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宁回忆起那一晚宋零诺蹲在俱乐部门外的马路上、和时尚优雅毫不沾边的模样。她对“时尚”的诠释总是让他看不懂,当然,他本来也不懂什么是“时尚”。
SONGLN的评论区几乎每天有粉丝关心宋零诺的身体健康,有计算她做这么多事情平均一天能睡几个小时的,有给她安利解压神器和助眠好物的,还有问她怎么坚持过这种高压忙碌的日子的。宋零诺回复说:因为人和人之间最平等的就是每个人每天都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我能决定怎么用我的二十四个小时,是我这种天赋有限的人所拥有的最大财富。
管宁把宋零诺回复的这句话来回读了几遍。
忙得连觉都没空睡的宋零诺,会花时间在她自己的手机里面录存他的直播切片,绝不是因为她所说的“闲着”和“没事”。
管宁放下手机,去洗了一把脸。回来后,他关掉小红书,打开直播后台翻了一下“LNNN_2006”在他直播间的等级和牌子。他知道自己的一系列行为和她本质并无区别,他干这些并不是因为他“闲着没事”。
到家后,宋零诺忙这忙那,把各部门推给她做的项目琐碎工作一一处理,又折腾到快三点才准备睡觉。
分隔卫生间和厨房的磨砂推拉门上贴着一张大日历,日历上的2021年9月10日被她用荧光笔圈了一个大大的圈圈,这是宋零诺和“适应性时尚”的D-Day。以这一天为基准,她把上市准备期每天要完成的事项都写在这张纸版日历上,为的是在家上厕所和弄吃的时候也不忘看一眼,确保自己没有疏漏。除此之外,2021年10月8日也被宋零诺用荧光笔圈了一个不太大的圈圈,这是今年首届“零诺时尚Z世代总裁特别奖”的员工申请截止日,她要在这一天之前完成申请奖项所需的所有材料并提交。申请所需材料分为三部分:员工工作成绩自述文档、直接上级推荐函、人事资格审核表。
刘辛辰说得没错,一个项目的成败并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但宋零诺都已经努力到这个份上了,连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说服打动7az――都完成了,她就不值得一个“成功”吗?
刷牙时,宋零诺盯着日历,现在是2021年9月7日的凌晨,离D-Day只剩三天。
从2020年7月14日走入项目跨部门启动会议的会议室,到今天将满十四个月。经历了过去一年零两个月的辛勤播种与苦苦耕耘,宋零诺相信她有充足的理由迎来收割果实的这一天。
当晚入睡,宋零诺做了一个梦。
梦中,奶奶在地里打谷子,打完谷子打苜蓿。农村最忙的就是秋收,秋天的奶奶是最辛苦的,忙活完人吃的东西还要忙活牛羊吃的东西。打来的谷子摊了一院子,宋零诺帮奶奶看着谷子,不让鸟和鸡偷吃。六亩地的收成能碾出十袋谷子,一袋谷子算上一百斤,折成钱差不多三千块,整整一年,奶奶家里的庄稼挣到的就这些。
堂姐背来两垛苜蓿。宋零诺看着堂姐被秋日阳光晒得通红的脸颊,突然意识到什么,跑到外面远望一番,四野没有一寸稻子。她心慌地问奶奶,我的稻田呢?奶奶用粗大的拇指关节刮了刮她的鼻尖,我娃去大城市上学上糊涂了,家里的地只种谷子和苞米,没有稻子,不信你问你姐。堂姐在一旁点头,诺娃就是上学上糊涂了,多少年都没下地干活了。宋零诺想问堂姐,你不记得我十四岁那年还偷偷剪了你一把没熟的青稻苗吗,你不记得那一晚我就睡在夯土墙的这一头吗?但她张不开嘴。
堂姐走了出去。奶奶也走了出去。
一望无垠的稻田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金茫茫的稻穗,赤褐色的泥水,无云的蓝天,都不见了。
宋零诺跑到院子里。奶奶和堂姐没了身影,地上摊着还没碾的谷子,谷子当中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短袖T恤,两条手臂露在外面,没有赘肉,只有青筋。他在一声不吭地剥谷穗。
宋零诺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庄稼,说你不是野鸟也不是野鸡,怎么能偷吃谷子?那人看向她,反问,你有病吗?
就在这时候,宋零诺闻到了明明已经消失无踪的稻梗气味。她被这股气味呛住,松开手里的谷子,转而去抓那人的手臂。宋零诺问,是不是你把我的稻田偷走了?
那人不回答,由她乱抓,宋零诺低下头,一口咬住他的小臂。青筋外的皮肤被她的牙齿刺破,宋零诺的舌尖接触到他血液的温度,却没有尝到任何血液的味道,满腔皆是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苦且清香的气味。
手机闹钟响,宋零诺困得睁不开眼。
意识尚陷于未能轻易挣脱的离谱梦境中,身体的知觉却很分明。她的下体一片潮湿,不出意外,她来月经了。
家里卫生巾剩得不多了,宋零诺在地铁上对比各个购物app上的价格,抠抠搜搜计算半天,最后决定先买两包,应付完这个月,等到下个月双十一预售的时候再大规模采购。
上午正常工作,中午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宋零诺跑了一趟商品中心,寻求赵悦的帮助。赵悦被何亚天叫走说事,宋零诺就在赵悦的工位前等着。一旁的冯逸抬眼看看宋零诺,一年半前,这个年轻女孩还以为同事们不会发现她穿着破洞羊绒衫,一年半后,她变得都快让冯逸感到陌生了。
等赵悦回来,宋零诺开口请老领导帮忙:“赵悦姐,我能不能麻烦您给我开一下商品系统的权限?‘适应性时尚’一期上市后,我要追踪商品的销售和库存情况,直接进商品系统看会方便很多。”
赵悦问:“你要实时的权限?”
宋零诺“嗯”了一声,“系统我会用,您只要给我开个权限就好了。”
虽说数据类信息都是公司的资产,但跨部门开系统权限毕竟敏感,按章程,赵悦该让宋零诺先找施谨批,施谨批完姜阑批,姜阑批完何亚天批,何亚天批完IT的老大批,IT的老大批完合规的老大批,等全批完,赵悦才能给宋零诺开。话到嘴边,赵悦想了想,改口:“10号零点生效,权限一周更新一次,你在系统里的任何操作都会被记录,OK吗?”
宋零诺连忙点头,“好的呢。太感谢了。”
看着年轻女孩高高兴兴地走了,冯逸在一旁提醒赵悦:“这事要让咱老板知道了,不得狠训你一顿?”
赵悦白了冯逸一眼。她不想解释,这是为了解决她当初裁掉毫无过错的宋零诺而遗存至今的负疚感。
9月8号一早,刘辛辰和白川及拍摄团队直接去7az家里,宋零诺则负责去Union基地接7az。7az家在崇明,从基地过去至少要两个半小时。平常中午十二点才起床的小孩,今天早晨六点就被教练叫起床,满头满脸的起床气没处撒,见了宋零诺就瞪着眼,连早饭都不肯吃。
管宁帮忙把7az的轮椅收进车子的后备箱,嘱咐了7az几句,又和宋零诺说:“她自从搬来基地就没回过家。你知道一下这个情况。”
宋零诺说:“好。”
管宁和7az家里熟,他要是能一起去就最好,但管宁说今天俱乐部有个重要的新同事入职,他抽不开身。
男人转身时,宋零诺特地看了一眼他的手臂。青筋完好,皮肤没破,他的身体上没有被她咬过的痕迹。
正在来月经的宋零诺的身体要求她的大脑停止做更进一步的联想。
人生总是向前的,人总是向前的,宋零诺对性的理解、对异性的欲望和需求也总是向前的。二十四岁零三个月的宋零诺只会永远向前看。
上了车,宋零诺看着7az自己系安全带,没伸手帮忙。她问:“你会不会晕车?”
7az的起床气还没散,各种嫌弃宋零诺给她带的早点,“我讨厌吃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明明都是按照管宁的要求买的。宋零诺请司机出发,把水和晕车药放在7az身边,打听:“你教练说的重要的新同事是什么人?”
7az才不会告诉宋零诺。俱乐部新找了一个心理咨询师,据说是个学历超高的女人,而且“上面有人”,是零诺体育的大老板直接要求邓标平接收的专业人士。
小孩不说,宋零诺也不追问,她本来也没那么感兴趣,只是为了找个话题和7az聊天而已。
车子开了半小时,7az终于愿意吃东西了。粢饭糕早都冷掉了,7az咬了两三口,皱起鼻尖,“我被你骗了。你和我说你是为了三十万的奖金,但我后来查了,你当网红明明可以赚不少钱的。”
这话没错。宋零诺现在的银行卡里有四十一万七千八百三十四元,是过去七个月她当网红赚的。自从周苏负责宋零诺的商务,宋零诺就再没操心过该怎么把她的流量变现。除了帮宋零诺做商务谈判,周苏还教宋零诺该怎么理财。宋零诺这种抠抠搜搜、无法接受亏一分钱的性格买不了基金,周苏就替宋零诺选了几只低风险的理财产品,让她把钱放进去。
但这些钱宋零诺也只是放着。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真的能支配网红身份带来的财富,因为她始终牢记热度和流量的背后并不仅仅依靠她个人的努力,现在得到的名与利是有代价的,代价是她把自己“卖”给了公司三年。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她也许比大多数人更努力,但更重要的是,她比大多数人更幸运。这种幸运不可能伴随她终生,她只有底气花那些不靠“幸运”赚来的钱。
这些要怎么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解释清楚?宋零诺本不想多言,但7az的情绪堵在这,宋零诺只好选择把内心独白讲出口。
7az听完,说了两个字:“虚伪。”
宋零诺把她吃剩的早点袋子收走,“我就知道说了你是这种反应。”然后她拿出湿纸巾,擦了擦小孩掉在裤子上的食物残渣。
7az今天穿着“无畏WUWEI”的多功能轮椅裤,这是非拍摄状态下,她第一次主动愿意穿品牌的无障碍系列服装。如同万里长征终见曙光,宋零诺在欣慰只余又觉得十分感动,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也未免太容易被感动了――产品两天后就要上市,要配合宣传的纪录片到现在还没完成拍摄,这该拜谁所赐?
7az一家六口人,住在平房里,房子带一间小院,还有一块菜地。虽然不同,可宋零诺还是联想到了奶奶家。
拍摄的专业工作宋零诺不掺和,她在这里只是确保和7az的顺畅沟通。其他人各司其职,各有所忙,宋零诺拉了一把小凳子,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白川的人估计是看她孤单,给她分了一个小小的拍摄监视器,和一副头戴耳机。
宋零诺戴上耳机,看着监视器上面的绿灯变成红灯。
7az妈妈对着镜头略显局促,一看见镜头外的7az就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从她的讲述中,宋零诺终于知道7az说的“要让妈妈抬得起头”是什么意思。7az并不是天生残疾,而是三岁那年被重物砸压脊椎所致。那是一场意外,但7az的妈妈半辈子都活在深深的愧疚中,身为母亲却没有照顾好女儿的失责让她不得不接受丈夫、婆婆甚至是自己母亲的谴责,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7az的妈妈在过去十五年中为这个大家庭付出得最多。
白川语气平和地说,你女儿从来没有怪过你。
7az的妈妈说,这我晓得,但是我就是对不起闯闯,家里面的人怎么讲我都是应该的。
后面的采访,宋零诺没再跟下去。她把耳机摘了,把设备还给白川的人。然后她和刘辛辰说自己突发性痛经,要先走。刘辛辰说没问题,正好7az要在家里住几天,也不用你送回俱乐部。
回市区的路上,宋零诺不想去想张月,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宋零诺不知道,她妈有没有觉得对不起过她哪怕一秒钟。
宋零诺继续想,那宋东庆呢?宋东庆就很对得起宋零诺了吗?和张月相比,宋东庆又好在哪里?
磨砂推拉门上的日历纸被宋零诺一格接一格地划掉。D-Day如期而至。
2021年9月10日零点整,拍摄中国Union电子竞技俱乐部的女性残障职业选手7az的纪录片《我不“适应”》第一集 如期上线。宋零诺坐在出租屋的床上,盘着双腿,点击视频播放时,手指尖都在轻微颤抖。样片她之前已经看过,但她的心情还是像第一次看这条片子一样。
十五分钟后,片尾滑出“无畏WUWEI”的无衬线体品牌logo,以及一行深灰色小字:“片中同款无障碍服饰已于2021年9月10日正式上市”。
宋零诺按下重播。
十五分钟后,她继续按下重播。
反复看了五六遍后,她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强迫症。
“无畏WUWEI”的线上旗舰店已经准点刷新了首页焦点图和campaign专题页面,线下门店的橱窗和店内陈列现在应该正在由工人和零售同事们施工更新中,早上十点营业时间一到,所有路过门店和进店的顾客们就能看见这个特别的产品系列。
刘辛辰发来微信,让宋零诺省省精力,现在片子只是品牌官方社交媒体作为organic content进行了首次发布,真正的公关传播和付费投放引流还在白天。
刘辛辰是了解宋零诺的,但她的提醒只是白费力气。
宋零诺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觉。她每隔五分钟就要拿起手机,查看纪录片第一集 的播放量。到了后半夜,宋零诺每点击一次,播放量就涨1,很显然,她是唯一在破晓时分观看这条片子的人,但她就是忍不住。
早晨八点不到,宋零诺就出现在公司。精神层面的焦虑让她连咖啡因都不需要摄入,她高考和大学毕业后的求职面试都没如此紧张过。
刘辛辰专门订了一间小会议室,作为临时的war room,要求NNOD的团队到零诺时尚大楼来现场办公。
一切传播工作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按照Ken的讲法,这么小的项目,这么少的预算,能出什么错?刘辛辰要的“以小博大”,只要7az那边能够实现成功破圈,整个campaign的UGC内容和社交声量就会起来。
早晨十点,Union_7az的微博直发了纪录片第一集 ,隔了两小时,又转发了“无畏WUWEI”的官方微博。小孩当然起不来这么早,微博的文案和发送都是Union运营部门的员工负责操作的。在7az发博后不久,零诺体育全球总裁吴仲乐也在他的个人社交媒体平台上转发了纪录片。这位总裁和宋零诺的大老板的风格完全是天壤之别,吴仲乐在网络上特别能放得下身段,说话写字各种接地气,而且很会“整活儿”,自己把自己的账号做得风生水起,是体育商业界的头部账号。
吴仲乐一转发,宋零诺就立刻跟进,“公器公用”地用陈其睿的账号也转发了吴仲乐的微博。刘辛辰没嫌弃自家老板的账号粉丝量不如人家,连声嘱咐Ken记得把老板们的微博露出也放进clipping report里,怎么说这也是时尚cross体育的一个里程碑式合作。
时尚媒体、商业媒体、行业KOL陆续发稿,就像Ken讲的,这么小的项目,这么少的预算,能出什么错。
纪录片上线三十六小时后,宋零诺收到了Ken发到群里的第一轮flash report。7az的影响力和破圈效果在数据层面有目共睹,各方媒体和KOL对零诺时尚的动作也十分关注,“无畏WUWEI”的无障碍服饰系列引发了行业内一如预期的高讨论度。
各方讨论中,不得不提大家的“老朋友”Beto。他在9月11日晚十点同步发了小红书和微博,对零诺时尚的“适应性时尚”项目做出了他的个人点评。Ken转发Beto的微博进群,宋零诺却不敢点开看,她的心态就像是高考完不敢查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