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本来没指望等到答案的,可没想到江庆之在长久的沉默后居然回答了他:“不过是睡不着罢了,总比她没了命好。”
江明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如今你还是这么想?”
江庆之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眉心浮现出淡淡的纹路。这四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折磨不是假的,他没有一天不挂念着囡囡。
天气热了,他想着囡囡如今有没有减衣裳,是否还会贪凉睡在沙发上。
下雨了,囡囡一向不记得带伞出门,有没有人记得去接她。
她爱穿漂亮衣服,以前每月都能添上几件新裁的旗袍,别看这么小个人,在穿着上最是讲究,他也是多亏囡囡的磨炼,才明白了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样式之间有些什么不同。
她爱吃草莓蛋糕,爱吃新鲜的樱桃,爱吃一切难寻到的金贵玩意。以前,江庆之的行事历里总是根据时令记着要替她采买这些东西,早已成了习惯,如今,他总是下意识地绕去红宝石蛋糕店买一小块草莓蛋糕,可提回家后才记起来,那个会笑着扑到他怀里的人并不在。
所有这些细小的改变仿佛锉刀一点点磨去他的生趣,并不激烈,却如同伤口一样潜伏在身体里,总在夜深人静时发作。
时间过得越久,那疼痛就越阴狠伤人,他也想睡得安稳些,才偶尔在累极的时候服些药。
他剩的,也不过这些手段罢了。
江庆之去年受了伤,这一年来也没有怎么好好保养,每每到了湿冷天气就会发痛。
江庆之自然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说,他不说,明之是绝不会注意到这些的。明之如今已经把学籍正式转到了震旦大学,江庆之冷眼看着,任他自去折腾。明之依然每天逍遥自在,偶尔看到他大哥锁着眉头,也只当作他又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调笑两句转头就忘了。
这便是家里只有男人的坏处了,江庆之的伤没有好好将养,眼看就要落下病根了。
转眼又要到新年了,是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家里没多少氛围。江庆之今年早早给帮佣们放了假,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他与明之。
江明之还算有良心,提前回家,到家一看冷灶无人,顿时就生出了想跑的心思,无奈他已经看见了院里停着大哥的车子,放大哥一个人在大宅里,人也没有,饭也没有,未免有点太凄凉,于是他摸了摸后脖子,还是认命地上了楼。
明之敲了门进去,问大哥要不要吃点面条,这是他唯一勉强能弄的吃食,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愿意分大哥一碗。
江庆之对他的厨艺敬谢不敏,只让他回房去,今夜不许出去鬼混了。明之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开了门打算出去,突然探回半个身子,说道:“大哥,新年快乐。”
他的笑容一向蛊惑人心,今天这笑却格外真心,看着多了几分稚气,让江庆之想到小时候自己每每在父母面前替他扛下责罚,明之就会像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眼睛闪亮亮地看着自己,满是感激。
江庆之难得露了个笑,回道:“新年快乐。”
江庆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批着公文,玻璃隔绝了北风,只听见炉火中偶尔爆出的断裂声,燃起的光将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暖色。
他累了便起来去窗前站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鹅毛似的漫散在夜空中,被风割成破碎的形状。
江庆之点了根烟,默默地吸着,呼出的烟雾短暂地模糊了视线,然后又散去了。
如雾的烟,结霜的窗,漫天的雪,在这个无人的夜晚,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庭院走了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香烟落了地,被碰灭了,却无人去理,书房的门被猛地打开,一阵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曲深的楼梯上。
江庆之冲到了楼下,拉开了门,狂啸的风雪一下子吹满了内室,可他什么都不在意了。
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穿着红斗篷,脸也被冻得发粉,对他笑了。
“大哥,新年快乐。”
四百多个日,四百多个夜,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在囡囡轻轻唤的那一句“大哥”下,一击即溃。
江庆之似乎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他的嗓子里堵着硬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就这么立在门内,看着门外风茫雪虐中那个藏在红斗篷下的小人。
她的鼻头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偏偏在这么暗的夜里闪着点光。
在漫天风雪里,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妥帖收藏。
荏南受了一路霜寒,脸庞被刀子似的北风刮得没了知觉,在他体温的熨烫之下,终于涌上一股刺麻感。她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大哥,回抱她心爱的人。雪地上映照着门内暖色的光,两个相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为这寒天里添了丝缱绻。
碎琼乱玉,吹不进这一角。
荏南没多说一句,就被江庆之用西装裹着抱上了楼,放到炉火前。被雪打湿的鞋袜被脱了下来,一双小小的脚被冻得有些青了,衬着纤弱的脚腕更加不堪一握。
江庆之半跪下来,手触上她的脚跟,仿佛握着一块冰,而这本该无知无觉的冰因为他手心的温度而颤了一下,好像要逃离似的。
她便是为了受这些罪,才从他身边逃开的吗?江庆之想过囡囡在外面不知道碰到多少比这还难的境遇,他素来狠心,可如今只是看到了囡囡冻伤的脚,心底就溢出一股酸痛。
他将囡囡的脚放进怀里,隔着层薄衬衫,感受到小小的脚趾被烫得动了动,弄皱了他的衬衫,也搅乱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
江庆之专心地为她暖着脚,就好像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让他去做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任凭沉默填满空白。
“大哥。”荏南开了口,江庆之抬了头,从镜片后望着她,目光深沉如水,将温柔藏在后头。
荏南自顾自地低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一年多里,最初我想你想得厉害,日日夜夜都想,每到一个地方都想,吃了一点苦就想,好多次都想逃回来,在你的庇护下生活。
“后来好一些了,我有了好多朋友,每天有好多事情要做,就没那么想你了,也不再每天夜里哭,开始过得开心了些。
“再后来,我几乎不怎么想起你了,看见花不会想起你,吃到好吃的不会想起你,受了委屈也不会想起你,过得好好的。”
她抬起头来,眼里闪成一片,却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维持着一种摇摇欲晃的理智。
“可如今瞧见了你,我才知道都是假的,我不再想起你是因为……因为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荏南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大哥,里面盛满了混合着少女与女人的悸动和温柔。
“我原来想着,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可如今我不这么想了,若你死了,我会忘了你,然后好好活着,可能会和别人生儿育女,也可能不会。
“反正这世上可做的事情多了,如今这世道,若能给民众做些好事,我这辈子照样能过得有意义。哪天要是运气不好,天上掉下炮弹,那正好,我就能去找你了。
“我知道生命宝贵,安稳难换,可颠沛流离了一年多,我还是想来找你,想见你。
“我已经想好代价,计算好得失了。若是我中途死了,那受折磨的是你;若是你死了……”荏南说得有些艰难,却还是咽下了喉咙中的哽咽,继续倾诉着,“若是你死了,我也会独活。”
最坏的结局是什么?不是死别,而是生离。
她等了许久,依旧没等到回音,但她已经不忐忑,也不害怕了。她自己做好了打算,也选出了答案,无论回应如何,她都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一声叹息如同羽毛下旋,荏南掉进怀抱当中,温柔的唇落在她的额心,然后悄然吻住了她。
江庆之投降了,早就投降了。
那个清晨,他冷硬的外壳就已经溃裂出缝隙。
后来,那么多日日夜夜都如刻刀一般刮着江庆之的神经,一刻不得安息,他痛,他忧,他念,他悔。
囡囡不愧是江庆之带大的,最知道如何惩罚他。
以女子的名誉为代价,在众人面前捅破这一切,为的是将自己划入危险区。素来受宠,又与江庆之纠缠不清的江家养女,这里面有多少文章可作,一旦这事为人所知,无论江庆之再想如何撇清,江荏南也必然会被视为击碎江庆之的突破口。
她失踪一年多同样是一次赌博,若她死在外面那便算了,若她在二哥的照拂下能活,那么在大哥的翼下自然也能活。
更重要的是,她要用这一年多的时间让大哥活在折磨里,让他时刻忧心、时刻痛苦,让他再也无法放开她。
她用命作饵,诱江庆之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无法将你拉回人间,就与你同坠深渊,万人亦不可阻。
江庆之没有说什么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只是就这么吻着她,一直吻着她。
大概在这个世道,天长地久这种话太过自欺欺人,只要这一瞬是真实的就足够了,有情人在这一瞬相拥过,便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
他有多久没有亲吻囡囡了,连梦里也不曾出现过她。江庆之看起来断情绝性,可到底不过是肉体凡胎,心还是会跳,血也还是热的,理智再多,也依然会沦陷于无望的爱中。
如今,这份爱有了回音,以这样沉重的代价回应着他,江庆之没有办法,只能束手就擒。
他还半跪在地上,仰首吻着囡囡,宽大的手掌扣住荏南脆弱的后颈,将她从椅子上扯了下来。荏南还是冻得像一块冰一样,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太久,手脚都冻僵了,即便在火炉边也无法暖和起来。
江庆之将她抱住,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荏南在他怀里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将自己献给大哥,每一寸都紧紧相拥着。
他们不要未来,不要明天,只要这短暂一刻的真实体温。
江庆之就这么看着她。明明身后才是壁炉,荏南却觉得光亮和温暖全是从那双眼睛里来的。
大哥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柔的,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周到而有距离,唯独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是蒙着一层雾,她原来看不透那层雾后面是什么,如今她已经都清楚了。
荏南环着他的脖子,直起身子轻轻吻了他一下,然后隔开些距离,看着那些雾气散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的倒影。
江庆之追了过去,一只手扶住她的背回吻着。
他的手顺着荏南的背滑下,蝴蝶骨深深硌在掌心,比什么都更鲜明地提醒着他,这一年多荏南过得如何。
荏南以前虽然纤细,可细看还是圆润的,吃多了小肚子还会鼓出来,她总嫌这样不好看、太过孩子气。如今便是想那般稚气都有些难了,肉肉的小肚子没了,那一节节的脊骨就这么突兀地梗在那里。
江庆之想让他的囡囡骂他、打他、怪他,好让心里的愧疚能稍稍平复一些,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这样吻着她。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呼啸着刮过玻璃窗的缝隙,吹得窗框发出细微的声响。屋内是暖和的,壁炉里的火光正亮,烈焰的暖色在深沉的砖石里反复回荡,火苗每摇曳一分,暗室里的温度就高上一分。
这场盛大的逃离终于落下了帷幕。
等荏南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已经大盛,照得满室光明,那些潜藏在暗夜里的纠缠似乎都被这样美好的阳光蒸发殆尽了。
她下意识地坐了起来,似乎有些恍惚,弄不清这里到底是哪里。她已经回家了,可心似乎还飘在半空,晃晃悠悠,只剩一根线牵着。
她还在愣怔,那个牵着线的人开了门进来。荏南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这不是亲密相拥的夜晚,也不是她诉说爱意的瞬间,她莫名地有些害怕面对现实,宁愿时间停留在未知的那一刻。
香气传了过来,是熬得浓浓的山药粥,隔着这么远,她都闻到了一点清甜的味道。
江庆之端着碗粥过来,还拿了能放在床上的小餐桌,就这么摆在她面前。荏南有些反应不过来,家里的规矩是最严的,便是吃饭时也不能多说话,也不能在房间里吃东西,更何况是端着食物到床上吃。二哥小时候起不来时想这么做过,被大哥一路拧着耳朵下楼吃饭。
她愣愣地看着那碗粥,徐徐上升的热气蒸得她眼睛有些疼痒,忙眨了眨眼,又呆呆地看向大哥。
“吃吧。”他只有这两个字。
荏南这才反应过来,应了声“哦”,然后拿了调羹盛了一口,刚放到唇上就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慢些。”江庆之叹了口气,取过她手里的调羹,轻轻吹了吹,才又抵到她嘴边。
荏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仿佛有人将那风筝线缠了她的整个心脏,内里的血液想跑出来,外面的血液想涌进去,澎湃又压抑,悸动又心酸。
她张嘴吃了进去,有些甜,又糯糯的,很好吃。
“大哥,这个是你……”她没问完,总觉得不可能。
“张嫂做的。”江庆之面色淡然,一口口喂着她。
“哦。”荏南垂下眼,不再问了,乖乖地吃着。
楼下,明之起床了,已经有些晚,饿得厉害,进厨房搜罗东西吃,看见灶上有粥,正打算盛一碗,张妈凑了过来,劝道:“二少爷,今天这粥是大少爷做的,不准人碰的,你要吃,张妈重新给你做。”
江明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骂道:“我到底是不是他亲弟弟!”
明之百无聊赖地坐在餐厅里等张妈给他做早饭,江二少爷昨夜交际回来得太晚,所以即便睡到日上三竿,此刻还是哈欠连天,抬眼看见他大哥端着个碗从楼上下来,居然还是放在床上那种小桌几上面的,他眉毛都快挑到太阳穴了。
江明之以前也是在戏剧社凑过热闹的,时不时来一句莎士比亚的名言,看到这明晃晃的偏心,再想想自己以前被无辜拧过的耳朵,忍不住掐着嗓子来了一句:“Frailty,thy name is woman!”
江庆之稳稳当当地把东西放到了厨房才出来,丝毫没有理会他的作怪,转身又要上楼去,被明之叫住,他满脸戏谑地问:“大哥,你便这般喜欢?”
兄弟俩年纪相差大,加上江夫人被保护得很好,从来都是未嫁人的娇小姐一般,所以江庆之从小便自觉承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责任,颇有些长兄为父的味道。
江明之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见过大哥对什么表示过特别的喜好,仿佛对什么都没有执念,明明是江家大少爷,做些什么便吃些什么,买了什么便用什么。小时候他也闹过脾气,江庆之养了一年的花,他说砸便给砸了,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钢笔,他非得抢,江庆之虽然每次都揍他,但是他知道江庆之从未真正为这些生过气。
江庆之便是这样,总是万事不放在心里,你看不出他在乎,也看不出他不在乎,永远那一副不露声色的样子。只有逼,把他逼到极点,才能窥探出他到底在乎什么。
明之坐在餐厅里的椅子上,就这么笑着等大哥的答案,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按他的随意性子随口这么调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