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谨走进来,坐在韦霖对面。韦霖看向桌上的信封,表情泰然。这个女孩有着极强的心理素质,人事手段和工具对她的作用有限,施谨没有上一次的平和态度和好耐心,“我想先听一听你对自己行为的解释。”
韦霖说:“Vivian,你要求我帮助你一起build a better team,我正在做这件事。”
施谨问:“和宋零诺在工作场合发生激烈冲突,就是你做这件事的方式?”
韦霖说:“我认为我至少完成了你对我的一半要求:不再让她人对我‘feel threatened’。如果宋零诺仍然畏惧我,她不会敢动手打我。我想,我应该得到你的肯定。”
施谨明白了。宋零诺的自首是真的自首,韦霖的自首不只是自首,更是她的请功表――她居然有这个胆量。貌似合乎逻辑的说辞和十分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施谨再一次领略了韦霖的智商水准,她问:“我对你的另一半要求,你当耳旁风?”
韦霖说:“我很认真地思考了,inspire不是encourage,这两者有本质的差别。我认为我的做法能够让宋零诺‘feel inspired’。”
施谨说:“我不认可。”
被老板批评且否定,并没有让韦霖自我否认,“我们公司一向讲result-driven,对吗?一切只看结果。”
施谨看着韦霖。如果只讲结果,宋零诺在这次冲突中展露出的主动攻击性确实是施谨此前从未见过的,也是宋零诺过去在职场中一直缺失的。有的人inspire别人,是激发对方的“善”,而有的人inspire别人,是激发对方的“恶”。作为一个成熟的职场人,施谨深知“恶”的不可或缺性,她无法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去驳斥韦霖。但是面对年轻人,施谨自问有义务斧正她们不成熟的主张。
施谨讲道理:“韦霖,想要达到一个目的有多种途径,不择手段从来都不是最优解。”
韦霖则真诚发问:“Vivian,你在职场中有没有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而不择手段过?阑总呢?大老板呢?”
施谨没有回答。
她把HR出具的警告信递给韦霖,“任何手段,都不能以触犯公司员工手册条例为代价。这是你这次必须要接受的处罚,我不允许你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对于你所谓的inspire同事的方式,我的态度始终一致:我不认可。”
韦霖接过信封,打开,抽出纸张,逐句逐字地读完,然后把纸随手放在一边。她轻轻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Vivian,我的skillset里不具备符合你标准的inspire同事的能力,我应该怎么培养出这方面的能力,需要得到你进一步的coaching和帮助。”
高智商的韦霖把解决问题的压力不留痕迹地转移给施谨。在一个员工身上投资越多,放弃这个员工的总和成本就会越高,韦霖显然明白这个道理。
这种能够让人以为是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的、不容抗拒的支配力和权威感,施谨此前在不止一个卓越的领导人身上感受过。她没想到,一个尚不满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孩居然也能带给她相似的体验。
这个女孩身上的问题再显著,也无法掩盖她的夺目光芒。施谨无法对这束光芒视而不见。她看了韦霖一会儿,答应道:“好。”
晚上六点零三分,韦霖背着包走进电梯。她按下一楼,电梯门快要关合时,有人伸手挡住。门缓缓滑开,那人走进电梯轿厢。
是宋零诺。
韦霖没先说话。
宋零诺以前对她避之不及,少有主动找她的时候,今天倒会把她堵在电梯里了。韦霖听宋零诺问:“你为什么要声称冲突的主要责任在你?我不需要你这种可笑虚伪的保护。”
韦霖说:“我受不了你哭。你哭我心疼。”
宋零诺皱眉,表情像是生吃了柠檬。
韦霖又说:“我说过我很喜欢你,是真话。我不想你受伤害。”
宋零诺的情绪分外复杂,匪夷所思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她很想说――那你就别再迫害我,可话到嘴边,她却说不出来。心里明镜一般地清晰,比起韦霖,迫害她更多的分明是她自己。
晚饭吃了外卖,刘辛辰买来的原价一百二十八块钱一份的高级色拉。这两个月刘辛辰忙得飞起,百分之六十五的时间和精力都贡献给了“无畏WUWEI”全球首秀的筹备工作。大秀选址目前对内仍然保密,宋零诺好奇了几次都没能撬开刘辛辰的嘴。
今晚刘辛辰无事不买色拉来六楼,她一边投喂宋零诺,一边试图占便宜:“你拍了那么多季‘无畏’的大片,阑总的意思是请你来做开秀嘉宾,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就fancy得不行?你和周苏打声招呼,就别charge我们了好吗。”
宋零诺之前给公司品牌当平面模特也就罢了,现在还被要求上台走秀,她根本不具备这方面的业务能力,“我不会走秀。”难道刘辛辰要让所有人欣赏她的愚笨和可笑吗?
刘辛辰早就料到宋零诺会是这个态度,这种在别人眼里的“honor”只会是宋零诺的精神负担,她拿出准备好的置换条件:“你来免费做开秀嘉宾,阑总同意拿两个runway look出来,让模特展示‘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产品。”
宋零诺无动于衷。
她为这个项目耗尽了心血精力,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她不会继续为了这个项目去台上当小丑。
刘辛辰说:“你真不愿意?那开秀嘉宾我就找别人了。”她还有back up人选一二三四号,每位都比宋零诺的名气大一百倍。
宋零诺点点头。
吃完色拉,她开始清理邮件和工作文件,准备下班。屏幕上的窗口被一个个关闭,露出叠在底部的一张电子版邀请函:零诺体育刚刚搬迁了“主场”,将在本周五举办新办公室的乔迁派对。
零诺体育的全球总裁吴仲乐的做事风格和陈其睿全然两样,他非但不计较陈其睿之前不肯腾借零诺时尚大楼,还请刘峥冉的行政助理协助把这次派对的邀请函发给全体零诺时尚员工,邀请大家有空都去LINO Sports的Home Court玩。
去不去这种活动,刘辛辰要看老板的态度。之前她找姜阑的助理打听过,姜阑助理说陈其睿当晚call了管理层会议,所有VP的calendar都被block住了。大老板的态度如此明确,刘辛辰就没打算去。
刘辛辰瞥宋零诺一眼,“你要去吗?”
宋零诺不吭声。
刘辛辰又问:“Union俱乐部的人会去吗?”
宋零诺说:“7az会去。”
刘辛辰说:“她教练也去是吗。”
宋零诺继续不吭声。
刘辛辰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苦口婆心都没用,宋零诺死都不肯悬崖勒马,非要纵深一跃等粉身碎骨之后才肯认清现实。刘辛辰决定不再劝说。
岂料宋零诺突然问:“你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什么?”刘辛辰怀疑自己的耳朵。
宋零诺重复:“你能让我亲你一下吗?”她很想最后确认一次,她是不是真的没办法在女人身上闻到稻梗气味。
刘辛辰无法接受,“你和韦霖都学了些什么?高智商没学到,只学到了性骚扰女同事?”
宋零诺揉揉脸,“对不起。你不会举报我吧。”她之所以敢对刘辛辰肆无忌惮,是因为刘辛辰和她不只是同事关系。
刘辛辰气得直想笑。正处发情期的宋零诺是连刘辛辰都感到陌生的雌性生物。
周五晚,宋零诺在派对过半时才抵达零诺体育主场。此地距离零诺时尚大楼十七公里,和“高大上”毫不沾边。两栋六层小楼,外面双圈跑道加户外球场,就是吴仲乐看中的办公地点。
A栋三楼是零诺体育的员工健身房,占地足有两千五百平米。派对就办在健身房里。女更衣室被用来寄存来宾随身物品,宋零诺存东西的时候留意到梳妆台上的一排电吹风都是很高级的牌子,一只就要三四千的那种。可见这边的大老板虽然看上去随和接地气,骨子里却和自家大老板没什么两样,是个不能接受低品质的人。
宋零诺又想,能找来这些总裁、造起一个又一个的事业部、随随便便就收购职业俱乐部的刘峥冉,是得多有钱啊。
管宁没来。
7az见了宋零诺,心情超好地给她介绍另一个女人,说是俱乐部新来的心理咨询师,李微实老师。宋零诺和人问好,握手。李微实今年三十三岁,两年前刚从美国回来。宋零诺听7az讲李微实是博士,又听7az讲李微实母校的名字,再听7az讲李微实之前做过的项目和事情,心内只余崇拜。
李微实和宋零诺打过招呼,笑了笑。宋零诺觉得这个女人的目光实在是很温柔,短短的发梢卷起来的样子也超级有气质,她忍不住多看了人家好几眼。等李微实走开,宋零诺才想起来问7az,你教练怎么没来呢。
7az说,李老师来了俱乐部,管宁老和她吵架,所有李老师在的场合他都不爱出现。
宋零诺说,哦。
队里的小孩都去零诺体育总部办公室玩,管宁一个人在俱乐部待着,开着直播水时长。
快九点时,管宁打开小红书,看SONGLN今天发的笔记――他晚饭前已经看过一遍,现在是看有没有新的。
直播间有弹幕问,主播拿着手机在干什么呢?
管宁不回答。
直播间又有弹幕问,主播是不是在刷小红书看网红的照片呢?
管宁烦不胜烦,正想把问这话的人拉黑,一看ID,是“LNNN_2006”。
半小时后,宋零诺在派对现场看到了管宁。这周是联赛秋季赛常规赛的第五周,白天Union刚打完主场比赛,宋零诺还记得管宁当教练上台bp时穿西装的样子,还有他在备战间里帮7az的轮椅腾地方的样子。
隔着人群,管宁望向宋零诺。
宋零诺则直接走向他,“7az和李老师已经走了,你来晚了。”
管宁说:“哦。”
一边的台子上有做成足球形状的汉堡,还有像天空一样颜色的汽水。在汉堡的香味和汽水的甜味之中,是萦绕宋零诺身周的稻梗气味。宋零诺问这个在梦里偷了她的稻田的二十五岁年轻男人:“我还没吃晚饭。要一起吃碗面吗。”
第112章 . 热,热爱
两人离开派对现场,出去找面馆。路上,宋零诺问管宁,李微实老师这么厉害的人是怎么到Union俱乐部的?管宁说上面的人安排的。宋零诺“哦”了一声,说7az说你老和李老师吵架,是为什么?管宁说不为什么。
零诺体育主场附近三公里内没有一家面馆,两人并肩一路走着,谁也没说要不要吃个别的东西,谁也没说要不要坐个车去别的地方。走了一会儿,宋零诺执着发问,你为什么老和李老师吵架?
年轻女人的语气就像在直播间问他是不是在刷小红书看网红照片一样,管宁稍稍低头,撞上宋零诺的目光。夜晚路灯下,她的目光和语气一样埋藏了细钩,是一种深知他不会无视她任何需求的确信。
要管宁回答为什么老和李微实吵架,不是三言两语的简单事情。
李微实入职Union俱乐部第一天,邓标平对管宁耳提面命,要他好好配合李微实的工作。管宁没听过这么专横的要求。别的职业电竞俱乐部引入心理咨询师,为的是让心理咨询师配合赛训和主教练的工作,没见反过来的。
管宁质疑邓标平的工作安排,这不是本末倒置吗?邓标平说,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你知道她什么背景吗?管宁看过李微实的简历,这个女人的学历、母校和过往经验放在电竞行业那是吊打所有人的天花板一般的存在,说天花板也不恰当,她更像是另一个高维宇宙的生物。
邓标平告诉管宁,李老师可是北京的那位王老师推荐的人才。管宁知道李微实是王钧推荐的,但王钧又怎么了,王钧不就是个在特殊教育学校教小孩踢足球的吗?邓标平用真相敲碎管宁不问世事的愚昧,说王老师是零诺集团副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刘总的丈夫。
管宁无话可说。既然李微实“上面有人”、“背后有山”,那管宁只能按照邓标平的要求,全面配合她的工作。
零诺集团不是做慈善的,收购Union之后要的是成绩。李微实和管宁第一次开会,问他今年秋季赛的赛训目标是什么?管宁心里想的是夺冠――不然还能是什么?但目前队伍的纸面实力让他无法豪迈扬言,管宁说先进季后赛再说。李微实又问目前最大的赛训挑战是什么?管宁说7az和团队的融合问题――王钧让李微实来,不就是为了帮忙解决这个问题的吗?李微实的简历显示她是教育和心理的双轨人才,对“全纳”和“融合”有丰厚的理论理解和实践经验。管宁等着看她怎么着手解决7az的过度攻击性问题。
李微实却没有对7az做针对性的一对一咨询或辅导。她先安排了数轮心理健康评估,让战队的所有选手和赛训组的员工全部参加――包括主教练管宁。心理健康评估做完,李微实依据结果把主队的一个男选手直接送去市精神卫生中心就医并接受治疗。这个男孩子要实力有实力,要成绩有成绩,平常的竞技状态和外在情绪都很稳定,曾经是被7az打趴的“受害者”之一,李微实把人送走,管宁被迫要从二队调人上来补位,接下来的比赛成绩要怎么保证?管宁当场就炸了,质问李微实究竟是来帮忙的还是拖后腿的。李微实说她只是在完成工作。管宁问你的工作就是不管该管的、送走正常的?
李微实说,这位选手重度焦虑并伴有高频自杀意念,你作为主教练从来没有察觉到,你很失职。
管宁只觉荒谬。一个平常在训练和生活中始终和人有说有笑的人,想自杀?他当然知道电子竞技和传统竞技体育不同,这群孩子的竞技状态和心态受网络舆论影响很大,但至于这么严重吗?而且这位男选手的赛场表现一直不错,属于队内较少因比赛失误而遭到粉丝大规模辱骂网暴的,怎会如此?
李微实说,有些时候,粉丝对他过高的期待也是一种网暴。
这种歪理管宁无法接受。他问,那7az的心理健康状况呢?按道理,7az自从打职业以来每天都要面对五花八门的嘲讽、侮辱、指责和谩骂,严重程度在管宁看来当属队内最高。
李微实说,她一切正常,不需要介入治疗。管宁继续问,那她动不动就和人打架的毛病你什么时候治?李微实说,别急。
这场对话结束,李微实正式着手处理7az和团队融合的问题。与管宁设想中的不同,李微实没有辅导7az该怎么降低攻击性、调整心态、更好地融入团队,反而一个接一个地对其他选手和赛训的员工做相关针对性的教育――包括主教练管宁。
管宁问,打人的你不去教育,你教育没打人的?这正常吗?李微实说,7az的行为在我看来很正常,认为一个正常人不正常,才是真正的不正常。管宁盯着李微实办公室里的白板,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咨询辅导日程,他不满意她的安排,问为什么我的次数比别人多那么多?
李微实说,思维和意识的转变需要时间,改变十几岁的男孩子,比改变你要容易。她的言下之意是二十五岁的管宁年纪太大了。管宁问那老邓呢?邓标平可是快四十了。李微实笑了笑,说老邓不需要我教育,我说什么他都照做。管宁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