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满河星【完结+番外】
时间:2023-11-23 23:02:17

  江明之似乎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伸出手,笑着说:“那要多谢堂叔母替我操心了,囡囡,和二哥跳支舞去?”荏南有些舍不得那体温,可还是将手放上了二哥的掌心。
  那只温暖的手没有收回,只是默默地让他的小姑娘一点点远离自己的可触之地,她肩头的白蕾丝擦过掌心,有一丝丝刺感,从手掌滑到指尖,终于完全离开了。
  佳人入场,众人都在祝福他们,看上去真是再光鲜亮丽、天造地设不过的一对了。
  荏南随着悠扬的提琴声纷飞着舞步,一步也没有踏错,江明之搂着她的腰,笑着夸赞:“不踩人了?我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没想到你有进步。”
  荏南没有被激怒,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低头一步步踩着舞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二哥,你喜欢过谁吗?”
  江明之丝毫没有被这个问题打乱,轻轻歪头,状似郑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当然,还很多呢。”
  荏南是真心问他的,却换来这种答案,不由得轻斥道:“不正经。”
  “如何不正经,这可是我的真心话。”江明之天生的笑眼弯着,眼尾轻挑,一派浪荡风流。
  “人的心又不是那包子馒头,如何能轻易掰成这么多瓣分给这么多人,这哪里是你的真心话?”荏南直视着他,话里带着一抹愁绪。
  “那是你看多了童话,把爱情当作了永久的钻石,可对我来说,爱情也许是碳元素构成的,不过只是那没有进化完全的碳,只有燃烧的时候,才有炫丽的光芒,燃尽了,便该换掉了,不是吗?”江明之说这话时,眼里仍是一派笑意,可语气并不戏谑。
  “二哥,你便是这样,你的罗曼史才会不得善终。”荏南禁不住想要刺刺他。
  “为何要个善终,短暂的快乐也是快乐,肤浅的快乐更是快乐,只要快乐便好了,你何苦去管它从哪里来,要去何方呢?”江明之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绽放出极迷人的笑容,身旁滑过的女子裙摆都飞到了他的膝盖上,他照例抛去一个眼神,引得那还在和别人共舞的女子低头直笑,却没有听见他口中吐出的这些稍带冷漠的话。
  江庆之在舞池外,与围绕他的众人礼貌地寒暄着,他们围得太紧,舞池里那柔白的裙摆是如何纷飞的,他完全看不见。
  长辈想趁这个机会介绍些女孩子同他一起跳舞,江庆之干脆借抽烟去了阳台。
  今夜,他的囡囡已经有人陪她一起跳舞,这便足够了,而他不打算和任何人共舞。
  万一囡囡伤心呢。
  夜晚的露台上静悄悄的,只有从玻璃窗上透出的光打在他身上,烟灰落在暗色的皮鞋旁,越积越多,手腕上的袖扣被解开了,今日不是上班没有戴袖箍,袖子便被胡乱地挽了上去,弯折的袖口露出手臂的筋骨,在沉沉夜色中随着动作隐现。
  然而,江庆之没清净一会儿,便有不少人找到了他的藏身之所,第一个便是今日的主人家,江庆之的堂哥江兴之。
  他绕了几句,无非是为了让江庆之帮忙多关照几分,江庆之今日既是座上宾,自然会给这个面子。
  目的达成后,江兴之便放松下来和江庆之联络联络,也想从这个身处高位、万事灵通的堂弟这里套点消息。
  “庆之啊,你别怪哥哥多嘴,实在是这世道艰难,前有狼后有虎的,我们这些生意人确实难做。这不,前段时间北方罢工阵势那个大啊,听说南边也人心惶惶的,我们这生意可怎么做啊?”江兴之一个劲地吐着苦水,实际上只是想从江庆之那里讨个保证。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毫无风险的生意。”帮忙招呼便算了,事涉时局,江庆之不会多说一句。
  “唉,如今这人心也乱了,不过是想好好做生意,上面欺压,下面捣乱。”江兴之也知道这个堂弟一向谨慎,便也偃旗息鼓。
  “捣乱吗?”江庆之吸了口烟吞进肺里,又缓缓吐出来,面容掩在缥缈烟气中。
  这世道,人人都不过求生而已。
  但这话,江庆之这个位置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口。
  那之后,江明之贯彻他大哥的意思,一有空便会将荏南带出去玩,她提过的办诗会的跑马场、新开的百货公司、新月派诗人的沙龙,全去了个遍。
  江明之爱玩又会玩,有才情、有相貌、有家室,正是社交场上最受欢迎的公子哥。如今他带着这么个妹妹晃了一圈,大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江二少爷怕是要修身养性、改邪归正了,不知震碎多少少女的芳心。
  两个当事人却浑浑不知所觉,江明之倒是察觉到桃花似乎有了阻碍,可他一向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只要玩得开心,也不一定非要和女孩子亲亲热热,好容易找到荏南这个令箭能够光明正大地出去玩,便照样和荏南嘻嘻哈哈下去。
  江家二少爷去哪里,家里一向是不太管的,可江家小小姐的一举一动第二天都会传到江庆之的案头上。
  于是,这段时间办公室的同事们除了忍受日益炎热的酷暑,还承受了很多不必要的压力与艰辛。
  夏日的蝉越鸣越长了,在这样的暑夜中,七夕近了。
  荏南尽管和二哥玩得开心,可心里却想和大哥一起过七夕,她不敢自己去说,便悄摸地暗示她二哥帮她去说,江明之是个多机敏的人,她刚开口便被察觉了意图,他还反过来戏弄她。
  “你想让我和大哥说什么?”他偏要荏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荏南低着头,鞋子一下下踢着木质地板的凹痕,说:“我没让你和大哥说什么啊,我只是想,二哥的生活费不是不够吗,咱们在外边野了这么多天,用的全是二哥的小金库里的钱,这七夕庙会,花钱的地方肯定很多呀,你可以问大哥多要一点钱,这样我们不就能玩得更开心了吗?”最好让大哥直接一起来。
  江明之左眉轻挑,意味深长地说:“哦,这样啊,放心吧,你二哥的私库虽然不算太丰厚,但供你个小猪吃吃喝喝还是没问题的,就不用去问大哥了。”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兄长风范,今日大派送。
  荏南急得想跳脚,可又怕二哥真的不管,又是倒茶又是捶背,就是忸忸怩怩不说,也不让他走。
  可惜,她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计,江明之被滚茶烫了舌头,又被捶个半死之后,发觉自己是在自找苦吃,连忙叫停:“行了行了,快别来戕害你可怜的二哥了,放心,我一定会拉上可怜的大哥给我做垫背的,你可快停手吧。”
  这下荏南高兴了,暗暗笑了一下,又狠狠捶了他一拳,说:“你活该!”她立刻转身溜了,生怕二哥拽住她的辫子又欺负她。
  夏夜韶华,暑气蒸腾如梦,圆月犹挂天边,灯影碎碎打在潺潺水面上,被灯舫荡漾开的涟漪短暂拂动着,又恢复平静,只留下一纹影。
  未落的夕阳在少女娇嫩的脸庞上妆成一抹胭脂红,将这些等着与人相会的姑娘藏在心间的羞怯全勾了出来,被嘈杂的人声托起,和着柔絮的风飘向那湖心,荡在疏疏密密的灯影间,泛出薄淡的暗香。
  一只手托起一盏兔儿灯,微微火光摇曳在薄纸灯笼里,和它的主人一样天真而脆弱,总担心下一秒便会被撞灭。然而,荏南在这人群中并不是孤独的,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替她把所有可能的冲撞全部挡在身外。
  荏南一路走,便一路买了过去,刚炸好的麻球、一瓶冰汽水、草扎的蟋蟀、镶了水晶的手镜。小小一串茉莉手串在她腕上荡着,散发出的清香被晚风送到身后,依依缠缠地替主人绕着她的心上人。
  荏南将东西全挂在她二哥身上,自己只提了一盏兔儿灯轻快地走在前面,当她再一次要买苹果糖的时候,终于遭到了来自二哥的抗议。
  “你瞧瞧我这一身都挂了些什么东西,不许买了,年猪也不是这么养膘的,这离过年还远着呢。”江明之一本正经地训她,荏南手里还拿着苹果糖,闻言就要去打她二哥,可两只手都被占满了,委屈得很。
  江庆之一只手接过了她举在半空的苹果糖,另一只手按在气得跺脚的她头上,将她按了下去。江庆之扫了一眼,两个人就都消停了,荏南转过身嘟着嘴往前走。
  苹果糖被咬出个小巧的牙印,红亮亮的糖衣反射着斑斓的光,被他握在手上,一路未放。
  荏南生气了,仗着个子小,一个人在前面乱钻乱跑,等她终于回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钻进了哪个街角小弄,周围人头攒动却看不见认识的身影,她有些着急地踮脚,可她还是太小了,隔着重重人影,隔着斑斓灯影,看不见她这一晚上都挂在心上的那个人。
  荏南在人墙中往回走,可逆着人流,走得跌跌撞撞,猛地被人推了一下,兔儿灯落在地上,柔软的灯架一下子被踩坏了,雪白的灯笼纸被印上了污泥,她想要去捡,可刚弯下腰便被人群撞得跌倒在地。荏南不顾腿上的擦伤,只顾着伸手去护她的兔儿灯,仿佛只要护住了她的兔儿灯,这个夜晚就还能够圆满。
  熙熙攘攘中,她半伸出的手摇摇晃晃,下一刻便要跌到地上,却被一只手一下捉住,弯着的腰被圈了起来,整个人被提到半空中。
  荏南回头,看见一双藏着怒意的眼眸在镜片后灼灼闪动怒火,还来不及说任何话,便被大哥抱在怀里往前快步走。
  她该担心的,该慌乱的,该乖乖道歉的,可只觉得多日里仿佛被镇在深井里的心脏在这繁杂吵闹的人声中重新开出了一朵花,她都能听见那花瓣绽放的声音,和紧靠着她的大哥胸膛里传来的震动合为一体,让她心底酸软地揪紧了他的衬衫。
  江庆之就这么抱着她,荏南在微微颠簸中悄悄将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圈成小小一圈,脸颊靠在大哥的肩骨上,她的脸颊那么嫩,衬衫的肩线磨在上面有些疼,她却更深地向他的肩窝靠去,连这疼也是给她的欢喜。
  直到离人群远了些,江庆之才放下她,她却大着胆子环住他的脖颈不放,整个人依依地挂在他身上。江庆之的手按上她肩膀打算拉开,可他的囡囡是那么单薄,连肩胛骨都只有伶仃一点,还在发着颤。
  江庆之在暗夜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松开了钳住她的手,抬起来摸了摸她靠在自己肩窝的毛茸茸的头顶,忍着性子说:“不许到处乱跑了,绝对不允许。”说到后来,他几乎抱得她有些痛。
  荏南这才抬起头来,看见大哥的下颌线绷紧,她的眼神落在他环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还拿着她的苹果糖。
  苹果糖被她咬过一口,可现在那个牙印比她的要大得多。
  荏南挣扎了起来,江庆之凝住了,还是将她放了下来,小小的脚尖触了地,她背后是一片灯火阑珊,远处的柳梢上微耀着一抹波光,柔柔地拂在这温良的夜里,和煦的风穿过杨柳枝的乱鬓,吹动她的额发,逆着光,毛茸茸地挠在他心上。
  小小的手覆在他还握着苹果糖的手掌上,荏南踮起脚尖,直视着大哥的眼睛,一点也没有退缩,就这么轻轻地印上他的唇角。
  远处有载满游客的邮轮的汽笛声传来;再近些有歌女玩乐的艇子,细声软语依稀可闻;岸上还有叫卖声,叮叮当当的小锣随着卖货郎一路走远,酝酿出一片旖旎好风光。
  这一切仿佛沉在水底,一切声音都隔着一汪潭水,满城的喧嚣动荡都只为了这一刻的寂静,灯火印出来的只有两个人紧紧相贴的影子。
  荏南的脚跟再次落了回去,她毫无畏惧地看着大哥,眼睛里没有一丝退缩,她在大哥的嘴角尝到了甜甜的苹果糖的滋味,那点甜渗进她的心里,让她变成鼓足了风的风筝,心甘情愿地剪断了束缚的线。
  也许是这良夜太过蛊惑人心,也许是心底的苦闷酿成了苦酒,也许不需要任何借口,今宵此地,便是全部理由。
  江庆之将他的囡囡抓了回去,狠狠地拥抱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荏南将自己的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什么都不管了,只剩欢喜。
  “嘭。”
  荏南脸上一热,她睁开了眼,睫毛却滴进一滴红。
  在一片血色中,环着荏南的那只手松了开来,江庆之倒在她身上,压得两人一起往下滑去。
  远处又是一声枪响,还伴着尖叫,江庆之用身子盖住她,伏在地上。荏南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全是江庆之肩头被贯穿的血洞,深红色迅速晕染在本来洁白的衬衫上,一会儿便将她的裙子都染红了。
  一只手遮住她染了血的眼睛。
  “别看,不会有事。”江庆之声音中的喘息和痛苦被压抑到极点。
  那个被咬了两口的苹果糖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地的尘埃,随即被纷至沓来的脚步踩烂了。
  第二天的报纸头条都是一样的,富商江庆之遭刺杀,目前伤情不明。
  当夜,手术室的门封了近三个小时,一批批的大人物都来过了。江明之强打着精神应对他们,没有丝毫失礼,反而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各人的神色,待终于送走那些人,他才走到蹲在角落里的荏南面前,也蹲了下去,柔声对她说:“囡囡,先起来洗个脸换个衣服吧,张妈已经送过来了。”
  荏南的衣服上是大片大片的血痕,脸上还溅着血迹,已经变成了黑红色。
  荏南的眼睛却没有焦点,只是固执地望着紧闭的手术室门,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江明之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掏出手帕想要擦干净她脸上的血,可已经凝固了,怎么都擦不掉,见她的脸都被擦红了,他打算收回手,却被她一下扣住了手腕,握得死紧,手心一片冰凉。
  “是我,对不对?如果不是我乱跑,大哥就不会中枪。堂叔母她们没说错,我的命太差,连大哥都被我害了。”荏南终于看向他,右瞳里还残存着溅进去的血色,看起来凄厉非常。
  江明之脸上从来挂着的漫不经心此刻全不见了,他皱了皱眉毛,狠狠地打了下荏南的头,教训道:“说什么胡话,若要把罪怪在你这么个小孩身上,那些安保就干脆抹脖子去吧。”他又缓了口气,劝道,“对方是职业杀手,你在不在都一样,总能被钻到空子的,难道你以为你跑了,大哥的安保也都跟着不翼而飞了?不过是意外,你跑不跑,这意外都可能发生。”
  这话的真假虚实,荏南探不清楚,也不想想这些了,又将眼光投向手术室。江明之的精神也绷到了极限,他跟着坐了下来,靠在墙上,一同望着仍然紧闭着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满目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两人一下子围了上去,医生一看便连忙开口:“已经没事了,很幸运,他是贯穿伤,子弹没有留在体内,而且也没有伤到主动脉,子弹碎片全部取出。虽然出血比较多,但是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之后好好休养,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这位德国医生是全上海最好的外科医生,用中文夹杂着德语单词磕磕绊绊地说着,江明之听了总算觉得狂跳的心脏第一次落了回去,转眼却看到荏南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
  事情发生后,荏南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只顾着帮他一起送大哥去医院。此刻,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脸上全是泪痕,泪珠从眼中涌出来,眼睛里的血色浓得吓人,声音带着点凄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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