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庆之都面不改色地收下了,然后零星用着,今天配一件,明日戴一双。好些东西荏南自己都不记得了,江庆之还是把它们都保存下来了。
但是眼镜除外,江庆之戴惯了这副。他用东西还算爱惜,又有些恋旧,因此便一直没换。
荏南偷偷拿了眼镜没还,因为这是最常伴着大哥的东西,她只想独占一晚,只一晚就还给大哥。
她躺在被窝里,鹅绒被轻软软的,像朵云一样托着她。荏南像个笨蛋一样对着眼镜说话:“大哥大哥,你最喜欢谁啊?”她又压低自己的嗓音,说,“我最喜欢囡囡啊。”
她愣了一下,重新来过。
“大哥大哥,你最喜欢谁啊?”
“我最喜欢我的亲爱的。”
“谁是你的亲爱的呢?”
“荏南是我的亲爱的。”
她乐坏了,在床上为自己的幼稚无聊而捧腹大笑。
等笑够了,她便把眼镜抱在怀里,埋头想着大哥今天在车上的样子。
她挨着大哥,闻到潮湿的味道,可大哥明明一直坐在车里,大概是她的潮气沾到了他身上吧。她已经淋湿了,分不出来自己的,却能辨认出大哥身上被她传过去的潮气。
这是因为里面混着烟草的味道,她不喜欢人抽烟,但是大哥除外。
大哥总喜欢古巴来的烟草,她也分不清那些东西,但是只要那味道沾上了大哥的身体,就变得格外令她迷恋,有些冲,但又令人难以自拔。
荏南觉得那股味道仿佛又出现了,如细小的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门外远去的极细微的脚步声。
傍晚,江庆之的办公室。
江庆之的办公室并没什么过分华丽的装饰,所有的摆具全是黑核桃木做的。
他刚刚从会场回来,讲了一派废话,可坐在他这个位子,这样的废话不能不说,而且要多说。
积了一天的文件等着他批阅,秘书敲门进来,江庆之从眼镜边缘望了他一眼,手下签字却一点没停。
秘书报告江公馆打来电话说小小姐还没到家,学校那边放学时间已经过了好久了,问要不要让家里的车子去接。
这种小事情本来是不会拿来打扰他的,就连二弟江明之出国前和同学跳舞打牌跑马,只要不是夜不归宿,他也一概不过问的。
可是,家里毕竟只有一个乖囡囡,所以她从小到大的一应事情都是要江庆之点头的,天色已经晚了,荏南还没回家,所以家里用人就打电话到司里来请示他。
“不用去接她。”江庆之吩咐了一句,就让秘书出去了。招呼不打便晚归,她被惯得越发任性了。
江庆之继续批文件,他做事一向专注,因此批阅的速度极快。
突然“啪”的一声,风吹开了没关好的窗户,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它重新关好,却没有立时回座位,花窗玻璃的暗色投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江庆之叹了口气,拿了大衣下班。
还没到亮灯的时候,天却因为下雨有些昏暗,江庆之坐在车里,雨滴簌簌打在车窗上,印出的水痕蜿蜒,他便透过那水雾望向车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司机先去了一趟学校,早已人去楼空,江庆之便心里有数了,让照常开回家里,还特意绕回去,走的是从公司回家的那条路,而不是从学校回家的那条路。
果然,在他上下班最常经过的巷子里,他找到了荏南。
既然人找到了,江庆之便不急着过去,他让司机将车停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靠在墙上,青萝的藤蔓快垂到了她身上,叶尖汇聚的水滴跟珠串一样簌簌往下落。她微抬着头,一只脚蹭着地,一下一下往外踢,一副无聊的样子,偏偏脚抬起的动作还合着远处传来的歌声的拍子。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车窗开着,一丝丝雨飘了进来,落到他的袖口上、肩膀上,慢慢浸得有些湿了。
然后,他才摇起车窗,吩咐司机往前开,直到停到她面前,看到她被车灯刺得半眯着的眼一下子瞪圆,然后弯成月牙似的笑眼。
她往前座走去,但早被江庆之吩咐落锁,于是乖乖坐到后面来,坐到他身旁。他看着荏南轻轻嗅着什么,又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看他,于是他把浸湿的半边身子往里隐了隐,不让她发现。
等到了家,他看了眼张嫂递过来的两把伞,随手拿了那把大的黑伞,撑开便径直往里走,只将伞往右偏了几寸。
果然,荏南噙着笑钻到他伞下面,江庆之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往里走,途中黑伞几不可见地再往右移了一点,于是他的肩膀便全湿了,不过之前本来就打湿了,所以倒也无所谓了。
江庆之的右边袖子悄悄往后缩了一些,微微皱起,右手腕上的手表因此露了出来,他低头看到,却只作不闻。
每次荏南都喜欢悄悄揪着他肘部的衣褶,却总以为他不知道,他不懂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不过既然她喜欢,就随她。
她到底是小孩,一进门脸色就暗了下来,藏都藏不住,刚刚还好好的,江庆之转头看到一双高跟鞋,原来如此。
魏芊芊这几天会过来他是知道的,他忙,便忘了说一声,但人来了,待客自然要周到,江家出来的女孩不能不知礼数,也不必畏畏缩缩。所以,他放任荏南犟了几句,才淡淡看了她一眼让她收敛,可就是这样,她也委屈得不得了。
真是惯坏了,江庆之想着。
他看着荏南用晚饭时几次变换脸色,喜怒皆形于色,不禁觉得有些好玩,真是小孩心气,一点也藏不住情绪。一味闷着头吃饭,悄悄嘟了好几下嘴巴,既好气又好笑,怎么就至于气成这样。
晚上,他耐着性子哄荏南,她只埋在枕头里不理,但他最知道怎么对付她,只要露出几分疲劳,她便会如乳燕归林一样到他身边来。
荏南乖乖坐在他身旁,眼睛里闪动着再明亮不过的光,她的棉裙轻软,在灯光下隐隐透出几分身段。
他分了下神,再回首就看见荏南贴他贴得越发近了,脸上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少女心思,看见他的眼神扫了过来,她便欢喜地露出了笑,又甜又软,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在头顶的吊灯映照下往苹果似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庆之看着那双眼在他的目光下有些羞涩地半垂着,然后勇敢地抬起来和他对视。
他的眼神停留了一秒,然后他起身,让她早点睡,面色如常,脚步平稳地离开房间,还不忘给她关上房门。
桌上,他的眼镜静静地躺着。
等回了房,江庆之打算继续处理白天堆积的文件,才发现缺了件东西。他往椅背上一靠,闭眼揉着太阳穴,长舒了一口气。
“鬼迷心窍。”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立刻去荏南房间取回,硬是等到过了她睡觉的时间,才轻手轻脚走到她门前。
他的手指刚触上把手便不再动了,有极细的声音从厚重的胡桃木门后传了过来,那声音艰难地从狭窄的门缝,从细小的锁眼,从门上玻璃窗的缝隙中,一点点飘了过来。
那声音被层层介质削弱,只剩下隐约一点,他只能听到尾音的一点。
江庆之知道自己该离开的,荏南是大姑娘了,这是她的隐私。可他动不了,那声音仿佛是藤蔓,又像是蛇的芯子,从阴暗的门缝钻了出来,缠上他的脚腕,留下丝丝红痕,让他动弹不得。
荏南受凉了。
昨日她偏要作死,下着雨还跑到巷子里装偶遇,半夜不睡觉还捣鬼。
她闷得发慌,一下子钻出被子大口喘息着,这才发现自己呼吸不畅,鼻音分外浓重,她呆呆地试着发声,轻轻说了一句。
“大哥。”
嗓子果然哑了。
这下好了,大哥又要逮着她吃药了。
她换了衣服披了大衣下楼,探头探脑地在楼梯那里徘徊,张妈端着包子和粥经过,她半途截住,拿了个包子便想溜,还嘱咐道:“张妈,别告诉大哥,就说我一早就去学校了。”
“小小姐,不是张妈不帮你,是大少爷已经问过了,知道你之前还没起来,正在餐厅等着你呢。”
荏南一听更是头皮发麻,想要开溜却知道晚上照样躲不过,不如现在求个宽大处理,于是紧紧地拢了拢大衣衣领,进了餐厅。
江庆之坐在宽大的柚木餐桌另一端,在处理昨夜带回家的文件,看起来专注得很,荏南微微放宽了心,他忙起来,也就没功夫注意她了。
她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大哥,看他眼睛都没抬一下,虽然这正合她意,可还是忍不住撇了下嘴才入座,跟二师兄投胎一样端起碗呼噜呼噜喝粥,想赶快吃完走人。
可是,喉咙本来就不舒服,喝得太急,被烫个正着,荏南一下子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
江庆之从文件里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她脸皱得和酸梅子似的,不像是搞怪,于是起身走近,看见她捂着嘴,眼睛跟白日里见光的猫咪一样眯得紧紧的,他一只大掌扣住两只腕子,将她捂嘴的手拉了下来,力道刚好让她无法挣脱。
“张嘴。”
江庆之语气平淡,往下睨着她的眼神因为逆光而看不清。
荏南紧紧咬住唇,才不要张大嘴露着牙、全是口水的样子被大哥看到!
“听话,张嘴。”
这次江庆之的口气中带了些逼迫。
荏南有些紧张,可还是咬紧了牙关不放,昨日魏芊芊那么优雅,她才不要自己在大哥心中变成流口水的哈巴狗。
江庆之催了一次,她却不听话,一点都不像个乖囡,所以他不再多言,直接进行下一步动作。
“张嘴。”
江庆之说了第三遍,语气依然平静,只是声音低沉了些,仿佛是从胸膛传来的,直震到荏南的身上,她仿佛入迷一样,终于乖乖地张开了嘴。
她吃下的粥因为喉咙太疼咽不下去,还溢了些散在舌上。
“再张大些,舌根放松。”
江庆之哑着声音命令。
荏南有些委屈,大哥的指头就这样硬生生地撬开她矜持的牙关,还不时地碰上她的舌头,难堪极了。
可她不敢不张嘴,因为大哥的眼神仿佛刀子一样刮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糯糯地唤道:“大哥。”
他有些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加大了力气,硬是将她的口腔打开得更大些,眼神幽深。
他的视力虽然不算太差,但是光照不进去,又没有戴眼镜,还是有些看不清。
但他能看清江荏南脸上的羞意和恍惚。
她虔诚地仰着头,望着他。
一副眼镜挂在她开了三颗扣子的领口上。
他的眼镜。
那是金丝的,沉沉地挂在她的胸口。
江庆之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眼镜抽了出来,指背轻轻碰触到她的皮肤。
他一只手仍然固定着荏南的唇,另一只手戴上眼镜,往她半张的口腔中看。
“发炎了。”江庆之看了一会儿,下了结论。
他的手指要抽出了,荏南张了半天的嘴,已经很酸了,这一下便支撑不住松软下来。
江庆之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光,将他的眼神全部掩去了,薄唇轻启,打算说些什么。
“少爷,车已经备好了。”家里的司机进了餐厅,毕恭毕敬地说道。
他放了手,在餐巾上擦掉那溢在他关节上的津液,对荏南说:“吃完药再去上学,乖一点。”
江庆之转身走了,拿着公文包和大衣,脸上还是架着那副金丝眼镜,与每日出门时的景象差不多。
第2章 新旗袍
荏南进教室时明显察觉周围静了一下,然后才又重新变得嘈杂起来。
她有些纳闷,国文课的老师人虽新潮,却向来严格,她早上吃药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来得很晚了,再不坐好,万一被抓到了怕是要留堂了。
她昨日刚和大哥保证过不会再晚归的。
今日课堂上讨论的是最近湖畔诗社新出的诗集,荏南看着纸上的诗句。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飞着。
她有些烦躁地关上了书页,望着窗外春日的柳絮发呆。
一只指头伸过来戳了戳她,荏南转过头,是坐她旁边的萧竹,见她看了过来,萧竹轻轻用嘴型念着:“你没事吧?”
她刚想说没事,却看见萧竹眼睛里的一点担忧,显然,萧竹担心的并不是她上课走神这件事。
下了课,荏南用指尖敲了下萧竹的课桌,说:“可是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吧。”
萧竹名字坚韧,人却生得珠润可爱,眨着一双杏眼瞧她,嘴唇抿了又抿,才轻巧巧地问:“你看过今日的报纸了吗?”
“还没有呢?又闹什么新闻了,是我大哥吗?”她大哥上新闻倒也寻常,哪天报纸上没有关于江庆之的只言片语,那才是稀奇。
“不是你大哥,是……是你二哥。”萧竹吞吞吐吐,反倒似她做错了事一般。
“哦,这次又是怎么了?”荏南移开了眼光,含糊应道。
“那位演了《双星泪》的女明星冯心怜小姐,这次去欧洲度假,你二哥大概是去做向导吧,被记者拍了些照片……”她越说越小声,双眼盯着地面,最后干脆没了声响。
荏南只当她是有些尴尬,其实荏南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她二哥江明之在她到这个家之前都是老幺,一向是有些娇惯的,长大了之后也是风流倜傥的多情种。
他十五六岁就开始和世交家的女儿交朋友,后来是圣心女子学院的女学生、平济医院的女护士,不甚枚举。好在他虽多情,但每次都是好聚好散,因此风流是有,风流债倒没多少。
大哥自然也管过他,可是大哥自己也忙得很,哪里又有空盯着弟弟交朋友呢?索性后来将他送去了欧洲,眼不见为净,等到他回来成婚再好好整治看管。
家里的亲戚说起这件事也每每是一个反应,都是安慰她,男子,特别是那年轻男子,哪有不爱玩的,等年岁长些成了婚就好了。
荏南每次恨不得堵了耳朵不听那些话,每次碰到这种事情,都是说不出的尴尬。
在大家眼中,江明之与荏南是默认的未婚夫妻,她前段时间满了十八岁,等江明之回来,两人便该订婚了。
她父亲与江家老爷江时新是同乡出身,年纪虽有相差,关系却亲密,前后离家,上的第一批新式学堂,都是立志振兴实业,也是一同参加的起义。她母亲早逝,父亲又替江时新挡了一枪,所以自父亲死后,她被江家收养已经十年了,江家老爷那时候就交代江家兄弟一定要照顾她一辈子,便含了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