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你宴上倒是和他们喝得尽兴。”苏涿光搭着话,又回身看向林子,其处不再有野风闹腾的声响,想来差不多也累了。
“哪比得上眼前这般自在?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1]”季琛悠哉吟着诗,伸手于虚空,欲仿词中折梅观云之象,神情自得。
但闻旁人无回音,季琛自顾自话:“浮白,你不也一人躲到这风清处?”
话落,他幽幽叹声:“不过我还是个俗人,至少美人与佳酿,我是难以拒绝的。不像你,年纪轻轻…”
“我如何?”苏涿光始才搭理他。
季琛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若非西北战事只是暂平,苏将军都怕你出家当和尚了。”
“哦。”
季琛皱起眉:“你哦什么?难道不是吗?”
苏涿光答得认真:“我杀戮太重,与佛门无缘。”
季琛:“……”
自己是这个意思么?他故意的吧。
“没劲。”季琛觉得,也多亏他平日对付那些老家伙练就了一身好脾气,不然依苏涿光这样的,他迟早会跟其打起来。
当然,他也打不过苏涿光。
“浮白,我听说你最近在让风来盯着东宫那边的人。你向来不插手朝务,怎的和东宫扯上了关系?当今龙脉单薄,圣上唯有太子一个嫡子,皇室中也无他人…”季琛正说着,睁眼时只见河面无风,月影沉璧,空无一人。
季琛蹭地跳起来,顾不及自持的风度,对着不远处的林子咬牙切齿:“苏浮白!你这一声不吭走人的臭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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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林时,苏涿光便察觉野风所在之处似有他人。
极目所见,草野间置有提灯,微光憧憧,拂满少女一身。
林风越过枝影,隙间斑驳如霜,覆于她所着的藤紫窄袖骑服上。此刻少女静立于烈马跟前,抬手欲触时带着些许紧张,却是抚摸到那白色鬃毛后,眼底满是雀跃。雄健昂扬的马儿亦微微俯首,低低鸣声,由着她温柔顺毛。
脾性不好?暴烈胜牛?
倘若不是那马鞍是由他亲手打造,苏涿光只觉自己应是认错了马。
真该让季怀安亲眼来瞧瞧,他口中的烈马如今是何等情形。
苏涿光转念又想,罢了,按季琛对这京中第一美人的吹捧,只怕是会把此事述得天花乱坠,道出什么烈马难过美人关的夸词来。
“苏…苏少将军?”
此番乔时怜见来人是为苏涿光后,下意识心虚得背过了身。
不行,她还是没法面对苏涿光。
这是自那夜吻了他后,她第一次见到苏涿光。此番羞耻之事历历在目,虽说是自己主动献吻,但那也是她的初吻。如今半道会面,她毫无心理准备,他还将成教自己骑马的师父。
一时半会儿,乔时怜难以接受。
眼下她陷入了纠结。
不论如何,苏涿光是周姝特意为自己找来的师父,自己怎好推却周姝好意?周姝为自己送骑装,又寻良师,可谓诚心之至,连苏涿光本尊都请来了,若因她拉不下脸拒绝于他,岂不是辜负了周姝苦心?
片刻后,乔时怜咬咬牙,不就是学骑马么?
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苏涿光难不成还会公报私仇,剜她一块肉?
其身后的苏涿光觉着奇怪。
为何她总是怕我?且她见到他似乎很是意外,难道不是她夜行东林,主动上前亲近他的马吗?那马鞍上刻有苏家标识,她总不能没认出吧?
事实还真与苏涿光所想有些出入。
乔时怜于东林见此骏马,先入为主,将之当做周姝的安排不谈,她一心顾着如何与这马亲近接触,目光未曾从马头及其脖子处挪开半分,根本没瞧其马鞍为何样,更别说那唯有巴掌大小的苏家标识。
眼下乔时怜想通并说服自己后,转过身强颜朝他一笑,“苏少将军教我骑马……”
她话至尾时,因心里仍有几分胆怯,以致声音愈发的小,几近无声,最后一字“吗”被风吞没。
故而那本是想客套相问之话,在苏涿光听来,成了她有求于他,让他教她骑马。
只不过令苏涿光不解的是,区区教骑马一事,为何她望向他的眼神,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他总觉得,她对自己有所误解,但他也想不通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苏涿光思来想去,对那倚在马边的人儿道了一句:“乔姑娘,只是学骑马,不是上战场。”
乔时怜一怔。
他觉得自己怕了骑马?他竟这般小瞧自己。自己难道不是怕面对他吗?
苏涿光自是不知她所想,他已步近解开栓在树干处的绳。野风脱了受限的栓绳,当即兴奋长鸣,昂首扬蹄而起,惊落林稍月色。
他对此早有预料,本以为身边弱柳扶风的少女会被吓得花容失色,却见她目含辰光,定定望着野风,几许激动之情于其面上浮现。
乔时怜听周姝言,并不是能臣服于人、性子温顺的马便是良驹。相反,自古不少男儿爱之烈马,烈马虽是难驯,但生来气盛而不惧万事,警觉好动,更能接受新事物,从而学得更多,随主驰骋四野。
虽则这样的良驹,多是血性男儿所需,寻常人家驯马,择性情温良者为优。但这并不影响乔时怜对烈马心驰神往。
听说,苏涿光便驯服过一匹烈马,名为野风。其中如何驯得的故事,乔时怜未曾听闻,只是人人皆知,那野风于西北战场里踏沙扬尘,饮血啃骨,如此雄风于马中是为英豪翘楚,可惜乔时怜未有眼福得见。
眼见身前骏马初露高昂之气,马首衔过清光,衬出俊朗轮廓,与她方才亲昵的温和模样迥乎不同,乔时怜心脏不由得加速,反是兴奋起来。
这才是它的真面么?八面威风,气势赫赫。
苏涿光熟稔地跨上了马鞍,“上来。”
乔时怜始才从欣赏骏马之中回过神,接而她还在思索如何蹬着上马背时,她只觉脖颈一紧,眨眼工夫便被苏涿光提上了马。
乔时怜:“……”
他这把我当猫提后颈皮呢?
视野已高出平地好许,夜风吹拂,祛着灼灼燥意。
乔时怜已无心思与他计较,这般骑于马上新奇的感觉让她紧张又欢欣,一时让她忽略了身后还靠了个男人。
“驾。”
苏涿光蹬脚轻碰着马肚,野风便起步而行。
乔时怜当即由着力道倒在了苏涿光的怀里,她忙不迭抓紧缰绳,察觉后背尚热的胸膛,她这才意识到二人相贴的姿势,似乎过于近了些。
“专心点。”苏涿光提醒道。
“放松,腿不要夹这么紧。手也是,缰绳松些。”
“目视前方,不要低头,你想撞树上?”
“缰绳松些不是放着了,你想让它自己跑下山么?”
……
苏涿光确实算是严格负责的师父,诸如此类的话,乔时怜提心牢记着,一遍遍认真练习。
但对于初学者而言,这匹马,显然她驾驭起来过于困难。
譬如,此马好些次见乔时怜缰绳握得不紧,撒欢似的就往边上冲,让乔时怜慌张之下抱着苏涿光的手臂迟迟不敢放;
又如,她明明拉着缰绳控制好了方向,此马不知见着了什么忽的兴奋起来,马蹄蹬蹬蹬地加了速,让措手不及的乔时怜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不过她倒不会过于害怕,毕竟苏涿光在她身后把控着,她不会撞树上,也不会摔下马背。
只是不多时,她的腿根便被磨得疼痛难忍。她本想喊停,回过头见苏涿光不苟言笑的面容,她又把话噎了回去。
不能让他小觑自己。
“今夜野风心情还算不错。”苏涿光忽道。
“野风?”乔时怜讷讷地接过了话,“在哪?”
苏涿光:“…坐着的不就是么?”
坐着的?是…野风?它是野风?
乔时怜大脑短暂陷入空白,而不及她再细思这乌龙,一声轻咳从树影里传来。
那男人张口便是:“浮白,你竟丢下我,私会来了!”
第13章 13 、抓包
夜风拂露,葱蔚洇润里,乔时怜尚未见此道说话的男子现身,只是听得他话中“私会”二字,她当即慌张起来。
糟糕,现下自己与苏涿光同骑一马,孤男寡女共处,还逢夜时这种不合宜的时段,果真惹来了闲话。这要是传出去,届时乔家……
她越想越觉窒息,前世那等结局反复闪过脑海,她不由得浑身绷紧,未留意腿处过于用力,弄疼了胯.下的野风。
野风当即狂躁不已,嘶吼着仰起马蹄,剧烈摇晃着欲把乔时怜甩下马背。
眼见乔时怜重心不稳,已直直往地上摔去,苏涿光忙不迭松开了缰绳,揽过乔时怜的腰身齐齐翻下了马背。
却因野风闹腾失控起来,蛮劲儿过大,苏涿光为护住怀里之人,只得横身在草野间滚了两遭,始才平稳住身形。
适逢季琛走至二人跟前,瞧着苏涿光匍匐在地的模样,强忍着笑:“你们……倒也不必行此大礼,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受不起,受不起。”
苏涿光:“……”
他真想提着季琛扔去野风马背上。
尚是埋头倒在苏涿光怀里的乔时怜听此话,心下更是恐慌。
这男子是监察御史?也就是说他有着监察百官的职权,像她这般不守闺训,败坏为官者家风的女子,他也管么?这岂不是撞了个正着?
乔时怜对官场之事了解不多,故而她把身为监察御史的季琛,理所当然地当作了前来捉奸的官员。
随着苏涿光站起身,她低头拽着他的衣袖,颤巍巍而立,噤若寒蝉地躲在他身后,不敢现出身来。
她已浑然顾不及腿上发疼的伤,一心想着现在这等情形,如何躲掉这位监察御史大人,保住名声才是头等大事。
可若是苏涿光直言出她身份,她无论如何也躲不了。
不过…这向来清心寡欲的少将军,应当会为着他的形象撇清此事,当着别人的面假装和她不熟吧?
但事与愿违,苏涿光只是撇了撇衣上泥尘,堂堂正正地望着来人,既没有打算离去,也没有出声解释。
乔时怜抱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此磨灭。
苏涿光察觉身后的她发着抖,他微微侧过头朝她看去,见那脸色发白,似是极度害怕。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野风吓的?方才她不是还满脸激动地往野风脸上凑么?
季琛饶有兴致地端看着二人。他其实早就跟上苏涿光至此林中了,只是见到苏涿光竟破天荒的与一女子如此亲昵,同骑驭马,怎叫他不心生好奇?于是他藏身暗处,准备一探究竟。
但始终因林雾飘渺,他瞧不清苏涿光怀里的女子是谁,抓心挠腮之下,季琛终是按捺不住现出身来。
只不过他的出现好像把那女子吓得不轻,此刻她怯生生躲在苏涿光之后,不肯抬起脸来,季琛依旧不知这女子是谁。
故而他清了清嗓,悄然伸着脖子欲窥,“这位姑娘看起来有些面熟啊,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话落时,苏涿光明显察觉乔时怜揪着他衣袖的手一僵,他这才知,乔时怜怕的非是野风,而是季琛。
季琛有何可怕?苏涿光不明,这满京城的人都与季琛结好,不乏佳人对他芳心暗许。除了那些死在季琛审讯里的恶魂,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怕季琛才是。
虽是疑惑,苏涿光仍遂了她的意,身形稍侧,把身量尚不至他肩的乔时怜遮掩得严严实实。
苏涿光知他八卦心起,懒得搭理:“季怀安,你管挺多。”
“我不就问问,你这么关心人家?”
季琛见其相挡的动作,意识到苏涿光有意不让他窥探女子是谁,旋即刻意缓着语调:“我可是见你们林间夜游,密意幽悰,郎情妾意…”
苏涿光打断了话:“说完了没?”
季琛知苏涿光耐性快要被他磨完了,便将目标放在了乔时怜身上:“这位姑娘何不露个脸,让在下瞧瞧,能和苏少将军一块的,究竟是何人?”
他今儿个还真就想刨根问底了。
乔时怜原本还在对苏涿光没把她供出来心生感激,听闻这监察御史不依不饶地揪着她问,她方平复的焦灼心绪又起。且他话中所述,分明是认定了她和苏涿光在此私会偷情。
她不确认来者是否在宴上见过她、听过她声音,是以她掐着嗓子,细声谶之:“我…我是少将军的贴身丫鬟…”
言罢,她轻扯了扯苏涿光的衣角,以示他帮她遮掩。
苏涿光垂眼,恰见她扬脸含泪的模样,楚楚可怜。
“这样啊……可我听说,浮白的贴身侍女,年约四十呢。”季琛说着,笑意直达眼底。
被拆穿的乔时怜心如死灰,这位监察御史大人果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我新有的。”苏涿光面无表情。
他觉得他定是又着了她的道。
“哦,原来这样啊——”
季琛自是不信。这么多年来,苏家唯有那位侍女兰泽因苏夫人之故才得以近侍苏涿光,其余女子,苏涿光从不让之近身。
他露出别有意味的笑,这浮白身后的女子还当真有意思,能把浮白收拾得如此服帖。
不过可惜了,他最看好的是乔家的二姑娘乔时怜。哪怕知晓东宫对乔时怜势在必得,但私心来讲,季琛觉得美人就该配英雄,像苏涿光这种战功赫赫的将军,唯有第一美人乔时怜才与他般配。
一旁的乔时怜尚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夜之事算是蒙混过关了。日后她还是少和这位少将军往来才是,待别院刺客一事查清,她就另想办法报答他的恩情。
不如回府倾尽她的小金库,瞧瞧能否买些赠礼送到将军府去,就当还了他两世相助的情谊,从此两清,各不相见。
暗叹之余,她听身后一匆促步伐逼近。
“时怜!”
周姝的嗓音遥遥传来,拨开叠影。她越步而来,仓皇踏过草木,一个呼吸间便现于乔时怜跟前:“可算找着你了时怜,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吓死我了……”
她晃眼见着其身侧的苏涿光,与不远处瞠目结舌的季琛,“这不是苏少将军和季大人吗?”
乔时怜化作雕像般,置于原地一动不动。
完蛋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她总不能当着周姝的面,说周姝认错了人,她不是乔时怜吧?
“时怜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因为…”周姝见她站姿微斜,腿上应是有伤,加之其身上沾满草叶与泥,其目光落至她近处的苏涿光,忆及京中各种传闻,眼神忽凉。
“苏少将军,容姝多言几句。”
周姝拉着乔时怜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时怜自深闺长大,不会武功,乔家对她知疼着热,生怕碰着磕着了半点。苏少将军若不知怜香惜玉,下次还是不要接近时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