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纱下的脚尖离了地,足背擦过床沿,留下如微澜的纹路,修长的手臂穿过腿弯,荏南被江庆之抱在怀中。
一只手穿过夜雾一样的发丝,擒住荏南的后颈,让她更深地扬起头来,动弹不得。
他的尾指抵在她后颈一颗朱红的痣上,指尖在那颗痣上细细碾着,那颗痣极细,仿佛血点,从来被掩藏在发丝间,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知道。
手掌延展开来,拇指拂过下颌,将她托着按向自己。
“别动,囡囡。”
夜风拂过窗外的葡萄藤,如同恋人的低语一般,被风送到了露台上,而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在这里听过葡萄藤叶的声音。
“囡囡,你真的不怕?”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怕逼疯大哥?”
“我不是囡囡,我是荏南,江荏南。”她侧首认真地问,“你确定那药和酒一起服下不会有问题吗?”
“不会伤害身体的,那只是放大些酒的作用,让人更加松懈,并没有致幻的功效。”
他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有你,便足够了。”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天际翻了一痕鸭蛋青,逐渐混了点淡金进去,有片红越来越耀眼,终将天色点亮。
光还未照到这间卧室,半昏半明中仍是那一片狼藉,有几根羽毛从枕头里钻了出来,被弯折成破碎的模样,一根夹在铺散开来的头发上,黑白分明。
蜿蜒的发丝如水满溢在雪白的肌肤上,搭在她的肩头,还落了一缕盘着纤细的锁骨。
剩下的发丝全散在她枕着的胸膛上,荏南静静地伏在大哥身上,耳朵贴着他胸口。
扑通……扑通……
她数着心跳声,嘴里默默念着秒数,等到了六十,算了下,还好,没有什么异常。她还是有些担心药和酒一起会不会出什么事。
数完他的心跳,荏南支起下巴靠在他身上,静静地看着他半隐在黑暗中的脸。
他现在如此平静,眉头不再皱起,双眼紧闭,在药物和酒的作用下睡得极沉,他额头上的汗珠早已干了。
她平日里只敢悄悄地望着大哥,有时被他发现了,便会甜甜地笑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大哥总是能发现她,却也总是任她看。
她要看着他一辈子,哪怕中途多些波折。
荏南就这样望着江庆之,伴着沉沉的心跳,享受着最后的静谧。
第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堂叔母、大姑姐和来吃酒的几个女眷满脸喜气地来叫人去认亲,敲了两下没人回应便开门看看,却见到了这样一幅场景。
一对男女抱在一起,与荏南抱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她刚刚订下婚约的未婚夫,而是江家家长江庆之。
堂叔母一下子便吓得昏倒在地,年轻些的小辈忙着搀扶,又拉不动,慌乱之下只能喊人来帮忙,这事便这么闹开了。
江庆之昏沉地在一片吵嚷声中睁开了眼,耀眼的阳光从橱窗的玻璃门上反射着刺进他的眼底,让他脑子嗡鸣。
他的心口承了点重量,还有些痒意,他低头望去,是发丝拂在胸膛上带来的异样感。
江庆之的太阳穴疼得要发狂,他眼中只有贴着自己、被阳光映照得雪白的身体。
她还闭着眼,可眼睫在微微颤动。
正是囡囡。
江庆之头一次头脑出现了空白。
他挣扎了那么久,折磨自己,也折磨囡囡,却终究还是犯下这不可饶恕的过错。
为了这订婚宴,家里住了些亲戚,且昨晚宾客尽欢,喝多了的不少,江明之也安排了些喝醉的客人在家中休息了一夜。
本是好意,可这样一来,这事就瞒不住了,二楼又闹又叫人,这样惊人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不止家里的亲戚,连外人也猜出了一二。
江明之这时才现了身,一副刚刚醒来、不知所措的惊慌样子,慌慌张张地把暗里瞧着热闹的众人请了出去。
房间里,荏南下了床,小小的足尖落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中,面容却被阴影掩着。
“囡囡。”江庆之唤她,可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荏南转了过来,看着他,眼里一片沉寂,仿佛火焰燃烧殆尽后留下的一捧灰。
“大哥,你想说什么?”
“或者说,你想好说什么了吗?”她轻轻地笑了,接着说道,“是想告诉我不会有事,还是想保证这件事不会传出去?”
“或者是想告诉我你改变主意了,你会对我负责?”
荏南直看到他眼底,冷静到仿佛事不关己,说道:“大哥,等你想好你打算如何做,再来找我吧。”
她捡起地上的衣服,披上江庆之脱下的西装,独自离开了,留他一人在这儿。
江明之花了快半天的工夫,顶着众人暧昧而同情的眼神,好容易安抚好他们,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上了楼,待离开众人的视线后,他便换上了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抬手看看表,时间到了,敲开了他大哥的书房。
一开门,他便被扑了一脸的烟气,他那位好大哥紧闭门窗,在这密室里独自抽烟抽得凶极了。
“给我来根。”江明之走到江庆之身旁,漫不经心地要了根烟,还做出个借火的姿势。
江庆之看了他一眼,还是微微侧首让明之从他吸着的烟借了火。
“你帮她的?”江庆之吐出一口烟雾。
“是啊,是不是很厉害?”江明之笑得开怀。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江庆之的语调依然平淡,可额角的青筋却跳得厉害。
“自然知道。”江明之挑挑眉,“不过,大哥你知道吗,给你用的那药并不致幻,它只会放大酒的作用,让你更加松懈罢了。”他迎着江庆之的目光看了过去,笑得颇有深意。
“咚、咚、咚”,楼下传来落地钟的报时声,江明之还没吸完烟,却还是摁灭了,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对了,大哥,有件事忘了和你说。就在刚刚,囡囡坐的那条船已经开走了。”
交际场上的话题天天都会变换,从赌马的败家子到刚满月的金孙,如今谈得最热的便是江家的新闻。
江家视为掌上明珠养了十年的养女,头天与江家二少爷订婚,订婚宴盛大得不得了,第二天江二少爷便宣布取消了。这订婚的排场大家都是瞧见的,当时还人人艳羡一个养女如此受到宠爱,可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当日留在江家的族亲和宾客谈起这事来全部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反而更加叫人遐想了,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众人能看到的是,江家二少爷丝毫不见婚事取消的颓色,没多久便重返交际场,只是脸上挂了些彩,休息了这几日,依然隐隐可见。
多少人试探着问起这事,江明之依然一副万事不挂怀的样子,说:“我与我家囡囡从小一起长大,吃喝玩乐都能玩到一块,可若是要谈情说爱,实在是让我俩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奈何家里从小订下的婚约,我俩便一起来了个釜底抽薪。”
这样大的事,居然这样胡闹,难怪身上挂了彩,大概是被家里好好收拾了一番。
这番说辞瞒得了外人,却瞒不过当日撞破的那么多双眼睛,族里的亲戚和江庆之在生意上的一些合作方都知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江庆之多番威压、周旋,这才没有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深夜,江公馆已经安静了下来,明之将西装甩在一边肩上,小声哼着《月圆花好》往房间走,开了房门一片黑,还没来得及把电灯打开,便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手伸向身后,随即又放松了下来。
“大哥,又怎么了?打算再审我一场?”明之笑得肆无忌惮,不见丝毫惧色。
“是你走错了。”江庆之回了一句。
江明之愣了一会儿,然后眼里浮现出狐狸样的笑意,大哥真是够小气的,就因为囡囡在这里睡了一觉,如今他便连自己的房间都不能回了,只能睡客房。
早知道,他便建议囡囡在她自己的房间下套了。也怪当时自己太过细心,女孩子闺房特征太明显,担心大哥虽然用了药仍然会察觉出不对劲,这才贡献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这般的贴心倒换来如今有房不能回。
“大哥,当年真不是抱错了吗,囡囡才是你亲妹妹吧?”下一刻,他又喷笑出来,“不对,她要真是你的亲妹妹,那如今才是麻烦大了,还是委屈委屈我,继续做你的亲弟弟吧。”
江庆之从头到尾都没给他个眼风,听了这混账话,随手拿起桌上的镇纸扔了过去,那可是黄铜的,真被砸到,脑袋不开花也得破相,明之眉毛都没抬就躲了过去,然后挤出一副大惊失色、饱受虐待的神色来。
他这大哥虽然自小教训他的时候多了,但是自从他成年以后,江庆之便没再和他动过手。若他问,大哥便答,若他不问自己做,大哥也不过问,只让他学会自己承担后果。
那天听到荏南走了,他那稳重的大哥连烟都掉地上了,连衣服都来不及披,穿着件皱皱巴巴的衬衫就往外奔,那么大的码头,就这么自己跑了几个来回找人。
到最后,江庆之未发一言就匆匆走了,接下来倒霉的便是幸灾乐祸等着看戏的江明之了,他老老实实挨了第一拳,然后便开始闪避。明之的身手并不差,只是万事没有常性,所以练得没有江庆之如此专深,但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
“在哪儿?”江庆之狠狠地击打在明之的腹部,口中吐出几个字。
江明之闷哼了一声,然后跳开,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一边喘息一边笑着,说:“大哥,你打我有什么用,你难道能轻易出国去找她?”
“我这回可算是见识到囡囡的心有多狠了,你便是真找着了,除非你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她总能找到机会逃的,她可比你心狠多了,对自己狠,对你更狠。”这话句句诚实得不得了,也诛心得不得了。
打到最后,书房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砸干净了,江庆之也没从他口中问出荏南的下落。
庭院里的第一片枫叶转红时,荏南仍然没有踪迹。
江庆之断了明之的经济来源,可他自己早有渠道,并无大碍,依旧浪荡得没边。欧洲那边已经开学了,江庆之本打算让他回欧洲后松懈下来,再派人从他那里摸些线索,可江家二少爷主意大,一声不吭地直接办了休学回来的。
江庆之如果真的要收拾明之,自然也有办法,可他不能用对付敌人的办法对付自己的亲弟弟,也知道江明之虽然胆大包天,却不会真的拿荏南的安危开玩笑。
更重要的是,他亦不知如何面对荏南,如何待她,如何让她幸福,如何让她一世平安。
他的内心被撕扯出一丝侥幸,已经如此局面,是否有资格梦一梦拥荏南入怀,可他又唾弃自己,错了一回,还要越错越深吗?
只是,午夜从来无梦,连一片影子也未误入过,他便总是在一阵心悸中醒来,手张开空无一物,只有尾指似乎还残留着她握过的一点余温,日复一日越散越淡。
他让人去了澳大利亚,却没有找到人;他派人去了法国,一无所获;他让同事仔细搜寻,只是徒劳;他借着谈判去了一趟美国,毫无线索;国内也没有放过,凡是江家产业涉足的地方,他都下了死命令。
江庆之找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没有找到他的囡囡。
架子上的葡萄藤慢慢落尽了叶子,显得有些萧索。不过,它在冬日干枯,又会在春日焕然。
深夜里,簌簌的雪声独自喧嚣着,在葡萄藤的节枝上积了一层浅浅绒白,慢慢越堆越多,将地面染白,银冷的世界只有一隅映着二楼窗户透出来的一点暖光。
凌晨五点左右,雪已经积得有了些厚度,江公馆的门开了,一双皮鞋踏上无人的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荏南小时候一直想看雪,无奈这里几乎很少下雪,便是下了也只是潦草几许,还没等人起床便被回升的温度融得狼狈不堪。
为此,荏南还曾经在睡前抱着熊宝宝在窗前祈祷能下一场很大很大的雪,让她能捏一个雪人,小小的雪人就行。
江庆之俯身掬了一捧绒雪,细雪粒子在皮手套上柔柔不堪一握,他看了一会儿,将那雪抛落,将手套脱了下来。
他半蹲了下去,赤裸的皮肤碰触到冰冷的雪粒,伸手握了满把,就这么在那里耐心地捏了起来,羊绒大衣的下摆摊在雪地上,拂开浅浅的划痕。
江庆之在雪里蹲了许久,认认真真地捏了个小雪人,将它放在了荏南房间的窗台外。
可惜,没有等到主人回来,它就化掉了。
天气慢慢热起来了,春衫上了身,江明之这样的阔少,自然是最时兴、最流行的国外款式全来了一套,每日似开屏的孔雀,流连在交际场上,极吃得开。
江庆之还是那老一套,一贯的“不逾矩”,今年没有人替他添那些花哨事物,冷些便穿轻薄的大衣,热些便穿短身的西装,还是那副金丝眼镜,仿佛一切都没变过。
他上班前开了抽屉打算换块表,看到了里面躺着的深蓝色丝绒盒子,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拿了出来,没有打开就又放了回去。
关抽屉前,他随手拿出了旁边的金刚石袖扣,仔细地系了上去,那是荏南前两年送他的。
然后,他就如往常那样上班去了。
院子里的月季从四月便陆续开了,随着夏日的骄阳越发鲜妍。
阳光从玻璃窗刺了进来,照得桌面上的纸上的字都有些模糊。
江庆之将那叠电报拿了起来,快速看着。
“纽约,无讯。”
“巴黎,无讯。”
“东京,无讯。”
“悉尼,无讯。”
……
“苏州,无讯。”
“重庆,无讯。”
“香港,无讯。”
他将那叠纸放了回去,靠回了椅背上,望着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出神。
囡囡,此刻是否一切都好,是否有安歇之所?
是否也挂念着他?
第8章 归人
江庆之从前加班就厉害,如今更是没了节制,明之不管浪荡到几点回家,总能看见二楼的灯一直亮着,有时喝酒喝多了起夜,还能从黑暗的走廊中看见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亮。
次数多了,他便知道了些蹊跷,大哥的房间是不让任何人进的,除了荏南,可如今荏南不在,他只能自己大着胆子潜进去了一回。
果然,他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一瓶药。
“真是不中用啊!”明之把玩着那瓶药,叹了口气。
他拿去质问大哥,江庆之却只是接过那盒药锁进了抽屉里,神色淡然。
江明之跟门神似的杵在那里等一个解释,江庆之睨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开口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也不怎么吃。”
江明之仔细看了下他的神情,知道大哥说的是实话,才转了调笑的语气,说道:“大哥,你可曾料到你有一日会陷得这样深?以前你大大小小的伤也受过不少,可照样该怎么过怎么过。如今囡囡走了,你便连晚上都睡不着,安眠药也吃上了,既然这样,那你当初何必非要送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