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南——满河星【完结+番外】
时间:2023-11-23 23:02:17

  他放开了手,让辫子落了回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便要走,急得荏南一下转过身来半跪在椅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心一意地望着他,非要等个答案。
  与江庆之共事过的人都知道,他从不受人胁迫,一旦决定就绝不让步。
  “不迟到就带你去。”到底拿她没办法。
  荏南一下子笑得眼角弯弯,当即便要蹦下椅子离开,被早已料到的江庆之一把抓住。
  “脏死了。”他一边教训,一边伸出手,用拇指擦掉她唇边的一圈奶渍。
  荏南得了应承便老实受下,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今日课程满满,且都是要紧的课,英文、法文还有算术,幸而下午还有个沙龙,让她钻了空子,拖着萧竹同她一起翘课去了永安百货。
  今天这点时间只够去一家百货商店,过年的时候荏南从大哥那里得了不少永安百货的独家礼券,又听说最近永安百货请了许多漂亮又年轻,还会说英文的女售货员。
  一楼康克令金笔柜台的“康克令女郎”还登上了《上海生活》的创刊号,她实在想去见识一下。
  两人没有搭黄包车,而是乘了电车,即便还没到通勤时间,车上仍是挤挤攘攘的,她俩好容易找到了边上的位置才坐了下来。
  车窗外,穿着长袍大褂的旧式打扮的读书人,西装马甲、连礼帽都戴上的新派人士,踩着高跟鞋的女郎,穿着有些褪色的旗袍、提着菜篮子的妇人,只着短打、矮小却壮实的黄包车夫,以及戴着白手套为洋人开门的汽车司机,都穿行在这条街上。
  霓虹灯闪亮、橱窗光可鉴人的商店旁边走上十几分钟,便是那老妈子、穷缝婆、补鞋匠集聚,一家人也只能租赁一间小房间的棚户区和拥挤的里弄。
  如今便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它变得太快,以至于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模样,在这个时代的洪流和繁芜中,荏南的那些隐秘的小小的野心反而显得有些可爱。
  学校本来离得也不远,没多久便到了永安百货门前。它占着街角,是个六层的英式建筑,每层都向外开着长长方方的窗,让里面亮堂极了,外墙上挂着由霓虹灯组成的英文标语牌:Customers are always right!
  听说是专门请的哈沙德洋行设计的,开业前还特意在《申报》上登了半个月的开幕预告,如今已经超过先施成为最受欢迎的百货商店了。
  “荏南,你今日到底要买什么呀,为什么不能礼拜六再来?”
  萧竹比起江荏南是个真正的乖女,从未迟到早退过,如今被拉了过来心虚得很,只想早早回去。
  “我等不了啦,礼拜五晚上我要同大哥一起去参加舞会,可是旗袍没那么快做好,所以我打算去永安买条新裙子。”
  “这样啊,你大哥可真好,还带你一起去那种场合,一定很好玩。”
  “他待我才不好呢,我也不在乎好不好玩。”荏南想起今天早上江庆之是如何欺负她的,就忍不住想撇嘴。
  “不好玩,你为什么还想去啊?”萧竹有些不解。
  荏南总不能说,她要去看着,不让别人靠近大哥,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哥已经有她这个女伴了吧,只得嘟嘟囔囔搪塞了过去。
  末了,她又高兴地说:“这次我先去,等我二哥放假回来了,我叫他陪着你,这样我俩就都能去啦。”
  萧竹是最规矩的女孩子,听了这话有些吓到,连忙说:“你二哥要是回来了自然应该陪你一起去,我……我不去了,我不想去。”
  她的话将荏南从兴奋中拉回了现实,再过段时间二哥就要放假回来了,她得抓紧才行,不想真的稀里糊涂地当了二哥的未婚妻。
  她们进了永安百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英国来的呢料,巴黎最新出的化妆品,荏南直奔二楼去了洋服店,旗袍都是要定做的,她等不及,何况她也想让大哥看看自己穿洋服的样子。
  售货员小姐亲切地为她挑了好几套,那洋服不比传统衣服,有的地方就是片薄纱堪堪护着,胸脯和背脊上的肌肤就这样隐隐透了出来,下面是该穿丝袜的,荏南今日穿的还是女学生的白棉袜,便把它脱了放在一边,露出一双白嫩纤细的腿。
  她有些不敢出去,便叫了萧竹进来帮她看看。萧竹一进去便瞪大了眼睛,连话也不大会说了。
  “这……这个,你大哥能让你穿吗?”萧竹磕磕巴巴地问着,毕竟她知道荏南的一应全是江庆之经手的,他断不会同意荏南穿成这样。
  “我才不怕呢,我要穿什么他不能管我的。”说是不怕,其实荏南心里直打鼓。
  她装得强硬,却到底老实地挑了一套中规中矩的长裙,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得掐着点赶回去,不能让大哥发现她逃学了。
  出了百货商店,两人往街角的电车走去,天色还未暗,各种商店的霓虹灯已经早早亮起来了,将少女的影子投射在玻璃上,橱窗里是用物质堆出来的幻梦,诱惑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荏南在这斑斓的光墙前停住,旁边错身而过一位下了班的“康克令女郎”,摇曳多姿、妩媚动人,她看了一会儿女郎的背影,对萧竹说:“你先回去吧。”
  她重新奔向百货公司,两条麻花辫随着奔跑在身后摇晃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出来,手里新提了两个袋子,独自登上了回家的电车。
  晚饭时,江庆之照例还没回来,张妈便全做的是荏南喜欢的菜,她今日奔波多矣,胃口极好,大哥也不在,不必讲究淑女的修养,将那红烧肉、拌三丝和冰糖莲子汤吃得干干净净,小肚子都鼓了出来才罢休。
  她高高兴兴地上楼,躺在房里的沙发椅上犯着饭困,张妈却端着药上来了,说是大少爷交代的。
  荏南已经得了承诺,自然就不爱喝这苦药,全家上下她只听大哥的,大哥不在,这药自然就劝不进去,张妈也无法,只得带上门出去了。
  走到楼下,正碰到回来的江庆之,张妈不想告状,但既然撞上,她也就没办法替小小姐瞒下去。
  江庆之知道这个小囡是被自己惯坏的,张妈压不住也属正常,便自己端了药上楼。
  活狲自然是要如来佛的五指来压的。
  暗色的胡桃门前停了一双黑色的德比鞋,修长的手指刚要叩门,门里传来一声尖叫。
  那只手立刻转向门把,一下推开了门。
  房里的光源只留了桌上的雕花玻璃罩台灯,暖黄的灯折射出淡彩的光,投射在墙上便是一片暖色。
  斑斓中,是少女的身影。
  她上身包裹在小背心里,除了白蕾丝镶边,一点花纹也没有,朴素得很,腰上甚至微微起了些褶皱。
  她的腰线纤细,还没有成熟女性的迤逦,却多了几分婉约,腹部软软的,甚至因为贪食而微微蓬起一点,有些稚气。
  一切都刚刚好,既有少女的羞涩与矜持,也有初现成长的痕迹。
  柔暖的灯光从她身后打来,甚至能看到她细小的绒毛,如同水蜜桃一样,绒绒的,极可爱。
  往上便看不见了,荏南的头脸困在半脱出的衣裙中,似乎有些波折,卡在那里动弹不得。
  江庆之花了一会儿时间,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荏南尽管看不见,可听到这声音便慌成一团,急忙试图将衣裙再放下,但刚一动便又痛得叫出声来,脚步慌慌忙忙,一下跌倒在地上。
  江庆之一直立在门口没动,所以她跌倒时他没来得及扶住,只能看着她跌坐在地上,困在头上的衣裙半悬下来,不见头脸,看上去实在有些可笑。
  唯一的观众不仅没笑,反而叹了口气,走近之后掐着她的两肋把她抱了起来,像抱孩童似的将她悬在半空,隔开了几寸距离,就这样拎着她走到床边。
  荏南一直抖个不停,甚至开始抽气,江庆之放下她后有些担心,半蹲着身,手圈住她,问道:“别怕,告诉大哥,你怎么了?”
  荏南兀自颤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脱衣服……卡住了……耳环钩……”声音里全是哭腔,抽泣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江庆之却听懂了,从上面拨开那层层叠叠摊下来的裙摆,果然是耳环钩住了衣服上的蕾丝,大概是她脱衣服时没注意,等发现时整个人都困在里面,越用劲想脱掉,那耳环便扯得越疼。
  他耐着性子将那细小的金属钩从疏落有致的蕾丝中慢慢拆出,放轻了力道,没有弄痛荏南。
  江庆之早慧,做什么都比别人容易三分,马术、网球、模型,甚至是出千,他都会得很容易,唯独没有这样小心而细致地拆过女孩子的耳环。
  待他拆下,将裙子重新放下来,荏南终于得见天日,可惜哭得忒惨,不见半点获救的喜悦。
  她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江庆之一下下拍着背哄她,帮她顺气。
  “我叫医生过来。”
  荏南哭成那样,还不忘打着嗝,说:“不……不要医生。”
  她倒也知道丢脸。
  不让叫医生,江庆之只好亲身上阵,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耳垂,仔细看着,那小小一团雪肉上秀气的耳洞被扯得出血了,垂在耳垂下艳艳一滴。
  江庆之会处理各种伤口,扭伤、刀伤,有给别人处理过的,也有给自己处理过的。
  可他不会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小小的、受了折磨的囡囡的耳洞。
  他只好学着小时候哄她的样子,往那儿轻轻吹了几下,边吹边继续拍哄着她。
  “吹一下就不疼了,别哭了。”
  这当然不管用,荏南哭得更厉害了。她倒不是真的多疼,而是觉得太丢脸了,羞得克制不住泣意。
  这副样子被大哥看到了。
  宽松散漫的衣服,既不性感也不精致,还是穿旧了的,晚饭吃得撑,小肚子都鼓了出来,衣裙套在头上,脱又脱不下来,还摔了个大马趴,好容易终于解开了,耳朵破了,头发也乱了,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她还指望大哥能发现她已经是成熟美丽的女人了,如今这洋相,大概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犯。
  荏南越想越绝望,哭得一抽一抽的,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江庆之哄不了了,命令道:“不许哭了。”
  只可惜色厉内荏,根本没有平日里一个眼神便能让整个司里大气都不敢出的狠厉,因此一点也不管用。
  江庆之彻底没了办法,只好将她像小时候那样抱在腿上,一下下拍着、哄着,嘴里只会说那几句“囡囡乖”“别哭了”。
  没想到千方百计都用尽,居然是这招奏了效,荏南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只是还有些打嗝,身体因此一顿一顿的。
  江庆之伸手抚上她的脸,给她擦着满脸的泪痕。他的力道已经放得很轻,无奈手上有薄茧,还是刮得荏南哭后敏感的脸颊有些疼痒。
  小小的手握住他的虎口,荏南打着嗝,问他:“大哥,嗝,我现在是……嗝……不是很丑?”
  江庆之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说了实话。
  “嗯。”
  囡囡的眼圈立刻又红了,一下子便含了好大一包泪,转了一会儿,便落了下来。
  江庆之接住了那滴泪,轻轻擦掉。
  “很可爱,囡囡可爱。”
  荏南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下自己头顶的发旋,软软的,一下便离开了。
  那晚,江庆之将荏南抱在腿上哄了很久,直到她完全平静了下来,才问道:“怎么突然晚上试裙子?”
  荏南有些怕,试图蒙混过关,说:“你不是答应我带我去舞会吗?旗袍来不及做好,我就买了件洋服……”她越说越小声。
  江庆之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裙子,手臂全露在外面,背后好大一片蕾丝,白嫩的肌肤在细致的花纹间若隐若现。
  “不许。”没别的话了。
  荏南有些急了,却只敢捏住他袖口,软软地请求:“大哥……”
  “不许。”还是这句话。
  荏南有些不服气,却也知道这事没转圜了,不过这衣服本来也被钩坏穿不出去了,还是老实答应了。
  没想到这还没有结束。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荏南没了声音,大概是被猫叼了舌头。
  “张嫂说你准点回家的。”话语间质问的意思不言而喻。
  荏南这次理亏得没一点辩驳的余地,只好撒娇耍无赖,手软软地钩住大哥的脖子,头低低的,一副难过又愧疚的模样。
  “大哥,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囡囡的气,好不好?”不要不带她去舞会好不好,不过这句她没敢说,怕弄巧成拙。
  “每次认错最痛快。”江庆之口气平淡,听不出到底生气没有。
  “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真的真的。”她说话间又带了一点泣意,娇娇软软的,让人更想欺负。
  江庆之知道她这是在装相,从小到大这一招百试百灵,如今也仍是这样。
  “大哥。”
  若是他能对她硬下心肠,也不会惯成今日这样。
  “下不为例。”
  早不知道破了多少回例了,一言九鼎,一字千金,到了她这里全打折到白送。
  “大哥对我最好,我最喜欢大哥。”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借着撒娇吐露真心。
  江庆之看着她的眼,眼角还染着绯色,跟兔子似的,眼皮有些肿了,脸上是半干的泪痕,鼻头也有一点红,狼狈极了,唯独眼瞳闪着无法忽视的光。
  他避开了那光,弹了下她额头,说:“花言巧语。”
  离礼拜五越近,荏南就越紧张。
  她以前不是没去过那种场合,觥筹交盏,衣香丽影。
  她每每去了那种地方,总像个误入成人游戏的生瓜蛋子。这回她有雄心壮志,自然不能被人比了下去。
  这天晚饭过后,江庆之照例要回房办公,经过荏南身边时却被她一下子抱住了手臂。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只无尾熊似的挂在他手上,江庆之刚要抽出手,荏南却得寸进尺地拽住他的袖子,挣扎着抱得更紧了。
  “嗯?”
  一个字就冻得荏南讪讪地松了手,可到底没舍得全放,还是抓了他的袖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江庆之揉了下眉间,坚定地移开手,说:“又要干什么?”
  荏南悄悄荡开一个笑,然后连忙一副正经得不得了的样子,报告说:“大哥,你陪我练习跳舞好不好,我怕丢丑。”
  这倒奇了,江庆之俯视着她,微微挑眉,说:“你也怕丢丑?”
  这话捅了大娄子,江家小囡又扭又缠又噘嘴,不服气极了,她这么乖的囡囡,怎么被他说得和二皮脸似的。
  江庆之被她缠得没法,只好让步答应,荏南的嘴总算放下来,不用挂油瓶了。
  要是按荏南的意思,她恨不得立刻上楼沐浴换上最性感的裙子,再涂上蜜丝佛陀的大红唇,可江庆之不配合,就打算在客厅随便练练。
  荏南刚要耍赖,就听见大哥淡淡说道:“再噘嘴就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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