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
来的是御前太监福海, 进来就笑了声:“崔姑娘, 圣上宣召您。”
*
太和殿, 凤龄刚一进去,李谕的声音就从帘后传来:“来的真快, 终于把朕的话当话了是吧?”
凤龄走过去,心如止水,行礼跪安:“圣上万安。”
李谕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为什么这么让人讨厌。”
凤龄抬起头:“圣上这是什么意思,奴婢怎么了,又犯什么错了吗?”
“您叫我过来要是没正事,就是想骂我一顿,那就不必再说了。”
李谕冷冷勾起唇角,将书案上的一张奏疏狠狠掷了下来:“你自己看看,真是一家子好兄妹,你拿个宫女来算计朕,你哥哥也在觊觎朕的秀女,崔凤龄,你们家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凤龄被那封奏疏砸的肩膀一偏,忍着疼拿起来看,果然是跟那个姓黄的秀女有关。
她心里默默叹气,哥哥啊,你怎么就这么鲁莽?
她那么劝说都不肯听,还是将这道大不敬的奏疏呈了上来。
见她沉默,李谕开口:“怎么,无话可说了?”
凤龄道:“是,无话可说了。”
她只得俯首叩头:“您是天子,坐拥江山,尽揽万千美人,这个黄氏,或许圣上您见都没见过,但对我哥哥而言,却如同身家性命般重要,否则他也不会宁可冒着大不敬的罪责,也非要递上这道折子了。”
“我哥哥是个鲁莽粗人,不明白君王之心,天子之威,这么多年他草莽行军,出生入死,身上的二十多处伤疤,每一处都是死而后已,不悔不怨的忠君之志。”
“他的赤诚之心天地可鉴,相信您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些年他跟着您戍守边关,南征北战,如今年过三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仪之人。”
“但求圣上宽宏,能否看在他追随您凉州起兵,厉兵秣马的份上,成全他的一片痴心,他是结草衔环,涌泉相报的人,必不负圣上恩情。”
李谕听了,眉梢微动,神情复杂的看过来:“有你这么个能说会道,处处为他着想的妹妹,他还能吃亏吗?连朕的便宜都想占,你们崔家还有什么不敢的?”
凤龄沉默片刻,才默默开口:“倘如今日呈递这张奏折的是旁人,圣上会动怒吗?我觉得不会吧,后宫诸多嫔妃您都懒得看一眼,在我印象里,您是不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秀女而上什么心的,更何况她现在还不是秀女,只是一个写在名册上的名字。”
“为什么一定要大动干戈,因为写这道折子的人姓崔,是我崔凤龄的哥哥,别人或许无罪,但是他就一定有罪,是吗?”
“说到底,其实不是他的罪,是我的罪,您既然这么厌恶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宫里相看两厌?”
她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的那个人:“奴婢请旨,去为神宗皇帝守太陵。”
“虽然先帝开恩,留下遗旨让我在宫中以公主份例颐养天年,但奴婢心中一直惶恐,也没有脸面接受这份殊荣。”
“这些锦衣玉食都是老百姓的供奉,都是民脂民膏,用来养我这么个罪人实在心中有愧。”
“我也知道圣上厌恶我,只是碍于先帝旨意不得不将我留在宫中,只要圣上下旨,奴婢愿意即刻领旨出宫为先帝守陵,绝不带分毫财帛。”
“奴婢诚愿,终身素衣,不事梳妆,不沾荤腥,常伴佛门。”
李谕冷笑:“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巧言令色说了这么多给你哥哥开罪的话,说到底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低眉看向下方,缓缓开口:“想离开是吗?朕偏不让你如愿。”
他又翻开那秀女名册,似有琢磨:“朕也不是吝啬之人,这件事情并非没有商量的余地。”
“只是这黄氏,出生名门,温婉贤淑,朕原是有意纳入后宫的,你非要让朕割爱让出一个。”
他淡淡一笑:“除非一人换一人,这笔买卖才划算。”
凤龄抬起头:“请圣上明示。”
李谕道:”朕近来苦思良久,想起当年你刚进宫时,你在太极殿说过的话,你说你想回家,想回到亲人身边,想要原本就属于你的自由。”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犯下了滔天大罪,朕都没有杀你,还让你留在兰台宫锦衣玉食,对你已是不薄了。”
“那朕今日就再赏你一桩恩典,也算成全了你与朕相识多年的情分。”
“就赏你今生今世,困在这四面红墙中,红颜老去,不见天日。”
他微微一笑,令人心底发寒:“倘若你们崔家自己都舍不得一个女儿,设身处地想一想,凭什么要朕舍得一个妃子呢?”
凤龄冷笑着弯起唇:“你就这么恨我?”
李谕只道:“朕不逼你,黄氏换你,你自己选吧,别说朕亏待你。”
“或者朕还可以给你一个选择,你进宫,黄氏落选,黄氏进宫,你就可以出去了”
他淡淡微笑:“该怎么选,自己好好想一想。”
凤龄站在那里,如一尊石像般僵硬。
良久后,她跪下来:“雷霆雨露,俱为君恩,奴婢卑贱,不敢忤逆。”
“我这一生早已埋葬深宫,不得自拔,您要我老死宫中,要我枯坐天明,我都认了,只求圣上成全我哥哥。”
李谕神情复杂地瞥了她一眼:“你还真是无私得很,为程景砚,为你哥哥,为你崔家的人,为这些无关紧要的蝼蚁,什么都豁得出去。”
凤龄道:“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或许在你眼中是蝼蚁,但在我心里,重于泰山。”
她面色平静:“那么圣上,敢问你有真心吗?你有可以真心相待的人?你有可以不留余地的相信,可以永不背叛你的人吗?”
“你没有,因为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卑贱的蝼蚁。”
“皇后,惠妃,淑妃,有哪一个你是真心对待的?有哪一个你会真的不离不弃?不过是你现在得势了,给点甜头好处,要是哪一天你失势了,你会管她们死活吗?
“你永远是这样,只要对你没用的人,你都视为蝼蚁,我也是众多蝼蚁中的一个,说不定哪天就会轻而易举被碾死。”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卑微下贱的奴婢,奴婢怎么能有喜怒哀乐?奴婢怎么能为自己的利益考虑?”
“你只会责怪我怎么不唯你是从?怎么不下跪讨好你?怎么不恳求你的施舍?”
“十几年前如是,十几年后也是一样,你真的看得起过我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人,你硬要一个和你不是一条心的人来到你身边,有什么好处呢?”
李谕冷笑:“你总是颠倒黑白,总是振振有词,朕何曾觉得你下贱了?别说朕永远不可能失势,就算真的有那一天,皇后也好,嫔妃也罢,朕都会护在她们前面。”
“天下万民都在朕羽翼之下,即便没有永不背叛朕的人,朕也从不轻易当叛徒。”
“而你呢,昔年你和元宁公主合谋构陷朕,算不算背叛了朕?后来叛军兵败,元宁自尽,你却苟活至今,算不算背叛了她?”
他看向凤龄:“崔凤龄,朕和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朕有良心,你一个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叛徒,没有资格评判朕。”
凤龄冷眼:“我从来没想过苟活,是你不让我死,是你说要是我敢自尽就要问罪我的家人,现在又指责我首鼠两端?我和元宁公主是为利所谋,谈何背叛?和你,更谈何背叛?”
那你李谕弃父姓改母姓,算不算背叛尉迟氏?你逼妹自尽,举兵夺位,算不算背叛李氏?
凤龄攥紧自己的手,虽然怒气冲冲,但现下为了哥哥的事不得不忍气吞声。
为什么跟李谕说话总是能气死她,这样下去一定会死得很早。
李谕看着她道:“今天的这一切,你怪不了任何人,因为这是你欠朕的。”
凤龄刚压下去的怒火瞬间又被点燃了,她怒极反笑:“什么叫我欠你的?我怎么你了,不就是让你去凉州待了几年吗?为天下君主者,不受些磨砺怎么成大器?你怎么不说以前的十几年呢?”
“你做皇太子的时候,读书我伺候笔墨,生病我侍疾在侧,出征我亲自送行,不是一年两年,是十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我得到了什么?我从你这得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到头来我怎么就负罪千斤,怎么在你面前就抬不起头了呢?”
“就算之前那些事是我做的不地道,那你就对得起我了?程景砚的事不就是你欠我的?”
李谕忍耐不住:“朕刚把程景砚忘了,你就非要让朕想起来是吧?”
凤龄顿住,然后又道:“就算这件事暂且不提,那我还要再提一句,既然我要跟随这届秀女一同册封入宫,那在兰台宫待着也不合规矩。”
“我要比照往年秀女那般,礼法齐全,应当回到自己家中,待宫中下旨送吉请封后再入宫。”
李谕嗤笑:“家,你还有家?在哪里,被抄了的定陶郡吗?”
纯粹没事找事,旁的妃嫔等着旨意进宫是因为名分未定,宫室未理,要等一切打点好后才可迎进宫中。
她在宫里住了那么些年,什么东西没有?宫室也是现成的,何需再打点什么?
凤龄没好气道:“圣上忘了,奴婢哥哥封了镇武将军,您在上京赐了一座宅子给他。”
李谕眸色顿了顿,厉声呵斥:“崔凤龄,你还没册封,先给朕恃宠生骄起来了,你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凤龄道:“那行,那就请圣上下旨让黄氏进宫来吧,我立刻出宫去再给我哥哥找门好亲事。”
李谕看着她,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好,不就是要回你哥哥家吗,去吧,赶紧滚回去吧!”
第44章
回去后凤龄就收拾衣物, 翌日一早便离开兰台宫,皇后亲自安排的马车和禁军护送她前往将军府。
崔敬龄带着府中众人在门口迎接她,满眼欢喜道:“妹妹怎么突然出宫了,可是圣上开恩准你回家了?昨日晌午宫里突然来人传旨, 我还在睡觉呢, 人都懵了, 从床上爬起来鞋袜都没来得及穿。”
他笑道:“传旨的太监说你要回来了,我还当是自己梦没醒,没想到是真的。”
他边走边介绍:“你看看这府邸怎么样?那边是西院, 后头就是园子, 这边是东院,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个院子, 叫归山院, 怎么样, 不像我这个大老粗能想出来的吧, 我可是找人题的字。”
“这间院子我来的时候就看着漂亮,心里总想着哪天你能回来, 老早就叫人收拾好了留在那里, 又重新布置了一番,弄得干干净净, 什么都归置好了,你看, 这不是叫我说准了, 你真的回来了。”
他领着凤龄到前厅去, 又是泡茶又是拿点心, 凤龄就道:“哥哥不用这么大张旗鼓,我这次回来也就是小住。”
崔敬龄停下倒茶的手:“什么意思, 你还要走啊?走到哪去?你不会要去找程景砚吧?”
凤龄一笑:“你这是说到哪去了?宫里传旨的太监想必没有跟你说明白,我这次出宫回到将军府,是因为我要跟随今年选秀的秀女一同进宫。”
崔敬龄愣住了:“你…你要选秀?”
凤龄摇头:“我不选,我等着谁选上了,再跟着她们一起去。”
崔敬龄重重搁下茶壶:“为什么啊?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宫里吗?怎么又要回去呢?”
凤龄抿了一口茶:“人是会变了,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和黄姑娘的事成了,待她落选以后,你就可以去提亲了。”
崔敬龄呆呆望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才要进宫的吧?”
他猛的拍桌起身:“我要去见圣上!”
“好了,”凤龄拉住他: “天子威严不容置喙,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他吗?”
“其实跟这件事情也没有多大关系,这只不过是他收拾我的一个借口,没有这桩事,还有别的事,你不用介怀。”
崔敬龄忿忿不平:“圣上这是乘人之危,欺负你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十分后悔:“早知道会连累你,我就不该递那道折子,我宁可不娶婉莹,也不能害你跳火坑啊,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程公子,怎么能为了成全我自己,害得你们不能在一起呢?”
凤龄制止道:“哥哥,别再提他了,都过去了,现在不能提,以后更不能提,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人活一世得不到的东西太多了,只要我知道他平安无事就好了。”
她拍拍崔敬龄的手,轻轻一笑:“我能看到哥哥开心,我也会很开心,你能幸福圆满,我就心满意足了,还有祖母,还有娘和玉龄,只要我的亲人过得好,就是我的福分。”
“你要是什么时候有空,再帮我送封书信到闽州,我最好的朋友在那里,我也希望她是幸福的。”
崔敬龄望着她:“那你呢,那你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你的将来怎么办?”
凤龄一笑,坐直了身子松松腰背:“怎么办?吃好喝好呗,还能怎么办?”
又道:“其实昨晚我也一夜没睡,想睡都睡不着,想了许多事,最后也没想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