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对不是亲人却胜过至亲的人的随心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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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五一早,风尘仆仆的唐修衡如约而至,还没坐稳,一班故交便寻了过来,样貌迥异,却都是双眼神光充足、言辞举止利落爽快。
大抵是他的昔日同袍、同僚。
傅清明和原敏仪早有准备,将一行人请到西府,尽心款待。
唐修衡找陆语说话,未开口先取出一个小册子,“你送的那些模型惹的祸。”
陆语忙问:“怎么说?”
唐修衡解释道:“你嫂子对着琢磨到我动身之前,攒了一大堆问题,原打算派个专人过来一趟。这次我又过来,就把这事情揽下来了。
“你要是都明白,抽空写信告诉她,不明白的话,差人去请教一下。这事儿得麻烦你了。”
“乱客气什么?我记下了。”陆语让无忧把小册子好生存放起来,又道,“嫂子那样的名家都不明白的事,我怎么可能晓得?哪天宴请诸位名家就是,逐一请教。”
唐修衡笑着颔首,“也只能这样了。回信少不得写好几本,你权当给她记账。何时她过来,或是你回家,让她好好儿犒劳你。”
话里话外的,都已经把她当做家人了。
陆语失笑,“那是我们姑嫂的事,你别管。风尘仆仆的,快去听风阁洗漱用饭歇息一阵。”
唐修衡笑容清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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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陆语来到供着父母灵牌的小祠堂。
她虔诚而恭敬的上香、叩拜,继而双手合十,望着灵牌,在心中对双亲道:
娘亲、爹爹,明日便是女儿出嫁之日。
娘亲拼上性命换来我的出生,爹爹生前故后为我殚精竭虑,始终予以呵护照顾。
我曾怀疑,是否辜负了爹爹如山的父爱、长远的寄望。总是消沉、消极。
不论如何,我走过来了。
如今,我上有姨父姨母,身边有意航哥哥、恩姀妹妹的呵护帮衬,明日此时,又将与沈慕江结为连理。
他待我很好,紧要关头,看重我的安危胜过他自身。
——爹爹、娘亲,我过得很好,出嫁会也会不骄不躁、不忘初心,好生度日。
你们放心吧。
没有一日,我不想起他们,时常视你们不在眼前为缺憾。
时常想,对我嘘寒问暖的长辈,是你们,该有多好;时常憧憬,如果你们还在,我会如何彩衣娱亲,如何做你们的贴心小棉袄。
可是,我们此生缘短。
没关系。来生,恩娆还做你们的女儿。
今日起,我仍会牢牢记得娘亲的恩情、爹爹的音容笑貌。为着你们,我会努力过得更好。
——她深缓地吸进一口气,再次恭敬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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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八月二十四开始,沈宅便处处洋溢着欢笑、喜庆的气氛。
诸多故交、手下纷纷赶至,总有几个会在夜静更深时仍缠着沈笑山不妨,与他畅谈、饮酒。
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害得他没了去看陆语的机会——就要成亲了,过分的喜悦,总让他如在最美的幻梦之中,想寻到她面前,证实一切属实。
虽然心有不甘,还是要如常应承友人们。
得到唐修衡已到傅宅的消息,沈笑山放下心来。
傅宅若万一有什么事,唐修衡自会及时知会他。而唐修衡所在之处,如今又怎么可能有意外之事发生。
恩娆会顺顺利利地与自己成亲。他心头安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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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六,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透明的阳光璀璨而不炙热。
陆语早早起身,沐浴、穿嫁衣、由人服侍着装扮起来。
萦绕在身边的,一直是欢笑声、赞美声。
这些让她心神陷入恍惚,仿佛走入了一个只有喜悦的梦境。
不是不担心的:下一刻梦醒了,该怎么办?
绣楼中的人散去,只剩下她自己,才恢复了冷静,暗笑自己竟然会患得患失。
她想展望成婚之后的光景,心绪却自有主张,总在回忆过往。
就这样,在回忆中,迎来了吉时。
她向姨父姨母辞别。
傅清明叮嘱的语声半是欢喜半是不舍。原敏修则语带哽咽,两次用帕子飞快地拭去掉落的泪。
陆语心头酸楚难忍,鼻子泛酸。片刻后,泪水无声滑落。
如何的不舍,在这样的日子,都不会被纵容。
大红盖头落下,她由喜娘扶着起身,步出房门,走过长长的铺就红毡的路,上轿。
喧嚣的锣鼓声中,花轿起,带她去往生涯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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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今天就写到拜堂了呢,结果估算错误,删掉好几个情节,一万多字,才写到恩娆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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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林醉站在傅宅门前的人群之中, 目送花轿走远,唇角绽出喜悦欣慰并存的微笑,眼中却闪烁着泪光。
她不想在人前失态,强忍住泪意,独自回到内宅, 去了陆语的绣楼。
夫妇二人被掳走的事情发生之后, 陆语便命内外管事更为尽心地调/教下人,且让齐叔悉心点拨并提携傅宅堪用的管事,又针对仆人制定了赏罚分明的规矩。经过这几个月成效显著:下人们行事更为伶俐兼爽利, 经历过一两次赏罚之后, 对主人家多了一份敬畏和忠心。
是因此, 在这样的大日子, 外院内宅虽然喧嚣热闹, 喜气洋洋的仆人们仍是分毫不差的办妥了差事。
比如眼前的绣楼内外, 丫鬟婆子各司其职,院落屋宇收拾得井井有条。
林醉信步走到姐姐最喜欢逗留的小书房, 视线略过姐姐常翻阅的书, 每日必用的文房四宝,往日熟悉的一幕幕在脑海浮现。
姐姐与她同病相怜,年幼时被迫离开家园, 到师父跟前学艺、修行。姐妹两个相伴长大的岁月里,师父的居处便是她们的家。
年少时, 先后辞别师父, 来到少有清净的俗世红尘。
傅宅是姐姐的又一个家。
就在今日, 姐姐即将踏入另一个家,一个钟情她、珍惜她的男子给她的港湾。
但长安沈宅也不是他们定居之处,迟早,夫妻两个要回京城。毕竟,沈先生一生的至交、胜于至亲的人们在那里。
而在携手回京之前,夫妻两个大抵还要远行游历。
有的人,似是注定了长久的漂泊,一直在寻找或回往家园的路上。
包括她。
这倒不算什么,只要自己身心自在,这活法就是对的。
有了沈先生那样的神仙眷侣,姐姐的生活,不愁完满之时。
遐思过后,林醉眼中的泪意化为了由衷的喜悦。
真是,难过什么呢?为姐姐高兴还来不及。该是繁文缛节引发的。
俗话总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的离愁,多半是因此生出——姐姐日后是沈先生的夫人,再不全然是江南陆氏,亦不全然是傅家的外甥女,更不全然是她林醉最亲最近的姐姐。那感觉,就像是姐姐被抢走一部分似的。
凭什么?每思及此,她就有些意难平。今日尤甚。
意识到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掌灯,她才意识到夜幕已经降临。
她走出绣楼,去往姨父姨母房里,路上算了算时间,料定姐姐与沈先生已经拜堂成亲,这时候,先生——不,该叫姐夫了,姐夫一定已经在应承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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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林醉料想的那样,仪式以毕,沈笑山已在外院应承宾客,陆语终于得了清净。
大红盖头,要等新郎回房就寝时才挑落。对于这一节,她倒是忘了询问,是遵从了哪里的风俗——沈笑山的祖籍、江南亦或长安?
有好处,就算苦着脸,也不需担心被人看到;
也有坏处,闷得慌,睁眼闭眼眼前都是红彤彤一片。
陆语透过垂下的盖头缝隙,从袖中取出封红,语气柔和地遣走喜娘和服侍在侧的丫鬟。
一名丫鬟退下之前,语气恭敬地道:“先生交代过,等宾客散去,夫人不妨更衣歇息片刻。奴婢将夫人的陪嫁丫鬟唤来可好?”
陆语回以微笑,“不必。”
丫鬟称是离去。
陆语缓缓地透了一口气。这一身凤冠霞帔沉甸甸的,穿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觉得累。
但是比起更衣,她只想静坐着缓一缓。心绪平静下来,才有心思理会细枝末节。
她仍旧如先前一般,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是阖了眼睑。
来时路上,她又掉了几滴泪。
走至心欢喜觉满足的阶段,她终于又能够落泪。以前总怀疑,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
曾经,明明是那么爱哭的人。
父亲卧病时,她总是哭。父亲就笑着打趣:“阿娆,女孩子家的眼泪是金豆子,要省着掉。”
她说我不要金豆子,我要爹爹痊愈,抱着我出去玩儿。
父亲便将小小的她抱到床上,用温暖的大手为她擦去满脸的泪,大多数时候,唇角噙着无奈的笑,有那么三两次,眼中有泪光。
那三两次,她看到之后,哭得更凶,但是不敢出声,怕吵到父亲,憋得狠了,双肩一颤一颤的。
父亲总是把她安置到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头,大手抚着她的肩臂,或是握着她的小手,逸出微声的长长叹息。
父亲对她,心中的万般不舍,从不曾对她多说。不说都哭个不停,说了怕是真要哭出人命。
父女天人永隔之后,她到了师父跟前。
还是哭,还在牛角尖里困惑着,不明白死亡的真相。
起初的每一个默默望着窗纱流泪的深夜,师父会走进室内,坐在床畔,把她连同被子抱在怀里,轻声拍抚着,柔声给她讲古老的传说、美好的寓言。那些故事,从来没有生离死别,只有平宁圆满。
“阿娆乖,日后睡前,反复默想师父给你讲的故事,记住了?”师父如是说。
师父收留林醉之后,姐妹两个同住一室,午夜梦回,她还是会哭。
一个深夜,她把动作放到最轻,寻找拭泪的帕子的时候,小小的林醉窸窸窣窣地坐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望着她。
片刻后,跳下地,将一条帕子送到她面前,用甜美稚嫩的声音说:“姐姐,是新的,我没用过。”
她接过,轻声道谢。
林醉转身回去,爬上床,躺好之后,轻声说:“姐姐有伤心事,我知道的。”
她其实很不自在,默默地躺好。
林醉继续说:“师父说,女孩子是水做的,哭是寻常事,不哭才是稀罕事。”
师父在师妹面前的维护之辞,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以前,我也每天哭鼻子,来到师父这儿之后,就不用哭了。”林醉语带满足,语速很慢,“现在,有吃有喝,有师父撑腰,有师姐作伴,什么都不缺。”说着该是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再不用担心挨饿、挨打。”
“挨饿、挨打?”她愕然。那种事,对于那时的她,超出认知。
“是呀,经常。”林醉答。
就这样开始轻声交谈,过了一阵子,她的哀伤散去,只余下震惊好奇。林醉则抱着枕头被子跑到她那边,姐妹两个并排躺在一张架子床上,倾诉各自以前的经历。
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两个人才有了睡意。
睡前,林醉探出热烘烘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姐姐,不要哭。白日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你也特别漂亮。”
林醉无声地笑着,寻到她的手,“以后,我把你当亲姐姐。”
她握住那只小手,“好。以后,我把你当亲妹妹。”
是两个小孩子的童言不假,但这些年走过来,从未食言。
一次次的促膝长谈之后,她知道林醉是被一个家族舍弃的小可怜儿。
大人的事,林醉并不清楚,只从下人嘴里听说,生父绝情地休弃了生母,迎娶另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进门。
继母进门后,她总吵着闹着找母亲,继母十分厌弃。
一段日子之后,继母在她大哭的时候,板着脸对她说:“哭吧,是该哭。你娘投河自尽了,你也该去别处号丧了。”
懵懂无知的林醉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婆子拎上马车,经过两日颠簸,到了开封一个膝下没有儿女的人家——继母把她白送给人了。
那对夫妇给她改名“招弟”,收留她的居心可想而知,把她当小丫鬟使唤,事情做不好,挨骂挨打不给饭吃是寻常事。
那种日子过了多久,林醉说不清楚。自云端辗转化作尘的巨大差异,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服侍两个所谓的长辈,不论哪一点,都让她觉得度日如年,每一天都漫长到了可怕的地步。
后来,那一家的男人不知是欠了赌坊的债,还是借了高利印子钱,应该都有,不然以林醉的年龄,不会听说那些词令。
讨债的上门几次之后,夫妻两个寻机连夜逃走了。
讨债的再次上门时,见这情形,粗声大嗓的咒骂几句,说这破房子,也就能抵几十两银子的债。
当时林醉怕得要死,哆嗦着蜷缩在灶房角落,生怕那些人一不高兴就把她摔死。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
讨债的面相凶恶,对她却有怜悯之心,无意间发现她之后,为首的把她高高抱起,端详一阵,笑着问她叫什么,是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
她说我叫林醉,乳名元娘,被家里送给他们了。
讨债的啧啧称奇,“这样标致的一个小孩儿,居然有人不要。”
对,两家都不要她。
讨债的问:“知道你爹娘的名字么?”
她摇头。
“知道家住何处么?”
她又摇头。
有人就插嘴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日行一善把这孩子送回去,转头岂不是又要转手别人,遇上个好人家也罢了,万一卖给人牙子,你还不如现在就把她——”
抱着她的人笑了,说也是,迈开步子就走,“我给你找个好去处。丫头,多少年以后万一再遇见,我要是正在讨饭,记得赏我俩馒头。”
随后,几经辗转,她被人带到了陶君孺真人面前,终于有了安身之处。
先前林醉选择在开封落脚,意在寻找昔年恩人,予以报答。陆语心知肚明,以妹妹的聪慧流转,彼时一定询问过那人的姓名。
不需问,自然如愿以偿了,否则,林醉会据实相告,不会答应留在长安从长计议。
至于林醉是否记得生父的姓名,陆语从没问过。不需问,那是林醉不需要记得的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