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床榻间翻来覆去,躺在马车地板上的墨言便问道:“姑娘,怎的一直睡不着?是康安长公主今日为难您了吗?”
石清莲平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瓷白的小脸在昏暗中微微皱起,满头云鬓堆积,想了想,缓缓摇头,道:“没有,她刻意的忽略了我,叫我去,也是想向我传达一个信息,大概是——停战?”
她本想说“示弱”,又觉得没那么夸张,只说了“停战”。
从她重生以来,康安与她的几次交锋中都没占到便宜,现在她父兄升迁,又与沈蕴玉订了婚,在康安眼里,她的重量在逐步叠加。
康安现在确实还想杀她,但是她已经不是那个能被康安随意揉来捏去的“江夫人”了,现在,她父,她兄,她的未婚夫,都让康安不能忽视。
所以,康安暂时的和她“停战”了,特意将她叫过去,但是却不为难她,只像是对待普通人一般对待她,给她一种“所有事情都过去了康安长公主不会再来找我麻烦”的错觉。
别说,康安这个人,还真是有点审时度势的本事的。
当时江逾白入狱,她果断放弃是一回,何采进北典府司,她又拼死去保也是一回,不同的人,不同的形势,她知道该怎么对待,当时瞧着还
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后续一看,又觉得康安选的都对。
石清莲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只道:“罢了,别想她了,她这辈子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没了江逾白,康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个人把控朝纲,康安想做女帝,下面那群文臣能把她头盖骨都掀起来,只要康安当不成女帝,她的家人就是安全的。
墨言听不大懂,只是听话的“嗯”了一声,然后裹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们俩一夜安眠,睡到第二日的辰时,马车都动起来了,她们俩才醒过来。
车轮滚滚向前行,墨言爬起来,在马车内用炭盆烧了一壶茶水,喂给石清莲喝,石清莲早上向来爱赖床,墨言又拿了零嘴儿给她垫肚子,咸香的果脯,甜甜的蜜枣,全都塞在嘴里,再喝上两大口温水,抱着个话本打发时间。
马车窗外是明媚的阳光与缓慢向后移动的树条枝丫,她窝在床榻上看话本,墨言在一边烧水煮茶,闲来时坐下随她一起读书,与在听雨阁内无异。
她一赖便赖到了中午,直接把一些零嘴当饭吃,吃完后,康安长公主又来请马车内的姑娘们去随云榻上玩儿。
石清莲便爬起身来,穿上衣物,匆匆洗漱过后,去了随云榻。
今日她到随云榻上的时候,已经算来得晚的了,席间的姑娘们早都放开了玩儿了,一片莺莺燕燕聚在一起玩闹,几个姑娘正在谈笑着给长公主献舞,还有人笑着饮酒,姑娘们都很喧闹。
她便安静地坐在角落处作陪。
石清莲敏锐的发现,康安在和一些固定的姑娘打好关系,她有什么东西要赏给旁人,都会优先给那几位姑娘,虽然都是挺寻常的小事,但是都被石清莲记在了心里。
这几位姑娘分别是陈家的陈三女,顾家的顾二女,李家的嫡女,都是名门出身的姑娘。
说起来,这位陈家的陈三女当初还是跟陆姣姣一起去宫中花阁时,被带着走的那一位,石清莲记得她。
那一日全程走下来,这位陈三女最无辜。
虽说不知道康安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对这几个人示好,但是本着多听多看少说话的原则,石清莲还是将这几个人的神态反应都一一记下了。
今日也是如
同昨日一般的流程,一群姑娘们玩闹到晚间,待到队伍停留在官道上修整后,便分散下了随云榻,回到她们的马车上。
今日路途中也没有驿站,所以他们还是要在路上停留,但是他们已经靠近千重山了,明日午间,大概便能到千重山间了。
千重山间有宫殿,到时候便能入住宫殿,不必再窝在马车里了。
石清莲已经连着两日没瞧见沈蕴玉了,她实在是想念的紧,便穿过一辆辆马车与人群,向沈蕴玉的马车内赶过去。
她远远看见沈蕴玉今天坐在马车的车窗旁,真好!
正好被她逮到!
石清莲在马车外面瞧见沈蕴玉的时候,沈蕴玉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凉凉的扫了一眼跑过来的石清莲,然后“啪”的一声,直接将车窗给关上了。
石清莲跑得更快了。
太好了,车窗关上了,外面看不见啦!
她要扑进马车坐在沈蕴玉怀里啃沈蕴玉脖子!
但是当她提着裙摆,快步奔向车窗的时候,一阵吵闹声突然传到了她的面前。
“石三姑娘,请为许某来评评理!”一声怒吼从天而降,石清莲脚步一停,惊悚回头,便瞧见许青回拉着一位男子从一旁的马车后面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许青回脸庞涨的通红,而那位男子——
那位男子穿着金履蓝纱,外罩了一层毛毡袍子挡风蔽体,但是还是能看见他单薄的胸膛与劲瘦腰间盘绕的珍珠腰链,黑皮白珠,极致的颜色对比,月华一照,光泽闪动,莫名的色气。
正是那位凤眷浓郁的波斯王子。
这位波斯王子生的极好,眉目温润,下颌尖俏,他虽是男子,但却有着雌雄莫辨的美,一双眼莹润的像是上好的翠玉,眼眸里倒映着山水人像,他一笑起来,便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
此时,波斯王子被许青回钳制着手臂拉出来,姿态虽然有些狼狈,但脸上还挂着几分端正得体的笑容,只小声道:“许公子,康安长公主在寻某。”
波斯王子有名字,以大奉音译为褚英,但是大部分人都不这么叫,他们都叫他波斯人,偶尔唤一声波斯质子,只有一些官员见到他,会唤他褚英王子。
比如现在,许青
回喊他,便只喊他为“波斯人”。
“你这个满嘴谎话的波斯人,奴颜媚骨,你只会拿康安长公主来压我吗?”许青回怒道:“你我之间,凭的是公理,今日就算是闹到圣上面前,亦是我占理!”
“这是怎的了?”抢在许青回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石清莲插口问道。
这位波斯王子脸上便浮起了几分为难的表情,他瞧了瞧许青回,又瞧了瞧石清莲,大概是觉得石清莲比较好说话,便与石清莲道:“回这位姑娘的话,方才我们去烧水,我不小心碰到了许公子的马车,我与许公子赔礼,但,许公子非要我向他的马车下跪赔礼。”
他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真要是跪在这里,波斯的颜面也不用要了。
石清莲听的缓缓挑眉。
这就纯属许青回找茬了。
她再一看许青回,就见许青回一张脸涨得通红,眉目间满是升腾的燥意,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几日来,这位波斯王子与康安长公主一直在随云榻上,他们俩干的那些事儿——马车车队里的人路过时都能听到一两分。
这是许青回觉得自己脑袋上一片绿,熬不住了,想找人发火。
康安长公主的身份,让其他人都不敢放肆,但是这个波斯王子不过就是个质子,被波斯送到京城来之后,波斯的人连问都没来问过,宫中的人看人下菜碟,对波斯王子就一直不怎么待见,许青回自然也不怵他。
不敢打康安,还不敢打波斯王子吗?
这就跟之前许青回打江照木出气一样,不敢打江逾白,还不敢打江照木吗?
许青回有点欺软怕硬,还有些冲动易怒,脑子没多少,很容易被挑拨。
“原是如此。”石清莲被迫当了一回青天大老爷,她先与许青回道:“波斯王子马上便是长公主的驸马了,叫长公主驸马给许公子的马车道歉,怕是老许大人会动怒。”
老许大人何止动怒?他若是听说了这件事,得给许青回两耳光,然后把这倒霉孩子打断一条腿关回许家这辈子都不放出来。
许青回肉眼可见的怂了。
他只敢欺负欺负不如他的人,碰到康安帝姬,他是不敢说话的。
石清莲转而又去看波斯王子
,与她行了一个莲花礼,道:“长公主还在等您,您且快去吧。”
波斯王子感激的向石清莲回了一个波斯礼,深邃的翠绿色眼眸里涌动着几分细碎的泠光,他转身,抬脚走了。
他走了之后,石清莲才与许青回道:“许公子,此事你知我知,便别让第四个人知道了,否则定生祸事的。”
许青回只好憋回去,讪讪的在一旁道:“多谢你。”
他方才一时恼怒,现下也冷静下来了。
石清莲倒是对他抱有几分善意,一部分是出于同情,一部分是因为利用过人家妹妹的缘故,所以愿意多与他讲讲话。
“无碍。”她与许青回行礼后离开,许青回站在原地,又后悔自己的冲动举动,又有些感激石清莲。
如果不是刚才撞见了石清莲,他真要把这件事闹大了。
许青回懊恼的想了片刻后,便将此事压在了心底。
不能让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他想。
而石清莲也没将这件男子间争风吃醋的“小事”放在心上,她对那波斯王子也没什么恶意,虽然这波斯王子是康安的人,但是显然,波斯王子出现在江逾白之后,与许青回被戴绿帽子的事没有半分联系,是许青回自己过不去那个坎儿,无理搅三分的,她本身倒看得清楚。
石清莲觉得,她跟沈蕴玉在一起了之后,越发“讲理”了,不管什么事,都先分析立场与因果,而不是盲目的去判断对错。
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快步走向沈蕴玉的马车里。
她好久好久没有抱到过沈大人了!
结果她一推开马车的门,却瞧见里面空无一人,方才坐着沈蕴玉的地方什么都不剩下了——可恶,趁她主持公道的时候,沈蕴玉跑了!
石清莲气鼓鼓的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拿出马车里的笔纸,留了一张张条子。
“有美人兮,见之难忘。”
“重叠泪痕烛斑驳,人生只有情难离。”
“问世间情为何物——”
见不到,那我就来写!
“一寸相思一寸愁。”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她绞尽脑汁,在沈蕴玉的马车里挥毫洒墨,甚至还画了一副沈蕴玉的半裸出浴图,放在沈蕴玉的案上,表露出她对沈蕴玉身体的思念,然后才心旷神怡的离开了沈蕴玉的马车。
她的人虽然不在马车上,但她要让沈蕴玉感受到什么叫无处不在,什么叫半夜睡觉都被气醒。!
第80章 神仙眷侣
次日,正午。
经过三天两夜的前行,马车终于到了千重山的山脚下。
千重山巍峨壮丽,山峦重叠,深秋初冬间,冷风瑟瑟间,赤金枫叶铺了满山,马车一辆辆的行驶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中,马车华盖下带着的风铃在风中摇晃,响彻山间小路。
偶尔有砍柴而归的樵夫领着小孙子走过,瞧见这么多贵人,便诚惶诚恐的跪在一旁,马车上偶尔会有丫鬟下来给他们扔一点赏钱,足够他们吃上几个月的饱饭,或者买一些牛羊鸡鸭回来养大。
山间小路狭窄,随云榻是上不去的,便换成了轿辇,负责抬轿辇的也从太监变成了金吾卫的侍卫——那群太监们是没办法一路抬着轿辇跑上一个时辰的山路的。
在山间行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在午时末,未时初,赶到了千重山的千重殿内。
千重殿伫立在山脚下,因为是在山间所建,所以用的不是朱瓦金檐,而是防蛀虫、不易潮湿的松香木,远远走近时,便能嗅到一股干燥浓郁的松香,驱散了几分寒冷。
千重殿早已被长公主的人给打扫干净了,幸而千重殿中房间足够多,装得下所有来人,否则一部分的宫女与太监只能去膳堂这种地方睡了。
一辆辆马车驶入千重殿,一个个长公主府的侍从引着来客步入殿内,虽忙碌但并不仓惶,一切井然有序。
长公主府的侍从做事都颇为利索。
一位位官员按着身份和人数分到了房屋,石清莲分到了一个位置颇为不错的厢房,厢房坐北朝南,整洁干净,没有霉味儿与灰尘,一推开窗,便能看见一片赤色的枫树林。
红的像火。
这让石清莲想起了《山行》中的一句词。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墨言收整东西的时候,石清莲提着裙摆便出了厢房,她要去找找沈蕴玉住在哪里。
因为人群众多,所以都是按着亲属关系分的院落,沈蕴玉是独自一人前来,他应当就是独自一人住一个院子。
院子的顺序是以官职划分的,沈蕴玉为北典府司指挥使,是三品官,与老石大人的户部尚书按官阶是相同的,那他们的院子就应当是相邻的,就算不
相邻,也不会远到哪里去。
石清莲提着裙摆在院落中行走。
千重殿建造的很大,但是因为此处地貌限制,所以没有建造什么活水引渠,自然也就没有水榭花阁,九曲回廊都只有在前殿才有,殿后都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院子。
显然,这里是专门为了狩猎而建造的宫殿,如果处处都是华美的宫殿,那就会让这些大臣们无处可落脚。
每一个院子前,都挂上了各家的家徽,京中大户人家的家徽彼此都认识,避免走错。
石清莲挨个儿走过去,然后在沈蕴玉的院子外面停下了。
和别人拖家带口、吵吵闹闹的院子比起来,沈蕴玉的院子里安静地没有一点动静,门口守着的还是那位私兵。
那位私兵瞧见了石清莲便行礼,立刻绷起后脊,道:“属下见过石三姑娘。”
石清莲“唔”了一声,没有进去,而是飘飘然的转身离去。
私兵疑惑的盯着石清莲的背影。
石三姑娘怎么没进来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现在还是青天白日,一会儿所有人收拾好东西后还要去前殿内用晚宴,不适合她跑去和沈蕴玉胡闹。
胡闹这种事,还是得放到晚上来做,她现在就是来认个门,踩个点儿的。
石清莲回到她的小院儿之后,石家人都已经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去前殿参宴了。
每次秋日围猎宴、初次到殿内的晚上,需要举办一场晚宴,第二日才会去围猎。
秋日围猎宴起源于大奉第一代皇帝建朝时,每年秋日,漠北都会遭受到劫掠,所以秋日时,大奉北部都在打仗,第一代皇帝逆风突起,追着漠北游牧民族打了三年,赢了三年,每每打了胜仗后,便会举办宴会庆祝,载歌载舞。
后来大奉立国后,圣上不能继续征战四方,便每每在秋日时,来山中猎一些动物,以充作敌人的人头。
上行下效,圣上去山中围猎,一些官员便去下面的一些郊区野炊。
秋日围猎宴,自此兴起。
到了晚间时候,人群便都围坐在了前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