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唐修衡已经知晓那家人的底细——上次临行前,他说做了点儿功夫,指的就是这件事。
她只翻了翻,还没用心看。时候未到,不需要提前生气,替林醉不值。何时那家人找到认亲的机会,再用心阅读也不迟。
慢慢的,陆语的心沉静下来,亦要到此刻,才念及此间男子。
不揭盖头,她无法看到他今日的样子,只是没来由的,拜天地、入洞房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由心而生的喜悦。
这样想着,她意识到自己唇角上扬成了微笑的弧度。
说起来,很久没见,倒真想早些看到他清隽俊雅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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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大摆筵席的喜堂之中,唐修衡与几位昔年袍泽开怀畅饮——这一桌,沈笑山已经敬过酒。
他们几个在傅宅送完新娘子,又来新郎家中喝喜酒的事,在座宾客都知晓。
唐修衡一度是沙场、庙堂之上出了名的面冷心狠之辈,手法至为冷酷的事做过几桩,煞星的名声便盖过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进入太平盛世,招惹他的只有关乎军务的官员,寻常人对他的畏惧渐渐淡化,留下来的只有对沙场奇才的仰慕与尊敬。
最开始,宾客们都有些拘束,见他与友人谈笑风生,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等沈笑山敬酒时,一对老友相互打趣、一个灌酒一个找辙不喝引得满堂人哈哈大笑之后,气氛转为十足十的喜庆热闹。
先前杭七也在,碍于在长安盘桓时日已久,加之锦衣卫的身份,不宜久留,与沈笑山喝酒、当面诚挚道贺之后,便先走一步。
唐修衡手边的酒杯空了,侍立在一旁的小厮给他满上。这时,他余光瞥见一道人影闪入堂中,穿着深色长袍,那高大挺拔的身姿、矫健轻灵的步伐,像极了他最熟悉的弟兄。想转头去看,却有人对他举杯,他满饮。
此时,那人自顾自拎着一把椅子走到唐修衡身侧,放下之后,跟着他进门的仆人摆好餐具、茶水,另有一碗喜面。
仆人欠身退开去,那人落座,先喝了一口茶,继而拿起筷子,开始风卷残云的吃喜面。
唐修衡侧头端详男子片刻,轻轻地笑了,“这不着调的。”
在座其余的人,自然早就看清楚了男子的样貌:面如冠玉,飞扬的剑眉之下,是一双极漂亮的凤眼,唇角、下巴上有隔夜的胡茬,不经意间看谁一眼,目光锐利。
他是董飞卿,唐修衡的发小,亦是沈笑山除了唐修衡交情最深的人。
闻名于世的名师名士董先生,亦是闲来亲自走镖的三合镖局总镖头,此时没有在书院的温和淡泊,只有作为镖师才有的桀骜不羁。
唐修衡慢悠悠饮尽一杯酒,揶揄道:“董先生,活土匪似的来喝喜酒,你怎么好意思的?”
董飞卿不理他,专心吃面。
明显是饿了,但那吃相却很悦目,起码,有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放下酒杯,举筷吃菜——看他吃,看饿了。
董飞卿吃完面,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喝了一杯酒,用眼神和其余几人打过招呼之后,认认真真地看着唐修衡:“哥,不是我说,你怎么那么不是东西呢?”
唐修衡嘴角微微一抽,“我怎么你了?”
“是不是你说的,在太原等我汇合……”
唐修衡一边眉毛微微一扬,打断他:“我说‘如果’时间允许,在太原等你汇合。你迟了。”
“只迟了两个时辰。”董飞卿没好气,将刚满上的酒一口喝尽,“就这么会儿,你害得我在路上耽搁了两日。这么大一侯爷,瞧你这事儿办的。”
末一句引得聆听的几个人哈哈大笑。
唐修衡却不明白,神色认真地询问:“在太原没汇合,你直接来长安不就得了?我们董先生迷路了?”
同桌的人又是一通笑。
“什么董先生,”董飞卿气乐了,“这会儿我是董镖头——放心,今儿怎么着都斯文不起来了。我是要直接来长安,可半路上遇见了你一个旧识的家眷,拉车的马病在荒郊野外了,我把马安置好,坐车的人呢又病了……别提了,就这么着,差点儿误了喝喜酒。”
唐修衡无语得很,“谁让你不带随从的?”
“出来走镖,只有镖头趟子手,哪儿有随从?我半道来喝酒,怎么能拉上别人?”董飞卿眯着凤眼睨着他,“你要是多等我半日,轮得着我做好人?”
唐修衡笑开来,拍拍他的肩,“得,董爷,我欠你的,行了吧?今儿陪你喝到尽兴为止。”
董飞卿的火气势头猛,消散的速度也快得吓人,听完牵了牵唇,眉眼间都有了笑意,“真话?”
“废话。”
“嗯,我舒坦了。”董飞卿这才恢复了平时的做派,笑眉笑眼地跟在座的几个人叙谈,碰杯饮酒。
此时沈笑山在别处敬酒,别桌宾客的注意力自然都在新郎官身上,没人留意到唐修衡这边的动静。
董飞卿展目望去,见还有两桌就敬完酒了,笑道:“正好,我等到最后再让他招呼。”
唐修衡则将两盘暖胃养胃的菜肴端到他面前,“正好,你吃点儿东西,慢着点儿。在座的都是弟兄,没人挑你的理。。”
“真得听你的,不然招架不了。不尽兴不就白来了么。”董飞卿笑着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菜。
同桌的几个人,其实都是昔年与兄弟两个在沙场上同生共死的袍泽,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在军中的时候,虽然只有一两岁之差,唐侯一时把董先生当兄弟,一时把董先生当小孩儿似的惯着训着;董先生一时把唐侯当兄长,一时把唐侯当长辈似的耍赖犯浑。
也掐架,为了彼此不顾自身安危的事情发生后,不是你狠狠踹我一脚,就是我给你重重一拳,气得什么似的。
铁血儿郎不怕死,却怕相伴长大的异姓手足出闪失。
他们几个,比不得唐修衡与沈笑山、董飞卿过命的交情,是单纯的在军中生出的深厚情分,不论在沙场还是庙堂,都以唐修衡马首是瞻,是唐修衡的弟兄,亦是心腹,是以,知晓一些寻常人不知的旧事。
当初南征北战间隙,唐修衡与沈笑山结缘,也是奇了,两个静下来能活活把人闷死的人,竟是一见如故。
朝廷用兵那些年,沈笑山经商辗转各地的路线,正是沿着唐修衡征战的路线。
几次粮草军饷供应不及时之际,沈笑山化解燃眉之急不要分文回报。
唐修衡一面运筹帷幄,一面记挂着友人处境,小事命亲信去了结,棘手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亲自赶去料理。
有些钻律法空子的匪盗出身的奸商,趁着兵荒马乱官府顾不上跟他们磨烦的机会,大赚黑心钱。那等货色,两个人联手另辟蹊径。冒险潜入机关消息遍布、高手云集的黑心商贾家中,把人整治得生不如死的,十根手指都不够数。
每次他们后知后觉,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气得嘴唇直哆嗦:身为将帅,去沙场之外冒非生即死的险,万一出了闪失,弟兄们哭都找不着地方。
唐修衡笑说,他跟沈慕江联手做什么事,都出不了岔子,人只是懒得端官家的饭碗。
唐修衡与麾下将士立下不世之功那一战,筹备时日长远,那次是沈笑山利用商贾身份之便,带心腹深入敌国领地,绘出详尽的地形图,随后有了唐修衡率精兵直捣敌国黄~龙生擒元首的大捷之日。
——这期间,董飞卿自然通过唐修衡与沈笑山结缘。
战事结束之后,沈笑山专心做商人,唐修衡回庙堂为官。前者不曾有一日投身军中,但为战捷所付出的,不少于任何一名将士。只是,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他无心功名,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同在京城的几年,世人慢慢晓得两个人有来往,也仅此而已,只以为是两个人风雅的一面兴趣相投。
只有知情人明白,他们是真正为彼此豁出身家性命的过命之交,那种军营内外相隔仍能联手成大事的默契,几乎不可思议。
唐修衡成婚之前,沈笑山去了京城,一住好几年。如今唐修衡两次来长安,再自然不过。
看着眼前相伴长大的兄弟二人,再转头望一眼神采奕奕的沈笑山,他们只觉暖心。
岁月如掌中沙,无情流逝,万里江山换了新颜,而故人皆在,风采依旧,赤子之心未改。
沈笑山满场打了一圈酒之后,自是要到唐修衡那桌落座,举步时,一眼望见了董飞卿,笑意立刻到了眼底,快步走过去。
董飞卿笑望着他走近,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道:“走了一趟边关,途中听闻沈先生的喜讯,忙日夜兼程赶来。今日不修边幅,且来迟了,唯请先生海涵。”
沈笑山悠然一笑,“董先生赏光来喝喜酒,在下本该倒履相迎,却到此刻方知先生到来,罪过。还请先生恕我礼数不周。”
看热闹的几个人强忍着笑意。
唐修衡咳了一声。他不但喉咙不舒服,嘴角也要抽筋儿了。幸好,下一刻,董飞卿就直奔主题,唤仆人斟满三杯酒,道:
“我来迟了,先自罚三杯。”语毕倒酒一般,饮尽三杯酒,动作洒脱自如,随即示意仆人把另外三个空杯放到沈笑山面前,斟满酒,“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远千里赶来道贺,你就说,值不值三杯酒?”
“值。”沈笑山笑微微地颔首,亦将三杯酒饮尽,动作如行云流水。
两人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往口中倒酒,但仪态赏心悦目。满堂的人都看着他们,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来了——灌得了沈先生酒的人出现了。
沈笑山亲自执壶为董飞卿倒酒,“赶在这种日子,我就想起你成婚时候的事了。连个请柬都没给我送吧?你自己说,这笔账,我该不该跟你找补?这件事,你该不该罚?”
“该罚。”董飞卿不得不承认,当初他成亲,是在外漂泊期间,不但没给一般好友送请柬,在当时甚至是有意躲着他们。于是,他喝酒,随后拍一拍唐修衡的肩,“都知道,这是我哥。修衡哥跟新娘子已是兄妹,那不用说,我也是新娘子的娘家人。”他麻利地给沈笑山倒好三杯酒,“来吧,多敬舅兄几杯,绝对不吃亏。”
众人俱是忍俊不禁。
沈笑山喝酒之前嘀咕一句:“这顺口溜让你说的。”
又是满堂笑声。
这一轮之后,董飞卿端起一杯酒,对满堂宾客示意:“容我喧宾夺主。沈先生去不了别处了,得坐下来跟我慢慢喝——有我磨烦着,凭谁也不能让他移步,诸位见谅,我先干为敬。”
宾客们笑着举杯同饮。
落座之后,沈笑山与董飞卿当然不会像之前那个喝法,边喝边叙谈。
沈笑山问:“能逗留多久?”
董飞卿略略盘算一下,“半个月左右。”
沈笑山又问唐修衡:“后天走?”
唐修衡嗯了一声,“人多的地方,喝酒没意思。明晚再畅饮。”
董飞卿飞扬的眉眼间尽是笑意,环顾同席的人,“这种机会,好几年都没一次。”他对沈笑山举杯,语气真挚,目光亦是,“沈哥,恭喜,祝你们夫妻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多谢。”吉祥话今晚听了一车,但从好友口中说出的,便是他能听到心里的。
随后再喝酒,一桌人都是一口一口慢慢来。董飞卿之前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就算沈笑山千杯不醉,他也不会在这样的日子认真灌酒,来那么一出,不过是断了别的宾客再敬新郎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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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曲终人散。唐修衡、董飞卿和袍泽转去小花厅叙旧。
沈笑山吩咐老管家和管事,定要尽心服侍小花厅里的几个人,随后回往内宅。
路上,念及董飞卿专程赶来,心海又添三分愉悦。
董飞卿生平之起伏跌宕,没几个比得了:从军征战立功无数却不要封赏,中过探花入过官场,没多久却辞官四处漂泊,漂泊期间与蒋徽成婚,回京安稳下来,建学院教书之余,与友人开了个镖局。
昔年小董探花的这些年,有些人开玩笑说是变着法儿的作妖。在他看来,那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磨折中有狼性,顺遂时有担当。
两人初结缘的几年,没什么共事深交的机会,彼此只是有一份无条件的认可。有一度,他常年行踪不定,直到近几年,才在京城时时碰面,了解了彼此的脾性,成为莫逆之交。
陆语提及董飞卿,总要尊称一声董先生,大概想象不到,那厮是特别有趣的一个,更是最不着调的一个,有时候一惊一乍的——跟她偶尔不长脑子的情形有的一比。嗯,两个人一定也很投缘。
又多一个哥哥。
她这后台,也太硬了些。
遐想着,他牵了牵唇。
空中弯月如钩,星光熠熠。空气中有茉莉香、桂花香和酒香。
宾客众多,委实喝了很多酒。只是,头脑异常清醒。
走过垂花门,他的步调加快。
正房是一栋二层小楼,此时灯火通明,映照灯光影的窗纱上,贴着大红喜字,门上贴着喜联,廊间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
寝室在二楼东侧,他抬头望一眼那边的窗户,大步流星地入室,上楼。
有丫鬟迎上来,低声告诉他,夫人没叫陪嫁的丫鬟服侍,独自留在房中等待。
他其实有些意外,那些嫁娶的场面功夫,本不需她恪守的。
想到她独自等了这么久,不免生出几分疼惜。
在门外,喜娘捧着托盘迎上来,贴着小小喜字的托盘上,放着合卺酒、酒杯。
沈笑山取出打赏的封红,接过托盘,“辛苦了。没别的事了。”
喜娘于是明白,自己的差事已了,说了几句吉祥话,行礼离去。
沈笑山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反手带上,视线望向千工床。
如他离开时一般,陆语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一袭大红嫁衣,盖着大红盖头,红色中的金丝银线,闪烁着微光。
他走到她近前,托盘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转手取过玉如意,挑落红盖头。
他在门外说话时,陆语就听到了,那一刻,心跳得有点儿急。
眼前那片耀目的红,随着玉如意轻轻摇曳一下,随后,眼前变得明亮。
她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后,意识到眼前是他穿着大红喜服的挺拔身形。
她缓缓地抬眼望向他。
沈笑山正在凝视着她。
累累珠光,映衬着白皙如玉的小脸,双眉漆黑,唇瓣嫣红,目光流转间,大眼睛闪着黑宝石一样的光彩。
视线相交,她眉宇间有了清浅笑意,不知是不是妖冶的红色映衬之故,眼角眉梢平添三分柔媚。
原本想问她为何傻等着,解释为何此时才回来。但在四目相对之际,他忘了,只一味凝视着自己绝美的新娘。
陆语觉得,红色不但没削减他独有的清隽俊雅,反倒在无形中彰显。他一身浓烈的酒味,使得脸色透着些许苍白,双眼却比平时更加明亮,凝望着她的眼中,尽是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