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露满夜,窗盏如豆。
将军府,卧房内,苏涿光躺在榻上,出神地望着怀里已熟睡的乔时怜。
他发觉,如今乔时怜对他越来越依赖。
或是因为她内心极其敏感,脆弱,患得患失。
从一开始,她在落霞山别院求助他时,他都还未察觉。那会儿她虽胆怯,但还带着想为了活命,惧死而求生的欲念。此后更是对他所道之言理解偏差,胆大到敢亲他。
若非要提及变化,则是在九暮山林猎遇刺一事。但她在此事的变化并非来源遇险,彼时她甚至为了护住周姝,敢豁出自己的命去换周姝的命。这其间源头,应是出自猎场关于她的谣言四起,乔家与太子的反应。
他们皆想弃她。
就连乔相也自认,此事成了乔时怜与乔家之间横亘的刺。拔不掉,碰不得,无声无息,摧折着她的心。
苏涿光原本以为,在乔时怜嫁给他入将军府后,她便能脱离那些让她不快的人和事,心情自然会好些。
却不想如今愈发严重。
他看得出,没了生命威胁后的乔时怜,陷入了一种时刻濒危的困境。她的思绪不再停留于想要活命,而是在不断重复她口中的噩梦,日日上演,反复提醒着自己,她会有一朝被抛弃,眼前再好的光景尽会成幻影。
她不安,时时害怕着噩梦重临。
苏涿光无形间成了她唯一能落实之处,像是不会凫水的她,慌忙在水中抓住的一根浮木。苏涿光毫不怀疑,若他这根浮木忽然离她而去,她便会自溺于水中,连一丝挣扎都不愿。
其实依赖于他并非坏事,他也愿意成为她能抓紧的浮木。可比起这样时时悬于深潭,心难安的境地,他更想让她从这困境里脱身出来。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而起。
苏涿光抚着她的面庞,明显察觉,即便处于熟睡,她仍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
难以想象,若届时他离开,徒留乔时怜一人,她会如何。
第44章 44 、偶遇(修)
是日, 天欲雪,薄雾迷蒙,远山明灭。
“时怜, 瞧瞧这个,正衬你。”
京中某商铺处, 周姝嫣然笑着,从琳琅中挑得一朱红耳坠, 在乔时怜鬓边比划着。
此间愈冷, 周姝见得乔时怜已是裹着绒袄,加之天光晦暗,更显其肤上无甚血色。故她知乔时怜平日喜着浅淡素雅的配饰,亦挑了这朱红与之相配。
“我很喜欢。”乔时怜对镜瞧着,满目欢喜。
近来周姝带她于京中闲逛,倒是让她忆及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总让她忍不住感慨, 要是早些能识周姝为友,便再好不过。
许是因为方杳杳之死,让她总冒出这样的念头。方杳杳的死, 三暗卫处理得很干净,方家人没能查到什么痕迹,亦因为丑事不敢张扬,只得认了她是因失节自尽, 草草了事。
乔时怜望着为她挑选首饰的周姝, 一时出了神。虽是周姝闭口不提, 乔时怜也在为储妃选拔一事思忖着。按正常仪程, 明年三月便是周姝最后的时机。
她近日闲暇,托昭月公主打听到宫中之事。太子仍无心选储妃, 皇后为此事险些急出了心病,太子这才让步,定了几家侧妃候选。昭月告知,这内定的名录未有周姝,也让乔时怜暗自松了口气。
此番周姝尚是让商铺老板打包收盒之际,忽瞥见不远处一熟悉面容步近。
那眉目张扬,锦缎华服,赫然是为太子秦朔。
周姝当即凝住了笑意,她不动声色地把乔时怜挡在身后。
在九暮山行宫那一夜交心后,周姝便知乔时怜对秦朔心生嫌恶,不愿多见。偏偏秦朔对乔时怜还有旧情,中秋宴赏会时,她便留意到秦朔总是盯着苏家的席位。今此在外,她自然要护着乔时怜。
近来此等情形已不止发生一次,周姝总是能在各种场合遇到秦朔,她也觉得莫名其妙。幸而每次她都能不着痕迹地把乔时怜藏住,秦朔见着了她,也没有上前打交道的意思,径自无视了她离开了。
若说偶然一次还能以巧合来解释,但这巧合过多,让周姝觉得这其中定有问题。
不巧的是,乔时怜虽是身形纤细,但她今日穿得实在太过于厚,绒袄之外还系有披风,单凭不惧冷、穿得单薄的周姝,是没法把乔时怜完全遮住的。
果不其然,少顷,周姝见秦朔带着近卫走近。
乔时怜这一间隙,正为周姝选着几件首饰,晃眼见着跟前有一魁拔身影逼近,待看清来者,她蓦地一惊。
秦朔怎会来此?依她对秦朔的了解,他向来不会出现在此等民间商铺。
值此人多之际,秦朔亦身着便服,二女不便行礼,乔时怜只觉自己的手被周姝拉住,把她护在了其后。
“时怜。”秦朔目光顿时变得灼热。
周姝侧过头对乔时怜提议:“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府吧。”
周姝觉得奇怪。按太子的性情,要是知晓她身侧有乔时怜,前几次定不会轻易回去,可直到这次才发现乔时怜,说明这几次“巧合”相遇,太子也是不知情的。
秦朔拦住了欲离的二女,笑意不达眼底,“正逢天寒,秦某请二位姑娘去不远处的醉荫楼喝杯热茶,如何?”
他刻意放大了声量,让街中一众听见了他自称的“秦某”,随即百姓们偷眼看着秦朔一身贵气行头,皆纷纷绕道而行。秦是为大晟国姓,如此一来,谁人不知他是皇室贵胄?哪怕二女在街中言之有男子纠缠她们,其余人也会自认惹不起,不敢相帮。
西风正要上前,被乔时怜拉住。
她深知,秦朔敢于街中自报身份,便是铁了心不让她和周姝离开。西风身为她的暗卫,身份地位远不及秦朔,贸然抗拒秦朔只会吃瘪。
随后乔时怜发觉跟在身后的东风北风二人早已悄然离去,转念间,她应了秦朔之言,“请。”
周姝当即会意,“时怜…你…”
她深知,乔时怜是为了帮她留下太子。
乔时怜暗暗向周姝点头,以示无碍。她心想,周姝若非因为她,在此街中遇着了秦朔,本是有着接近太子的好时机,当下却顾虑着她不愿与秦朔会面而主动选择放弃。
在争取储妃一位上,若有太子本人的意愿,周姝这条路会好走很多。毕竟像皇后这样处于深宫之人,周姝很难接触到,更遑论圣上。
如今她倒是不怕秦朔,这众目睽睽下,又有周姝与西风在旁,秦朔也难以对她做什么。
更为重要的是,那日在妙善寺下的木屋,方杳杳对秦朔提议,让秦朔登基后强占乔时怜为妃,且更有着暗害苏涿光的意味。
乔时怜一想到便觉恶寒不已。
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而一味躲避秦朔不见得是个好办法,只会让秦朔对她念念不忘。索性,她不如想方设法撮合秦朔与周姝,让他断去念想。
黄昏欲晚,天添凛寒。
此番秦朔步于前,他的近卫随在二女身后,怎么瞧着都是一副以防她们逃跑的模样。西风满脸不爽地抱臂跟着,若非乔时怜不时安抚,只怕她已憋不住胸中怒火。
及入醉荫楼内,秦朔邀二女就座。
秦朔目光未移开过乔时怜身上半分,“时怜…”
乔时怜更正着他所唤:“殿下,我已嫁入将军府。按礼,您需唤臣女苏少夫人。”
秦朔脸色变得难看,接着他缓和了面,作平常色,“时怜,孤与你一道长大,相识相知十年。孤把你当做孤的妹妹,这称呼,疏远了。”
乔时怜与周姝听罢,强忍住怪异感。
当做妹妹?他对乔时怜的心思昭然若揭,谁信?
乔时怜置若未闻,侧过身对周姝道:“阿姝,过几日京中会来一戏班子,是你上次同我提的那个,我想你定会喜欢。”
话落,她捏了捏周姝的手示意。
秦朔接过话,“孤也去。”
周姝笑道:“姝竟不知,殿下也喜欢听戏。”
秦朔有意无意地瞄了眼乔时怜,“孤当然喜欢。”
周姝只是觉得如今太子像是变了个人。那向来傲然万物,不可一世的秦朔,态度陡然转了个十八弯。她不知如何形容,若非要说,便是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野犬,变成了在乔时怜面前摇尾的狗。
当然,为着小命,她是不会把她对秦朔的看法说出来的。只是念头一旦生起,周姝就难甩掉这想法了,看着秦朔越觉越像。
尤其是秦朔未再在乔时怜跟前作情深,反是侃侃而谈,耐心听着二女闲聊,不时插言搭话。
若非知晓秦朔居心,只怕周姝还真以为他是来请她们喝茶聊天的。
半道秦朔临时离去,周姝忍不住附耳对乔时怜言,“时怜,不瞒你说,最近我总能遇着太子,这事我觉得不是巧合。”
乔时怜点头,唤来了候在外面的暗卫,“东风。”
东风已趁此时辰查明回来,他垂面禀道:“回少夫人,此举正如周姑娘所料,是有人刻意为之。”
乔时怜问:“是何人?”
东风:“属下观察到,附近有中宫的人。”
乔时怜心下明了,她执起周姝的手,“阿姝,这可是好时机。中宫有意,你可要抓紧了。”
看来上次中秋宴赏会争得的机会并未白费。论家世与品行,周姝在储妃选拔一事上本就占据优势。
周姝点点头,她本就在皇宫里安插了人手,不时在皇后面前对自己美言。只是眼下横亘着太子的意愿,她才没什么把握。
乔时怜谨慎地环顾四周后,把手里密笺塞入周姝袖中,小心藏好,压低声道:“阿姝,这是太子的喜好与忌讳,连着往后半年的行迹安排亦巨细无遗。之前我知你也在这上面做了不少功夫,但百密一疏,我也只是比旁人多了解几分,若是能帮上你,便再好不过。”
她心想,前世也未算白活,至少在有些事上,她还能依着前世回忆,摸清楚发展的轨迹。只是她自己已经由改变嫁入了将军府,没法循着这曾经历过的年月,去知晓自己将面临什么。
“时怜…”周姝一时只觉鼻尖微酸。
她其实有想过完全不借助太子,自己去争得储妃之位。可乔时怜却愿意为她,不顾太子与其前嫌,做到这等地步。
周姝忆及前几日,她得西风传话,说乔时怜邀约她于城中茶楼。至后才觉,是苏涿光假借乔时怜之名,约她会面。
她本是疑惑之至,此后在苏涿光的解释里,才知北方战事牵连的不仅是周家,连苏涿光亦有可能赴西北。
故苏涿光相托,想让周姝近日代他多照看乔时怜,加以陪伴。只因大夫言,乔时怜思虑过重,心有郁结,不宜多添烦思,他担心届时乔时怜难以接受他将要离京的消息,才早作准备。
周姝暗暗为乔时怜高兴,看来这苏少将军也非是冷情之人,待乔时怜细心备至,极其用心。
她从前因储妃之位,欲夺得太子秦朔而对乔时怜生出愧疚,如今见得乔时怜另有归宿,又是段好姻缘,她亦安下了心。
-
至初雪挽起,点点霰散。
夜临时,长街人影寥落。
乔时怜同周姝交代完毕后,趁着太子还未归,从醉荫楼悄然离了去。却是在她方踏出烛火通明时,恰见一抹白影候在阑珊里。
那人正是苏涿光。
她见此,不知觉地加紧了步子,欣然至苏涿光跟前,“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涿光垂目盯着她,那眼波明明如月,笑起来极为勾人。
苏涿光未答,只是瞥了眼醉荫楼,没由头地来了一段意味不明的话,“近来不喜蔷薇香露,喜欢山茶配以浅茉莉香,常去明月阁,心情好时会点荷露……”
“打住!”
乔时怜遽然通红着面,这分明是她写给周姝的有关太子的喜好,没想到不知何时被苏涿光发觉,还一字不落地把这复述了出来。
如今落得这等尴尬境地,她不免头晕目眩,旋即双眼一阖,往他怀里软软倒去,“我头好晕,好像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苏涿光目光幽深,平然面上瞧不出喜怒,他问道:“只允你写,不允我念吗?”
“你…你你……”乔时怜睁开眼,一时语塞。
“你吃醋了!”她恨声说道。
苏涿光对此未置否,他兀自躬身把她抱起:“至少,他抱不到。”
她只觉身上一轻,自己已被圈在那有力臂膀里。她下意识埋着面容,又见天边昏昏未央。
“下雪了。”
乔时怜望着渐密雪影,碎玉之声拂过耳畔。她抬眼,那飞白覆过他的眉发,染就茫茫。她不知为何挪不开眼来,只觉纷扬雪里,这张面容恍若云间不可及的清寒雪色,但她偏偏抓住了。
苏涿光闻言加快了步子,“那快些回家。”
乔时怜仍在发怔。
她觉得这短短半载与苏涿光的一切像是做梦。她嫁给苏涿光已是有三月,明明半年多之前,他们还是不相熟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