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一阐提, 李仙芽的心神便归位了——沈穆是百骑司的统帅,这些年里执行的绝密任务,没有五百也有一二,自是会时时刻刻关注周遭的环境动态, 任务是叫一阐提死心,那他时不时贴近自己说话, 或许也只是任务的其中一环。
想到这儿,李仙芽的心定下一些,也坦然了一些,往一阐提那里看去。
准确来讲,一阐提不像是在发怒,而像是要变身。
他站在美人靠的座上,双手环抱住楹柱,整个人像只正爬树的猴子,咧着嘴撑着劲儿。
李仙芽觉得不能再刺激他了,反握住沈穆的手,将他送到了院门口,挥手作别。
“……金吾狱的事务要紧,你快些去。”
小榭离正院门的距离并不远,李仙芽刻意放大了音量,“记得想我。”
她说完,眼神戏谑,像是对他几次忽然逼近时说的话,进行反击。
公主把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的样子实在很可爱,沈穆嗯了一声,一手抚上李仙芽的手臂,轻轻摩挲着。
“知道了。”他说,却是学了李仙芽乖慵的语气,衬着他轻寒的嗓音,倒让听者匝摸出几分恋恋不舍的意味。
他说完转身便走出了正院,背影却不带一分留恋,几步便出了拐角,看不见了。
李仙芽在原地站了站,收拾了情绪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小榭那里,传来了一声鸡猫子鬼叫。
这个叫声太惨了,简直像是猫被踩中了尾巴,狗被扇了一巴掌,李仙芽回身看,一阐提上半身栽下了美人靠嗷嗷叫,二哥哥拦腰抱着他,见李仙芽回头,急忙喊起来。
“你赶紧过来!”
李仙芽拎裙向小榭里去,坐在一阐提的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背,劝他不要想不开。
“……美人靠离地不过三尺,你是想把自己种进土里吗?”
没想到妹妹才思这么敏捷。
李灵均方才见一阐提要寻死,下意识拦腰抱住了他,此时听妹妹这么一说,往美人靠下看一眼,果断松开了手。
“本大王的妹妹和妹婿琴瑟和鸣,你这个妖怪寻死觅活的好奇怪。”李灵均把一阐提捞起来,看他一脸愤怒的泪水,不由地出声安慰,“别哭了,本大王一会儿买米花给你吃。”
一阐提停止了嚎叫,抹着眼泪儿坐了回来,“……那个沈贼,不牵手不咬耳朵是会立刻就死掉吗?”
他抹眼泪一脸恨恨的样子委实有点可爱,李仙芽就拿帕子出来给他拭泪。
“可是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情不自禁。”李仙芽温声说,眼神里有真诚,“小提,等到你有了喜欢的人,就能体会这样的感受了。”
“见过了天上仙,谁还看得上地下狗”一阐提沮丧地说着,“一想到不能同你长相厮守,我的心就冰凉凉一片,做什么事都提不起来精神。”
李仙芽其实不能体会小提的心情,无言地伸手,拍拍他的膝盖头。
一阐提顺势就牵上了公主的手,纤软的指头乖巧地搁在他的手心,这样一看,一阐提的手似乎还要小一些。
李灵均看见了,立刻就嘲笑出声,“小提,你翻了年也才满十七吧?国中百姓安居乐业了吗?沿海的经济好转了吗?芭乐今年大丰收了吗?这些事你都不去操心的吗?就赖在上国不走了?”
“这些小事,都由我继母管着呢,还轮不到不谷出面。”一阐提懒得同李灵均斗嘴,胡乱一回答,又继续同李仙芽陈情,“小鹅,当初你不是和我说好,绝对不会出降的吗?如何才短短几个月,就都变了?”
这时候天光正盛,嫡女们传上来各式早点,就在小榭里摆桌了,李仙芽想着总要同一阐提说个明白的,索性就在今日把话挑开了。
“小提,我记得我同你你过我的母亲?”她拉着一阐提坐在了自己的身边,轻声细语地同他说道,“那年我六岁多,阿娘带我进宫玩儿,外祖母宫里有个宫女很会讲故事,我听啊听啊就听入了迷,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阿娘呢,阿娘去哪儿了?
小小的翁主跑啊跑,宫娥们就在后面追,皇后舅母的宫里没有,皇帝舅舅的宫里也没有,御花园没有,九州池苑也没有……
其实她是不怕的,紫微宫是阿娘的娘家,有外祖母在,有舅舅在,她找了一会儿也不哭,后来是舅舅把她抱在手里哄。
“你阿娘啊,出去吃酒去了,明儿一早起来,就回来了。”
她乖巧听话,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阿娘还是没有来,她等啊等,哭啊哭,一直哭了好多天,阿娘还是没有回来。
再后来她就留在了宫里,长大了一点之后,她听说阿娘失踪以后,舅舅命人将神都城事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晓得抓了多少人,可就是找不到阿娘的下落……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可她还晓得把我托付给了外祖母和舅舅,证明她有很紧要的事要去做——”李仙芽惆怅地说着,“我先前不愿意嫁人,就是为了等十八岁之后,无牵无挂地去找阿娘。”
“那沈贼是怎么一回事?”一阐提知道小鹅的伤心事,语气也温柔下来。
“翻了年我就十八岁了,舅舅遵守承诺,三个月前将他派给了我,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同他暗生情愫,舅舅便准许了这桩婚事。”
李仙芽将她与沈穆的事简单带过,一阐提面上的失落之色浓厚,无言地垂下了脑袋。
“刚认识就成婚了?”他拿过汤匙,开始舀七宝五味粥吃,“你让我怎么相信?”
“小提,如你所看到的,我与驸马已成夫妻,任谁都无法拆散,只因我一直把我们小时候的情谊记在心里,才会同你耐心解释……”
李仙芽温声说着,看着一阐提拿着汤匙的手顿住了,心里便也有些过意不去,说到底,她现在是在骗他,没有那么坚实的底气说狠话。
“小提,曼度国难道没有你喜欢的小娘子吗?为何偏偏执着于我?”
一阐提闻言就不喝粥了,放下汤匙转向了李仙芽,眼神恳切地看着她。
“小鹅,我有理由的。”他好像认真了一点,想了想说道,“可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想让你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四年前我们在九州池苑的小亭彻夜谈天,你不是说你想要像风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拘无束吗?小鹅,我就是想让你来曼度国看看……”
此刻的一阐提,嘴角还粘了一粒米,眼神却无比的诚挚,“你知道吗,我继母,我唤她势至阿母,她原来是南琉璃海上的女强盗,管着一百多艘大船,还占据了十几个岛屿,她从来不欺侮弱小渔民,反而做了他们的保护神——她就像风一样,来去无影踪,你不想做她那样自由的人吗?”
李仙芽在一阐提的话语里,想象那位女强盗的风姿,脑海里浮现出来一个英姿飒爽的形象。
“小提,我知道曼度国很好,可我不能走。”她过了好久才轻声地说,“九州四海我还没有走遍,不找到我阿娘,我不会离开上国的。”
一阐提又垂头丧气了。
“你今天和沈贼牵手的时候,我的心好痛——”他把脸转向桌案,抱着粥碗伤心,一口气干掉之后,忽然说了一句不对劲儿,“昨夜你和沈贼在湖边散步,月黑风高,都抱着咬耳朵了,为什么不亲亲呢?”
一阐提的这句话一出,李仙芽的双颊就浮上了红云。
李灵均扶额,无言地翻了个白眼,站起身走出去了:就知道一阐提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主,这个混蛋东西。
“白日……白日怎能宣淫?”李仙芽硬着头皮道,定了定神,“你们曼度国的小郎君小娘子,都是随便可以亲亲抱抱的吗?”
一阐提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忽然就兴奋起来,“我若是讨了你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就一定会每天猴在你身上,亲亲抱抱都不够。”
这个一阐提!
好在兴许是小时候的情谊在,即便一阐提忽闪着大眼睛,说出这般猥琐下作的话,李仙芽却没觉得他讨厌。
不知道为什么,许是昨夜从湖边再到卧房里的遭遇太让她记忆深刻,此刻一阐提说起亲亲来,李仙芽的心就像是过电一般,酥麻麻的。
“你别说胡话。我是上国的公主,又不是你们曼度国快乐的小娘子。”
“又没看到亲嘴……”一阐提闻言,把汤匙叼在嘴里,偷眼觑着公主,“那要不谷怎么相信嘛!”
第32章 山无逸璞
从公主府回去的路上, 李灵均听见马车里传来小曲儿的哼鸣声,丝滑的滑音,轻快的节奏, 无一不显示他的高兴。
李灵均随着这高兴的小曲儿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
刚刚目睹了心上人和别人你侬我侬,不应该痛哭流涕、沮丧无比吗?怎么一阐提还哼起了高兴的小曲儿?
他狐疑地看向马车的车窗,然而窗子关的严严实实的, 李灵均竖起耳朵, 听那小曲儿哼的更欢快了。
于是他假咳了一声,窗子里的曲调一下子就急转直下了。
欢快的感觉听不出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李灵均顿感困惑, 向马车里喊了一声。
“一阐提你这是出的什么声儿?”
车窗慢悠悠地被打开了,一阐提趴到了小窗上,两只眼睛下面全是泪水, 苦着一张脸看着李灵均。
“哭声啊,你听不出来吗?”
“听不出来。”李灵均开始后悔今天骑马了,就应该跟昨晚一样, 同他一起坐车, 就能看出他在搞什么名堂了。
“……你这眼泪不走心啊, 眼睛里都没有水。”他随口一句吐槽, “今日我妹子同你促膝长谈,你心里也该放下了吧?”
一阐提又挤出一滴眼泪,遥望着小巷尽头的碧蓝天空,语气感慨。
“我是那种洒脱的人吗?不止不休才是我的人生信条。不过一昼夜的功夫, 就想叫我死心?”他忽然发起狂来,目露凶光, 破口大骂,“你们上国人就是这么对待贵宾的嘛?”
李灵均被他突如其来的嘶吼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捂他的嘴,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他别喊。
“不说别的,本大王对你还不够好吗?”他冷静地劝一阐提,“你先把本大王的手松开。”
一阐提闻言,悻悻地松开了口,放下了李灵均的手。
“我是不会放弃的。”他目光坚定,“二大王,你什么时候请我吃席?”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叫李灵均有些发蒙,一时才嗷了一声说好,“瞧我这脑子!你来到神都城,就忙着做贼偷窥了,还没好好请你吃一顿,你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一阐提听他说着话,顺势把眼泪给抹了,“你成日把唢呐挂在嘴上,我还没听过呢,不如今夜你我合奏一曲。”
“就你那小葫芦?”李灵均摆摆手,顿了顿忽然眼神里有了点光彩,“你真的想听我吹唢呐吗?”
一阐提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还有假?”
李灵均的眼睛里就多了点细微的羞涩,挠了挠脑袋说,“成,今晚如果你不去公主府偷看的话,我就带你去我好友的府上吃席,到时候我吹‘哭七关’、‘十跪母重恩’给你听。”
一阐提犹豫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今早小鹅与沈贼手牵手的画面。
俗话说得好,做事就如张弓,有张有弛才好。今早他才意味深长地提出了想看亲嘴的要求,说不得晚上他们就真亲给自己看了。
太刻意的话他不喜欢,还是水到渠成的更好看。
缓小鹅一日,到时候再来个出其不意,说不得她会更想自己。
他说好,答应了李灵均,“今晚我就不去公主府了,专心听你吹唢呐。”
李灵均觉得自己也是给妹子争取了一点时间,免不得得意洋洋,伸出手来递在一阐提眼前。
“给钱。”
?
见一阐提听不明白,眼神里还带着困惑,李灵均解释道,“酒席哪有白吃的?你拿两千贯,我拿两千贯,给人上礼。”
一阐提虽然有钱大方,衬着亿万身家,可还是搞不懂中土随份子的规矩。
“我们一起去,就不能随一份礼?”
“瞧你那抠搜的样子。咱俩又不是一家人,随一份礼像话吗?”
“怎么就不是一家子了?你就说我是你兄弟不就成了?”
“可笑!我是皇子,谁人不知我兄弟是东宫太子?再者说了,俩兄弟也得分开上礼。除非——”
“除非什么?”一阐提问道,“除非我是你爹?”
“一阐提你他爹的,我爹可是圣上,仔细你的皮!”李灵均看看四周,压低了嗓音警告他。
“那你总骂我他爹的做什么?虽然我爹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可你也不能总这么辱骂他。”
“你懂什么,这是本大王的口头禅、致胜的法宝——你想啊,我骂旁人你他爹的,倘或被骂的人不能忍,反口骂我一句你他爹的,我就完全有理由诛他九族!”李灵均狡黠一笑,洋洋得意。
“畜生。”一阐提被他无耻的话震惊了,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户,“真不是个好东西。”
辰光在俩人的斗嘴声里慢慢溜走,午间的时候,铜驼大街襄国公府的门前,一辆气派的黑榆木马车停靠着,由上头跳下来一双小娘子,略高一点的眉眼清丽,稍矮一些的笑靥如花,俩人挤挤挨挨地下了车,一提裙角,飞也似得进了襄国公府的大门,直惹得身后的婆子仆妇一窝蜂的追上去,直喊娘子仔细些。
沈灯棋跑的快些,转了七八道弯儿之后第一个跳进了母亲的卧房,东找西找都没看到自家阿娘的踪影,沈灯画跟着跳进来,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
“阿娘呢?这么紧要的时候,她去哪儿了?”
上房里管事的仆妇上前为二位小娘子奉了茶,这才温声道,“谢祭酒府上的谢二娘子递来了拜帖,说是明晨要来,夫人有些烦心,去正厅里了,小娘子没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