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少夫人呢?”风来问道。
风来看得出,如今主子和少夫人二人浓情似蜜,正是感情至深时,若是主子在此时离京赴前线,恐怕少夫人会伤心吧。更遑论,有了曾经苏夫人亡故的悲事,主子断然不会带少夫人前往西北。
苏涿光望着无边长夜,眸中微光不定,“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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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眼数日过。
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乔时怜从西风处得来探听到的方家消息。
方杳杳被方侍郎逐出府门,除去祖籍之名。而其母不忍,备了一辆马车,将赶在近日远离京城,寻得偏远村镇安身。
“少夫人,要不要派我去…”西风试探性问着乔时怜,抬手在颈间迅然一横,比划着动作。
西风早了解到落霞山别院夜雨、九暮山林猎遇刺,这两桩威胁到乔时怜性命之事,亦有着这方姓女子的手笔。如今方杳杳这样的结局,西风觉得过于不痛不痒了。
她作为乔时怜的暗卫,自认自己从不是什么善人。也暗暗庆幸着还好自家少夫人命大,否则早死在了这心思毒辣的女子手里。
“不用。”乔时怜应道。
西风抿了抿唇,虽是觉得心头有些不畅快,但想来少夫人不比他们这些手满鲜血之人,心地柔善,最终没下狠手倒也正常。
“今夜,你陪我一道,亲自前去。”
却听乔时怜话头一转,西风怔了神。
旋即她会意,咧嘴一笑,“好嘞。”
是夜,雨过之际,几重烟水尤寒。
西风将备好的披风为乔时怜系好,带她来至京中一不起眼的陋屋。
周处守着的侍卫早已被东风北风打晕,乔时怜径自来到方杳杳跟前,后者正倚在角落里的草席浅眠。
“什么人?”方杳杳听闻动静,陡然惊醒。
待她惺忪睡眼看清来人,她下意识坐起身,哆嗦着往后退,脊背贴在了破败墙角,“乔…乔时怜?”
接而她发出尖厉叫喊,面容阴狠,“果然是你!是你害我的对不对?”
乔时怜面无波澜地望着她如今身着粗布衣衫,境况落寞:“纠正一下,是你咎由自取。”
方杳杳恨然看着她,蓦地蹭起身欲抓住她衣襟,却被西风猛然捏住手腕顿在了半空,动弹不得。
接而其声线歇斯底里:“你已经嫁到将军府了,你还想怎样?”
乔时怜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前,似是觉得她的动作隔空脏了衣襟:“不怎么样,只是一报还一报。我想做什么,和我现在有什么,并无关系。”
方杳杳咬着牙,“乔时怜,你想做什么?”
乔时怜示意西风拿出备好的毒酒,“送你上路。”
方杳杳见着那酒壶,面容霎时惊惧交加,她往回缩着却发现无路可退,她惨白着脸,色厉内荏:“你疯了?你杀了我,方家不会放过你!”
乔时怜冷笑,“方家?你是说被你颜面都丢尽了的方家吗?”
言罢,她目光落至西风手里的酒壶,“你死在这里,恐怕才最合方家的意吧。这么说来,方家应该感谢我。”
方杳杳知晓,乔时怜今夜出现在此,便说明屋外守着她的侍卫都被解决,没法冲进来救她。
随即她跌跌撞撞地爬至乔时怜跟前跪下,“我…我错了,你放过我,留我一命……求,求你!看在以前你我姐妹情深的份上,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乔时怜在方杳杳伸手将要碰及自己衣裙的时候就侧过了身,让其扑了空。她眸中嫌恶之色无余,“方杳杳,你敢说你最初结交我时,就没带半分别的心思吗?若今日易地而处,我被冤枉没了清白,你会放过我?更何况,我说了,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答案显而易见,她嗓音寒凉彻骨,“你恨不得我死。”
在前世那场风波,她已经死过一回。当时的方杳杳,怕是还在为之计谋得逞沾沾自喜,何曾在意过她的生死?
眼见求情无用,方杳杳面容渐而扭曲,“这些年我做你的陪衬,对你俯首帖耳,你以为我好到哪里去?别人提及我方杳杳,总要说一句这是乔时怜的闺中密友!你乔时怜高高在上,生来就是相府之女,未来储妃,真是好大的排面!跟在你身边,所有人都看向你,何曾注意到过我?!”
她通红着双目,情绪尤为激动,“谁还记得我也是侍郎之女,我也是贵女出身?是,你对我好,得来的好东西都要分我一份。你可知,那些东西被我带回家后,能撕碎的就撕碎,弄不坏的,全扔给路边的狗和乞丐了!我方杳杳为什么要在你的施舍下而活?”
一旁听着的西风抿了抿唇,这世上还当真有人把别人的好当做别有用意,真是白瞎了少夫人从前的真心。
方杳杳看着从始至终不为所动的乔时怜,口无遮拦了起来,“乔时怜!如今你杀了我,你也好不了哪里去!太子对你死心不改,只要苏涿光一死,你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闻及此,乔时怜目光遽然生寒,凉凉唤着暗卫,“西风。”
先前方杳杳怎么说她都不曾在意,这份情谊早就在她做鬼得知真相后就烟消云散。但现下方杳杳在话中诅咒苏涿光,这就变得不一样了。
西风亦是险些压不住胸口燃着的怒火,待乔时怜令下,她已是迫不及待地擒住方杳杳,强行掰开方杳杳的嘴灌去毒酒。
“乔时怜,你不得好…死…”
方杳杳断续着话,仍把最后一句道出,始才断气。
雾失楼台,月影之下,乔时怜背过身正欲离去,却见一道身影杵立门边。
第43章 43 、浮木
月上楼阙, 冷透人衣袂。
陋屋门前,烛火幽暗,落满来者白袍, 浸了一身霜雪。他就这般静立晦明交接里,正对上乔时怜折身过来的面庞。
月华照尽她的脸。
冷漠, 镇静,甚至是阴郁, 清晰呈现。
乔时怜从未想过, 若是她被苏涿光目睹这一幕,他会作何感想。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发现了。他亲眼瞧着她命西风把毒酒灌进方杳杳嘴里,瞧着她手上沾染人命,亦瞧着她与寻常迥异的面容。
须臾间,她心慌至极。
她不曾细想过苏涿光会喜欢她的缘由。
照季琛的说法, 苏涿光在十四岁离京赴西北前就爱慕于她, 可她如何也想不出与他的交集。那么他只可能像是京中其余男子一般,倾慕她的容貌,再多些, 就是喜欢她的端庄守礼。
在秦朔堂堂皇皇站在她身边之前,京中不乏有男子追求她,所以乔时怜理所应当以为,苏涿光只是其中之一。
可若她将她心底藏住的那份阴暗展露, 不再是平日所持的那副模样, 他还会喜欢她吗?
乔时怜不知道。
其实如果没有经历前世那场风波, 她也许依旧是那纯净无瑕, 心里不带半分阴翳的相府千金。从出生至这世间,她身边能感受到的只有温暖如水的爱意, 所有的险恶歹毒、阴险狡诈,都被这爱意避之于外,把她包裹其里,呵护完好。
乔时怜想,自己那时惹人喜爱,也是有缘由的。
谁不喜欢干净纯粹的东西?谁不忍驻足于繁枝之下不受风雨侵蚀的娇美之花?
直至一切美好如幻影破碎。她不再是了。
她还是会时时做着那场噩梦,独处时,心底滋生的阴暗会困住她,所有的意难平都会成为压住胸口的重石。
如今她报仇了,在这重回人间之时,第一次杀了人。
但是,他看到了。
乔时怜极度害怕起来,她不敢抬眼去看他的神色。她怕看到他眼里对她的厌弃;她怕他发现自己不是他心中完美无瑕的人,会反悔当初对她的承诺;她怕,他不再喜欢她。
眼底抑制的汹涌难却,啪嗒落了下来。她杵在原地,不敢挪动一步。
却听寂寂夜色里,他的足音轻得能把她心底防线步步击溃。
乔时怜想逃。她遇着解决不了的事,第一想法都是想逃,或是钻进见不得光的地方躲着。哪怕她怕黑,可不得不承认,暴露在无处遁形的目光下更让她难安。
她知道苏涿光正在看着她。
苏涿光是在乔时怜让西风拿出毒酒的时候,就来到了此间陋室。毕竟三暗卫的行迹不曾隐瞒于他,他很快就找到了这里。
关于方杳杳对乔时怜暗中设计的事,他也知晓。但如何处理方杳杳,他是有意任凭着乔时怜自己做主的。若照他的做法,便是和西风所想一致,趁方杳杳被送出京城的路上,一刀杀了完事。
他只是不知乔时怜对待此事的心思。今此得见,她心底藏着的东西,恐怕比他想象中要深。
苏涿光忆及回门那日,他伴同乔时怜去相府,曾与乔时清闲聊。
作为乔时怜的长兄,乔时清对九暮山误会乔时怜一事耿耿于怀。他对苏涿光言,乔时怜自林猎一事后,虽然照常在府上过着日子,相处之时,她亦假作不知乔家暗自弃她之事。
可他见得,妹妹日渐消瘦,胃口也差了很多,多数时候见她一人黯然神伤,郁郁寡欢。她强迫着自己去和乔家如常的同时,也把自己逼到了绝地。
成亲以来,这样的情形苏涿光只在那日山丘亭边,乔时怜与西风倾诉时见过。
至少,在他面前,她未曾展现过一分一毫。
直到方才,他见她得以报仇,转身刹那,她未掩饰她眼中阴郁,还持有面对仇人时的冷漠面孔,那因杀了仇人得来的点点畅快匿于其间,很快又因察觉了他的到来消失无形。
紧接着是恐慌不安,占据了她面容满寸。
苏涿光不解,但他还是走上前,试图像素日一般,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却是还未触及,她晃着身躲开了他的手。
乔时怜心跳骤然加速,她几近是下意识地往后退,想要躲掉。但她又后悔了,她想要他带走她,也想要他像在梦里一样,伸出手带她离开飘游不定,天地沉浮里,成为她的凭靠。
少顷,秋霜渐浓,身上越发凉了起来。
她怯生生地扬起脸,棠梨映雨,低声问着:“可以回家吗?”
可以吗?她在征求他的同意,嗓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颠覆了什么,否则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无家可归,飘零似游魂的下场。
苏涿光答得笃定:“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他言罢,眼神示意一旁的西风处理地上尸身,随后抬手系紧了她身上的披风,执起她冰凉无温的手,十指相扣,走出了陋室。
已至深秋,夜寒冻髓。
为防惊扰到方家的人,此前乔时怜是被西风轻功带至此地的,故而未备有马车。眼下苏涿光也没有用轻功抱她回将军府的打算,他兀自牵着她,漫步于四下无人的长街。
唯有檐角灯火稀稀落落,掠着二人影子。
月色长留处,苏涿光呵了口冷气,瞄了眼一路上沉默不语的乔时怜,“还冷么?”
乔时怜摇了摇头。只是面上泪痕未干,风吹得有些凉,他这般说着,她便抬起另只空闲的手抹了抹脸。
旋即苏涿光顿住了步,一并止了她的步伐,他侧过身为她拭泪,那指腹温热轻缓,摩挲得她很痒。
“为什么见到我会哭?”苏涿光问。
甚至是见到他后害怕,但他不确定这害怕是否源于他,他便没深问。
乔时怜踌躇半晌,始才敢正眼望向他,“…我怕被你见到我这样子,心生嫌恶。”
苏涿光皱起眉:“报仇的样子?”
他还真没有想过,他会为她这番模样生出别的什么想法。在他看来,方杳杳如此待她,她做出再疯狂的报复之举,也是方杳杳应得的。
乔时怜嗫嚅着将近无声,“嗯。”
苏涿光沉吟半刻,“那我问你,若那时在九暮山南崖,我没用衣袍遮去你眼睛,你见了我杀人,会对我心生嫌恶吗?”
乔时怜定然答道:“不会。”
苏涿光续言:“那我的答案亦是如此。”
却听她闷声道:“这不一样。”
苏涿光不解,“有何不一样?”
乔时怜挼搓着衣角,敛下眼,“我认识你之前,就知道你是西北军营主帅,是功名赫赫的少将军,浴血杀敌再正常不过。所以我见你杀人…也不会觉得意外。”
闻及此,苏涿光照着她的话说了去,“我的夫人被人欺负险些丢了命,她让恶人得以报应,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乔时怜怔住了,她抬起头定定望着他,难以置信,“真的吗?”
他真的愿意接纳她的阴暗面吗?哪怕与当初他所喜欢的乔时怜相悖,他也愿意吗?
苏涿光颔首:“真的。”
话音方落,他觉着指尖又拂落了点点湿意。
他掠过那眼尾处的潸然:“怎么又哭了?”
乔时怜上前抱住了他,“苏涿光,你真好。”
发自内心,感动至深。不管她做什么,是什么模样,他都愿意向她伸出手。
她埋头在他怀里,带着鼻音:“我差点以为…”
苏涿光问道:“以为什么?”
以为他要厌弃她了。
所幸他没有,还来带她回家。
乔时怜把他抱得愈紧,“没什么,都过去了。”
她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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