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满河星【完结+番外】
时间:2023-11-23 23:02:17

  荏南咬住唇,倔强地说:“我不要,我不怕。”
  失去了真心,剩下的日子便是再安稳,也不过是度日而已。她不要度日,她要和他快快活活地过这一生,哪怕再短暂,也不负了。
  江庆之似乎终于被逼到极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扯住她的手将她拽到窗前。
  “你看看这世道,难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世道吗?
  “离开这个家,你只要走上一段,就能看见为了点剩菜抢得头破血流的乞丐;再往外走些,进了工厂,就能看见那些瘦得跟把骨头一样,还要搬比自己还高的铁桶的包身女工和童工;出了上海,往北边遭了灾的地方走,一个大洋便能买好几个活人,你买去做什么,根本不会有一个人问。
  “你以为安稳是什么?安稳是这个世道最宝贵最难得的东西,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这是江庆之第一次说如此多的话,句句锥心泣血。
  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地位,为他的家人在这乱世开辟出一方安稳天地,并不愧疚。他已经把自己填进去了,可如果连这都保不住他的爱人,生何欢?
  荏南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良久,眼里的红丝一寸寸爬上来,泪痕都干涸了,她终于应了一声:“好。”
  从此刻起,吃人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娇糯天真的囡囡了。
第7章 辛德瑞拉
  那天后,江庆之便去北平出差了,当夜出发的,冷冷的车前灯透过庭院里架子上的葡萄藤,印在玻璃窗上。
  江明之在露台抽烟,被车灯晃了下,微眯了眯眼,捏了捏眉心,轻舒了口气。
  “二哥。”
  江明之在夜里被这轻飘飘的声音叫了一声,差点吓了一跳,歪靠在栏杆上给自己拍心口,说:“失恋便扮女鬼吓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荏南根本不理他此刻所谓的俏皮话,只是静静地从露台望着逐渐远去的一点灯光。
  “你这样子倒有点像《双星记》里的冯心怜,那眼睛红得,真楚楚可怜,你要是想拍电影,二哥第一个出钱捧你。”这种时候江明之那张嘴还是不饶人。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荏南通红的眼睛轻轻瞟了他一下,已经没那个气力瞪他了,却让他自觉收了声。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荏南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也学着他双手靠在栏杆上,说:“二哥,你哪里有钱捧我做明星,不如先攒够零花吧,小心……他又停你的生活费。”
  江明之笑得逍遥自在,说:“二哥说能便能,二哥有跳舞约会请人吃饭的钱,自然也有捧自己妹妹做大明星的钱。”他吸了口烟,雾气漫住他的笑。
  “来一根?”只有这个不靠谱的二哥才会诱导自己刚成年的小妹妹抽烟。
  “我不要,我不喜欢。”荏南答得冷静。
  江明之兀自叼着烟,像个称职的花丛浪子、豪门阔少,往空中吐了个烟圈,笑着说:“这么正经,也不知道学了谁,这时候来根烟、喝点酒会快活很多。”
  荏南转过来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这些虚无的安慰,我要你帮我,你答应过的。”
  “怎么帮你?如今这局面,你还不放弃?”江庆之歪着头看她。
  “不放弃。”荏南重新看回黑暗中的庭院,植物在暗夜中静静地生长。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风将声音都打散了,送去无人的角落。
  江明之吸了口烟,一点明暗闪烁,烟草的味道散在空气中飘了很远。他把一根烟吸尽才转过身来,斜倚在栏杆上,说:“看来表面越柔弱的女子,心越狠,连我这个自诩没心的人都甘拜下风。囡囡,你真不怕?”
  “我不是囡囡,我是荏南,江荏南。”
  荏是怯懦软弱的意思,可她是荏南,荏难。
  她的乖全是装出来的,她的弱也全是为了麻痹他人,她就像蒲草一样,不起眼又柔软,可她比谁都倔,比谁都有毅力。她花了一半的人生去爱一个人,而剩余的人生,她依然不打算改,无论那块顽石愿不愿意承认,无论她的下半生可能会有多短。
  都说清楚了,江明之却没有走,他潇洒自在,难得如此反复,又点了根香烟,火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光痕,随即被摇灭了。江明之吐了口烟,用他天生带了三分轻佻的语气说道:“荏南,你会怪二哥吗?”
  “怪你什么?”荏南双手撑着下巴,从侧面望去,仿佛还是那个天真娇憨的囡囡,只是语气平静得如同已经奔流殆尽、入了深潭的池水。
  “做个纯粹被辜负的人其实好受多了,至少有处可发怨气。”他顿了一会儿,继续问,“要是以后年纪轻轻死了,你会后悔吗?”江明之不再问是否会怪他,却问她是否会后悔,他是从来不在意别人恨不恨自己、怨不怨自己的,只要他觉得开心舒畅就好,可对方是一起长大的囡囡,所以到底还是多白问一句。
  “不到死前那一刻,我又怎么知道呢,不过想来就算后悔,一闭眼的工夫也就过去了,死后埋在土里无知无觉,大概不难熬的,可如今我却是实实在在、分分秒秒地凌迟着自己。这样算下来,用死前那一会儿的后悔换现在长久的开心,不是很划算吗?”惊世之语,她说得漫不经心。
  江明之被烟呛了一口,然后看着她拊掌大笑,叹道:“你嫁给大哥那么个木头实在可惜了,不如还是嫁给我吧,咱们俩定能逍遥快活。”
  “我才不要嫁给你。”荏南撇撇嘴。
  “怎么,那木头大哥便这么好?”他笑得捧腹。
  “你刚刚那么说,不过是此时此刻觉得我这话趁了你的心意,可我们的本质是不一样的。二哥你追逐快乐,越短暂越绚烂的东西你就越中意。你对所有人都交付真心,是因为这真心从来都只属于你,你大方和他们共享,又完完整整地收回来,从没有执念。”
  “可我不一样。”荏南叹了口气,“我是个大俗人,爱一个人便想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我的真心交出去的时候便没有打算收回来。”
  她转头看向江明之,说:“二哥,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潇洒的人,快快活活地过这辈子,你不用考虑伤她的心,她也不怕伤你的心。”
  江明之被她如此剖了一番,却丝毫不恼,眼中呈现了点真正的笑意,说:“做个痴情种子固然感人,可做个没有心的快活人又哪里不好呢?反正我活了这么久,实在觉得开心得很。”
  荏南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本来就是,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求的不过是情愿二字,又哪里有一种一定比另一种好的道理呢?”
  “知我者,囡囡也。就冲这,二哥一定帮你如愿。”
  两人就这么达成了交易。
  夏日里的葡萄藤尽情地吸收着阳光雨露,长得张牙舞爪,在石架上爬得欢快,一只大大的金属剪子张开剪口,将伸出来的枝蔓齐齐剪掉,修整得规规矩矩。
  庭院里的花草也打理一新,千叶石榴花开得正艳,玻璃海棠开得圆密,和大片的凤尾竹连在一起,风一吹,便是迤逦之景。
  江家用人打起精神将家里擦得干干净净的,别说玻璃,便是那地上的木板都能隐隐照出人影来,吊着的水晶灯都闪着炫目的光晕,凡稍有些旧的陈设全收了起来,所有房间全都收拾了一遍,以供宾客休息。
  在江荏南被收养的第十年,她终于要正式与江家二少爷成为未婚夫妻了。
  这日既是她的生日,也是她和二哥订婚的日子,族中亲戚全赶了过来,各界名流也都是座上宾客,比起之前廖家的婚事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江家家财万贯,又许久没有过喜事,这桩婚事便是联络感情、疏通网络的好时机。
  荏南将要好的同学也都请了过来,萧竹还提前和她住了一晚上,两人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头发都带着点水汽,身上俱是女孩子的馨香。
  她们藏在轻薄的夏被里,晕黄的灯光透过被子照了进来,将少女软嘟嘟的脸颊晕染上一层暖色,发丝在丝枕上蹭得有些乱了,更添了几分放松和可爱。
  萧竹伸手捋了捋荏南的头发,温柔地挽到耳后,然后看着她笑了下,说:“没想到你是我们这些同学中第一个订婚的,恭喜你,你和明之哥哥一定会很幸福的。”
  荏南将脸埋进枕头里,良久才说:“嗯,我一定会很幸福的。”随即她转了过来,看着萧竹的眼睛,萧竹那双圆圆的杏眼闪着一点湿润的光,她突然问道,“小竹子,你是不是喜欢我二哥?”
  萧竹猛然颤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荏南便知道答案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落在萧竹身上,仿佛一片枯叶打在水面上,鱼儿被惊走。如果人的心思也跟那趋利避害的动物一样简单就好了。
  “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上我二哥,这世上好的男子那么多,你还是去喜欢别人吧。”荏南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一点亮从眼角滑过,落在丝枕上,萧竹说:“我不会做什么的。”
  荏南拭了下那滴泪,认真地说:“你要是做什么我倒安心,你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一直在心里喜欢他才最叫我担心。”
  “荏南……”萧竹睁大了眼睛,有些无措。
  荏南探过身抱住了她,柔柔地说道:“我不是介意,只是担心你。如果你真的喜欢他,真的真的很喜欢他,那就去告诉他吧,但……但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在两人的絮絮私语中,零点的钟声响了。
  生日这天,全家一大清早便出动了,虽然以庆祝生日为名,宣布正式订婚,江家又是新式家庭,因此那些传统的仪式和喜联之类的装饰就全省去了,但是到底不能太素,江家花了大手笔,从花厂拉来了好几车的新鲜花叶,缠在金丝上,或做成拱门,或制成小巧的花架点缀在各处,挑选的花全合了荏南的喜好,都是些精致雅丽的品种。
  荏南在房里换了衣服,订婚不比结婚,不需要穿大礼服。家里给她准备了一件绣着蕙花纹的胡粉色底的长裙,上面缀了数层象牙色轻纱,下面是散开如云朵般轻柔细腻的裙摆,在腰那里一下子收紧,淡色的缎子包裹着上身,颈间露出的一点肌肤几乎比雪还要白。
  她着了新嫁衣,指尖拂过裙摆上的蕙花,这是大哥挑的。绣着蕙花的裙子,满院的花架,乐队排练的曲子,全是她喜欢的。
  荏南下楼的时候,宾客都已经到了,整个江公馆门户洞开、华灯溢彩,所有人都在等着一对璧人比肩。
  荏南沿着楼梯缓缓而下,友善的掌声响起。她今夜太美了,美得像一个梦,柔软的纱拢在身上,光洁的缎子将身量衬得端方妩媚,那些明里暗里对她嫁入江家的质疑都消散在今晚的惊鸿一瞥中。
  江庆之站在人群里,与其他人一样抬眼望着从高阶步下的荏南,与他们一样微微抬起唇角。旁人见了,只觉得这个如父的长兄终于将自己从小拉扯长大的弟妹安排好了终身,心情甚佳,纷纷调侃起他来。
  “江兄今日可算如愿了吧,恭喜恭喜。”警察署长过来凑趣。
  江庆之笑着抬起手与他碰了碰杯,一口饮下,并没有回答。
  按照惯例,荏南与江明之要一起跳第一支舞,当缠绵的音乐声响起时,荏南向江庆之走去,轻纱拂在地上,人群为她让开,任何人都舍不得弄脏如此美丽的裙角。
  裙摆停在黑色的燕尾服前,她笑得璀璨,唇角没有一丝轻愁,连眼里暗暗流动的波光也让人觉得是幸福的眼泪。
  “大哥,我好看吗?”
  一如往常的每一次,江庆之抬手拭去了她将要夺眶的眼泪,没有让它流下来。
  “好看。”
  大提琴声越发悠远,订婚宴的第一支舞,该由新娘子的长辈将她交给江明之。她没有父亲,也未邀请远房的族亲来,只有一个大哥。
  江庆之最后一次执起她的手,感觉她在他掌心中微微颤抖,他从头到尾没有转头看她一眼,只是无比轻地拢住她微凉的指尖,用掌心的温度熨帖了她一瞬。
  然后,他不存留恋地将她交到了江明之的手里。
  今夜是盛宴,高朋满座,宾主尽欢。
  今夜是喜事,一对璧人,花好月圆。
  江庆之今夜喝了不少,与众人举杯,来者不拒,真正是高兴至极、宾主尽欢。
  荏南与江明之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步翩跹,腰肢袅娜,不时还耳语一下,引得宾客们不时发出善意的笑声。
  这场订婚宴热闹极了,排场也大,直到深夜江公馆仍灯火通明,将天都染亮了三分,直到不少人都醉了,由明之出面安排妥当。
  德国赫姆勒摆钟“铛铛铛”敲了三下后,整个江公馆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走廊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只光裸的足从提起的裙幔中露出来,落在地板上,在暗夜里如雪一般微微散发着光。柔白的纱从胡桃木上拂过,荡出一点缠绵的O@声。
  “吱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合上。
  江庆之还未睡着,头疼得难受,闻声转了过去,却怀疑自己尚在梦中,可便是他的梦也未如此美好过。
  荏南的头发松散地铺在肩头,乌发间露出肩头雪艳的肌肤,细致的锁骨伶仃地铺开,被轻柔的蕾丝半掩,纱裙被轻轻地提了起来,露出一双小巧的足,毫无畏惧地立在这暗夜深沉的房中。
  见江庆之望了过来,荏南脸上荡漾出了笑,灿烂得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她又问了一次那个问题:“大哥,我好看吗?”
  江庆之知道自己不该答的,从他交出她的手的那一刻,从更久以前,就不该答的,可还是说了:“好看。”
  荏南往床边迈了一步,歪着头用天真而温柔的语调说:“那今夜,我做你的新娘子好吗?我连嫁衣都穿上了,你给我准备的嫁衣。”
  江庆之用手抵着太阳穴,说不出话。
  荏南轻轻抿了抿唇,继续说着:“每年生日你都会让我许三个愿望,然后偷偷帮我实现,可我每次都只说两个愿望。我许过公主裙,许过每天吃一块草莓蛋糕,许过一个月可以不用做拉丁文作业,还许过其他许许多多的愿望,都实现了,现在只差一个。
  既然注定是分离,那么至少今夜让我做你的新娘子吧。这就是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变过的第三个愿望。
  若从来没有拥有过,我这一生大概会放不下。余生那么长,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忘了你,好好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为了我还能够好好去爱别的人,去过幸福快乐又安稳的一生,你帮帮我吧。
  辛德瑞拉也有一晚和王子跳舞的机会,你今晚还没和我跳过舞呢。”
  她眼中闪动着泪光,却笑得无忧无虑,一滴泪落了下来,她也随它去,仍然笑得很美。
  江庆之的头越发痛了,视线也越发无法集中,只能看见半明半晦中荏南的泪痕耀着一点光,仿佛被蛊惑,他朝那唯一的光源而去。
  “别哭。”
  “别哭,我的囡囡。”
  荏南的脸被泪水打湿,微微发凉,呼吸拂过眼睫,让人觉得发痒。
  她最后流了一次泪,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紧紧地抱着,汲取大哥身上的温暖。终于如她所愿,江庆之也回抱了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