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常规赛第三周,李微实开始参加赛前准备和赛后复盘会议。这一季比赛服的改动更新较大,在适应新服版本上,管宁带着整个赛训组做了大量工作。战队前三周比赛打得不尽如人意,复盘的时候管宁收不住脾气,训人训得很凶,有个选手不服气,梗着脖子杠说版本如此,大家需要时间适应。
管宁说,弱者强调版本,强者就是版本。
散会后,李微实叫住管宁。管宁拒绝她对赛训的具体工作指手画脚。李微实说我不干涉你怎么当教练,我只是看完了你当选手那几年打比赛的所有影像资料,你在巅峰时期曾被粉丝称作版本之神,明明很强,但是越打越差,为什么?仅仅是强与弱的差别吗?
管宁说,和你没关系。
讲这些事情,管宁平铺直叙,省略细节,不能算听众友好。宋零诺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就喜欢听这些自己平常没机会接触的事情,这会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又开阔了一点点。她说:“我觉得李老师好厉害。”
管宁没有不承认李微实厉害,相反,就是因为李微实太厉害,她带来的东西才会压迫感十足。
两人走了快四十分钟,时间临近十一点。冬夜湿冷,前方街口有个便利店,宋零诺说:“要不就吃泡面吧。”
管宁同意了。
宋零诺说的“一起吃碗面”,真就是只买一碗面分着吃。管宁明明可以再买一碗,但他没这么做。两人坐在便利店窗边的长条凳子上,店里没什么人,街上没什么车,管宁脱掉厚厚宽宽的羽绒服,里面只有一件短袖。宋零诺看着他的手臂,半天才动了动目光,揭开泡面碗盖。
泡面热量超高,宋零诺闻着久违的诱人香味,放纵自己今晚向反式脂肪酸屈服,“我只能吃几口。”
“你先吃。吃剩我再吃。”管宁说。
宋零诺说:“那如果我万一不小心全吃了呢?”
管宁说:“哦。那我喝剩下的汤。”
以前管宁有多难沟通,现在就有多好说话。只是因为工作和非工作的区别吗?宋零诺知道不是。她吃了两口面,说想喝口酒,刚才在派对上她一口都没喝。管宁于是起身,去货架上找酒。店小,库存轻,架子上只有啤酒。管宁问她,喝这个行吗?
季夏曾经教过宋零诺的“贵的,甜的”此刻全无用武之地。宋零诺能做的选择是一听还是一瓶。她感到无比轻松,这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我喝不了一整听。”
管宁买了一听,擦了擦,递给她,还是那个态度:“你先喝。喝剩我再喝。”
宋零诺就着啤酒又吃了两口泡面。小麦酿制的液体和小麦制成的食物,让她回忆起梦里消失无踪的稻田。她抬眼看男人。他没有在剥麦穗,也没有偷她的稻田。他的胳膊上更没有她的齿痕。
泡面碗的上方浮着氤氲热气,宋零诺想到刘辛辰的话。她同样不解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年轻男人吸引到。她明明和他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身上没有一处相似。
宋零诺找话聊天:“我那天在网上看到新闻,你的学校被列入美国制裁的中国高校名单了。”
管宁十八岁被该校录取,入学没多久就退学,学校相关的话题他很少和人聊。宋零诺问他当初读的是什么专业,管宁回答说某某工程。宋零诺轻愣,显然没想到。如果当年的管宁选择按部就班地读完大学,再继续读硕读博,然后走一条该校该专业的绝大部分毕业生都会走的路,也许十几二十年之后他的名字也会出现在一些很了不起的报道之中。
“你当年为什么不选择休学,而要直接退学?”宋零诺不解,“休学的话,如果你打两年职业没拿到好成绩,还可以回去继续念书。”
管宁少许沉默,“我不想给自己留退路。”
宋零诺想问,就为了打游戏?就为了一个冠军?值得吗?现在的他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和决定吗?宋零诺无法理解这种人生选择。在她的世界里,现实的稳定远比冲动的热爱更有价值。
管宁端起宋零诺吃剩的泡面碗,三口吃完了面,两口喝完了汤。这个男人每次在吃面的时候最像西北男人。
宋零诺一直盯着他。稻梗气味遭酒精催化,变成[粒一样的无色泡沫,上上下下浮荡在宋零诺身周,苦、涩、呛,让她呼吸困难。她知道自己离喝醉还有很远,但她不能再继续喝了,她把喝剩的啤酒也推给管宁。
管宁握住啤酒罐。他的手臂动一动,青筋显得更明显,“要走吗?”他对喝酒没太大兴趣,时间很晚,宋零诺该回家,他也该回基地。
宋零诺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她冷不丁开口:“你知道我第一次看你直播,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管宁摇头。
宋零诺说:“你的声音。还有你说的那句,‘人类精神价值是超越缺陷,向生命的内在潜能发起挑战,电竞也一样’。”
他的声音有什么特别的吗?管宁从小到大没听人评价过。他略微不自然地转开目光,随口说的一句话能被宋零诺记到现在,这是他没想到的。
宋零诺又说:“因为7az极佳的游戏天赋、操作技术和竞技实力,你给了她平等的竞争机会,虽然你把她当成战队夺冠的工具之一,但要做成这件事,你应该很不容易。”
宋零诺还说:“你之前和赛事场馆的工作人员因为无障碍卫生间打架的那条热搜视频,我也看了好多遍。你把人压在地板上,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自己的胳膊上挂着几道伤,衣领被人撕烂了大半。”
管宁不知道宋零诺说这些意义何在,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在打架视频里的样子,耳根开始发热。他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把脸。
宋零诺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就像刘辛辰告诫的,电竞职业选手出身的人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学历普遍低下,社交圈子封闭,生活枯燥无趣,职业发展也没什么大前途。韦霖声称的也没错,宋零诺敢动手打人的攻击性,恐怕就是和这群电竞圈的小文盲学的。宋零诺表面上是在对管宁说话,实则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在列举管宁可能会吸引到她的每一点,以证明自己后续行为的合理性。
在便利店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宋零诺的目光垂落在男人的手臂处,“管宁,我之前做梦梦到你了。”
男人一声不吭,但宋零诺知道他一定听见了。她说:“在梦里,你偷了我的稻田,让我没有办法快活。”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很不自然:“你是不是喝醉了。”
宋零诺应该回答没有,她的大脑清醒万分,但在实际操作层面,他认定她喝醉了会让事情更好办。她看着男人和前一次一样发红的耳朵、脸和脖颈,问:“你能把快活还给我吗?”
良久,男人答:“你要我怎么还。”
宋零诺什么都不再说。她抓住他的手腕,低下头,缓慢地咬住他的小臂。
青筋外的皮肤被她的牙齿刺破,年轻女人的舌尖触碰管宁的身体,冬夜的空气中有无声的爆裂,管宁于一刹那回到了十八岁初次踏上赛场的时刻。
无法辨别分贝数的白噪音震动着耳膜,如同隔着山海,观众席上的呐喊声在隐隐震动比赛座椅,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心跳激狂到他要完全屏住呼吸才能阻挡血液冲破心室血管的危险。
浑身上下只余一个感受:热。
梦中,稻田在一片接一片地燃烧。连天的赤色烈焰像烧透的薄脆琉璃,也像绵延不休的血流。
烧枯的稻梗散发着焦味,苦气更苦,一碰就碎。
明明是冬天,四野却无一寸雪痕。宋零诺走在熊熊燃烧的田埂间,她浑身上下都热出了水。水沿着她的额头向下淌,流过眼睑,鼻梁,脸颊,脖子,锁骨,乳房,腰腹,腿根,膝盖,脚踝,一路淌落到脚底刺烫的土地上。这水蓄入埂子当中,渗进烧焦干涸的土块,凡她走过的路,火势皆渐消亡,凡她身体触碰过的焦枯稻梗,皆缓慢变回了秋日丰收之色。
抬头望天,赤色烈焰了无影踪,碧蓝透澈的天幕上浮着几朵棉云,熟悉的清香之苦弥入天地之间。
宋零诺用两只手捧住身上不停往外冒的水,她快活得几乎要被自己溺死。
清晨时分,宋零诺把酒店房间的窗帘拉开一条细缝。昨晚,她没回家,管宁也没回基地。阳光透进来,管宁仍在床上沉睡着。宋零诺望着这个出生于四月头的年轻男人,梦中走在大火之中的感觉再一次向她袭来。
离开前,她悄悄地给管宁的右手臂贴上创可贴。
订酒店是宋零诺的早有预谋。她在回家的地铁上计算本月总支出,住酒店是一笔非常规消费,也是她今年唯一的享乐型消费,她把它当做没能获得总裁奖的自我安慰,管宁则是总裁奖的奖品内容平替。这种鬼话,宋零诺只敢在脑子里想一想,不敢说给别人听。
从家里拿好行李箱,宋零诺继续坐地铁去机场。她向老板请了五天年假,连上前后双休一共可以休息九天。一遇重大挫败,宋零诺就想回老家看奶奶,她承认自己就这点出息。
飞机落地兰州,宋零诺坐车辗转近四个小时,回到宋东庆的平房。今年宋东庆的腰病犯了几次,在外面跑长途跑不出钱,中间又出了一次车祸,全年一共只给宋怀谷打了三千块。宋怀谷照顾亲妈,把这房子漏的地方修补了,赶在入冬前新加了两个电暖炉。这些钱当然都是宋零诺掏的,反正宋零诺现在是网红了,宋怀谷花钱的时候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奶奶又在睡觉。
宋零诺轻手轻脚地把行李箱收好,去厨房看了眼,灶台上摆着保姆白天做的稀饭。斑驳的冰箱门上贴着本月电费水费单,宋零诺站在厨房里,用手机把费用一一缴清。
年初过年回来的时候,奶奶还能自己站在灶台前擀面L汤。这次回来,奶奶脾气倔强依旧,但是已迫不得已地接受了必须使用轮椅的现实。奶奶衰老的速度从去年开始逐月递增,早前宋零诺不敢想的那些以后,现在更加不敢多想,但她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往更远的以后去想。宋零诺什么时候才能够变得真正足够强大,足够富足,让奶奶享到福?
保姆不住家,奶奶上下床换轮椅是件麻烦事,一不小心就会又摔了。宋零诺必须要解决住家保姆的费用,她不能冒任何风险。坐在电炉子前,宋零诺闷着头算账,一边算,她一边后悔订了那间酒店。现在的宋零诺,还远没有到可以花钱享乐的阶段。
看着奶奶,看着奶奶的轮椅,宋零诺想到她投入了无尽心血精力的适应性时尚项目。她以为做这件事,能够打破一些固有的时尚阶级。但她十分愚蠢,当初的她不懂,阶级就是阶级,不是一只蝼蚁可以轻易撼动的,更遑论打破。
为了奶奶,宋零诺今后只该把时间和精力用于做真正能给自身带来实际物质价值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她去付出。
回到奶奶身边后,宋零诺以为她会想管宁,可实际上,宋零诺想的最多的是韦霖。
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差距是认知层次的差距,这得靠不断地学习,还得靠不断地实践。宋零诺可以休息停止进步,但她的竞争对手不会休息停止进步。宋零诺的这个年假休得心不安理不得,从第二天傍晚开始,她就忍不住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事分缓急与轻重,宋零诺按时处理和数字化创新相关的重要且紧急的事项――即使施谨承诺过会在宋零诺休假期间back up她的工作。与此同时,宋零诺并没有关闭out-of-office的邮箱提醒,一切和适应性时尚项目相关的常规邮件,她都选择性忽略,刻意降低其优先级。
从产品上市无人购买到总裁奖落选,接二连三的失败让宋零诺彻底看清了一个人的局限性。失败不尽然是坏事,它能够让人认清现实,指明前路,叫她收窄不切实际的期待,无比清晰确定地朝着最实际的目标努力前进。
及时止损,什么时候都不晚。
休假第四天,宋零诺收到戴培敏代表战略团队发出的会议邀请。适应性时尚项目即将进行二期产品上市的跨部门启动讨论,时间定在本周五早晨九点。这次kick-off和去年做一期产品时一样,主要业务部门和团队均需派人列席,会议中将讨论二期产品的方向,大GTM时间线,以及各部门的分工与协同。
宋零诺正在年假中,她有充分的理由不参与该会议。她的手指在电脑触控板上胡乱划动,鼠标光标数次掠过邮件工具栏的“Decline”按钮,却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宋零诺选择把这封会议邀请邮件直接删除。
看着邮件从收件箱进入垃圾箱,宋零诺感到了一瞬松快。
晚上,宋零诺帮奶奶一起做烫面饼。奶奶又在念叨棉裤的事情,冬天这么冷,娃爱漂亮,不肯穿厚衣服。奶奶说什么,宋零诺就听着,她想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带奶奶去上海的迪士尼玩。她听说迪士尼的无障碍设施做得很好。“无障碍”三个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宋零诺不愿多加联想,但大脑有强不可控的自我意识,非逼她继续想到“适应性时尚”五个大字。
晚饭宋零诺吃得很少,胃里像是一直被什么东西堵着,无论什么食物放进嘴里都觉得味道寡淡。等到上床睡觉,宋零诺睁眼望着黑黜黜的天花板,强迫自己放空脑袋,不要去想任何不在实际目标内的事情。
辗转反侧大半宿,宋零诺没有睡着一秒钟。大西北冬天的太阳出得晚,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初亮,玻璃上的霜花融成水滴,宋零诺立刻翻身下床。
她光着腿跑去拿电脑,打开,从未清除的垃圾邮件里找出戴培敏的会议邀请,把它移回收件箱。没穿衣服很冷,宋零诺越冷越清醒,她用冰凉的指尖按下“Accept”。然后她在手机上捣鼓了一会儿,花了三百八十块钱,改签了回上海的机票。
一件事情,如果它无法为你带来名气,让你收获利益,反而让你备尝挫败,几番自我否认,一路上遇到最多的是来自旁人的不理解与嘲笑,甚至是冷眼与批判,它无法让你变得熠熠生辉,反而让你屡次灰头土脸,它只会让你觉察自己的普通,渺小和无能为力,但你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去做它的强烈冲动。
那么,除了“热爱”两字,没有其它解释。
以前,宋零诺一直以为现实、稳定的选项比什么都重要。在财富积累尚未完成之前,宋零诺眼里没有其它东西。现在,宋零诺才知道,那并不是完整的她。失败不尽然是坏事,它能够让人认清内心,直面自我,就算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她也有着鼓励自己继续前行的无畏。
去机场的路上,宋零诺收到管宁的微信。时隔数日,年轻男人终于来问这个把他用完即弃的女人,这周六要不要来看Union的比赛。
宋零诺把手机塞回口袋,转头看向地铁车窗。窗上映出她嘴角的微小弧度。她终于明白她是被什么吸引到。
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他对人类精神和生命缺陷的认知,不是他为残障人群做的事情,不是他的高攻击性,也不是他在她梦中放的那场火,而是他有着一样普通的、未竟的“热爱”。
她和他明明共有如此显著的相似之处,但宋零诺于此刻才迟钝地意识到。
这个世界,不就应该由这些普通、渺小的无畏组成,才能构成最完整、无缺的天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