挥了挥手让他走,他感到尊严和脸面碎成无数裂缝。
整个太极殿只有她一个人追出来,硬要给他加一件衣裳。
他正在气头上死活不要,她却比他还倔强一定要他穿上。
此后很多年凡是她送来的东西,他第一句话都是不要,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磨着他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