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桃说:“怎么,你嫌不够?你想要Xvent的CEO?也不是不行。”
不论什么title,许宗元都不可能轻易相信这个女人的承诺,“你怎么不找别人?”
黎桃说:“还有谁像你一样在Alicia手上吃了这么多亏?Y集团这种客户你还没伺候够吗?上回你丢了我给你创造的机会,这回你要再丢一次吗?机会不常有,我建议你接受我的offer。”
半天,许宗元说:“我要考虑。”
“随时。”黎桃说,“你那位前老板,Neal Chen,就像个gatekeeper一样。要不是他,Alicia的不正常早在封控期间就该被坐实。”
黎桃走前想要和季夏当面打个招呼,方嘉打电话问季夏有没有空见,季夏说有事在忙,请方嘉先送黎桃走。
放下电话,季夏继续看向办公室的窗外。创意园区里的楼栋不高,有麻雀或是什么其它鸟类,季夏认不出品种,总之,它们飞过窗前,又飞过窗前。这景象不特别,但季夏却能看很久。
一直到鸟群很久没再出现,季夏才收回目光。她拉开桌边移动柜门,从里面拿出酒瓶。顺便,她看见酒瓶旁边的卡片。
酒和卡片是刘峥冉庆祝熙图集团成立的礼物,在两天前送到季夏的办公室。两天前是夏至,季夏拆开酒盒,也拆开卡片信封。当时她先看字迹,确认不是刘峥冉助理代笔,才展开来读。
「夏夏:
夏天是属于你的季节,热烈灿烂。
这个夏天更是一个全新的季节,随着熙图集团的成立,你离野心和理想的实现又近了一步。
新征程,新版图,新挑战,还有全新的自我,强大的自我。
你或许已经发现,如今能束缚你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同时,如今能束缚你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
但在这条路上,你从不孤单。不论你将以什么姿态走向未来,你只需要记住:
You are exactly where you need to be.
峥冉
2022.6.21」
收到礼物两天后,季夏才打电话给刘峥冉。这也是两人自3月25日以来的第一通电话。
刘峥冉没问季夏,近三个月来为什么拒绝电话沟通,又为什么连微信都回得少。季夏一个事事都要图个痛快的人,经历了此生最为不痛快的三个月,刘峥冉知道她的变化缘何而来。刘峥冉问:“酒喝了吗?”
季夏说:“还没有。”
刘峥冉说:“我月底到上海出长差,梳理零诺体育那边的事务。你要不要来和我住几天?”
过了好半天,季夏才说:“不了。”
刘峥冉说:“那我去找你住几天?”
季夏说:“我不想和你住。”
刘峥冉说:“你还有什么不想做的事?”
季夏说:“什么都不想做。”
刘峥冉问:“Neal知道吗?”
季夏不讲话。
刘峥冉说:“你公司里的人知道吗?”
季夏还是不讲话。
刘峥冉说:“夏夏。人是需要帮助的动物,再强大的人,也需要很多的帮助。我们向人求助,是给别人在将来接受我们帮助的机会。”
季夏不予回应。
刘峥冉最后问:“我看上海疫情后的离婚预约排队已经要排到秋天去了,你和Neal怎么说?”
和陈其睿的说法,季夏一个字都没有。一个月前,面对徐晓丹、黎桃、许宗元等人的询问,陈其睿在大事上和关键时刻还是有脑子的,他没有在季夏濒临崩溃的边缘掉链子。这个男人作为婚姻伴侣能够提供的情绪价值和日常照料有多贫瘠,他作为职业伙伴能够提供的洞察、判断、决策和行动就有多丰饶。
这个不争的事实,季夏十六年前知道,十四年前知道,七年前知道,现在更是知道。
晚上七点,季夏到家。阿姨按点烧好饭,季夏吃了一些。陈其睿在公司开会,还没回家。季夏吃好饭上楼,发现她放在卧室和书房里的酒全都不见了。季夏问阿姨,阿姨说不清楚,没动过她的东西。没有酒,季夏连觉都睡不了。
快十点的时候,陈其睿回到家。客厅灯开着,电视也开着,季夏难得这个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季夏直截了当问:“你把我的酒全部收掉了?储藏间的钥匙在哪里?你什么时候把保险柜的密码改掉了?你还背着我做了什么事情?”
陈其睿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季夏已经很久没有一次性地连续讲出这么多句话。
他一个问题都不答,“收购TAP的交易完成了,熙图成立的新闻稿也发了,你决定什么时候去医院?”
季夏说:“我不去医院。”
陈其睿坐下来。他说:“那么你线上就诊。”
季夏说:“我没有病要看。”
陈其睿说:“你不是医生或专业人士,你并不具备专业能力下这个结论。”
季夏可以骗所有人,但不能骗她自己。诚如陈其睿所讲,收购交易完成了,熙图成立的新闻稿也发了,一路撑到今天,季夏终于肯松动口风:“你要我看病吃药,留把柄在外面?Cynthia每天恨不得有一百双眼睛盯着我,我没有病要看。”
陈其睿说:“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季夏脑袋后仰,枕上沙发背。她轻轻闭眼,“我不会给她机会和我争抢公司的控制权,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重要。就算你今天仍然认为我是自寻绝路,自己找死,你也无法改变我。我不会‘可持续’地活。”
现在是夜里,家里窗外很暗,看不出云,也看不见鸟。闭着双眼的季夏却能看见鸟群飞过窗前,又飞过窗前。
陈其睿抬手,触摸她的额头。她的皮肤微微发烫。
季夏没有睁开眼,“你把酒还给我。”
陈其睿的手从她的额头移到眼角,这一处的皮肤微微潮湿。他说:“所有的酒都被扔了。”季夏没有应声。鸟群振翅自她眼前飞过,她想起曾经,她说不想重蹈覆辙,他说不会重蹈覆辙。可是人生本就没有旧道,有的只是新的歧路。她问他:“离婚的事情你怎么讲?”
陈其睿一字不讲。
季夏说:“你觉得我现在有病,你做不出在这种时候不负责任地离婚的事情?你太old school了,别拿道德绑架你自己。你就算现在照顾我,我将来也不会多分一分钱给你。”
讲这些时,她始终没有睁眼。也许陈其睿脸色铁青,也许陈其睿面无表情,但他的手始终搭在她的面孔上。
黑暗里,鸟群又飞来数次,季夏就这样睡着了。
第126章 . 目标的代价
季夏说不想和刘峥冉住,刘峥冉这次到上海就没找季夏。疫情解封不到一个月,整座城市正笼罩于夏天的温度和湿气中,只有热,没有热烈。刘峥冉侧首看向车窗外,这一整座城市都透着抑郁。
路上,助理小苏挡掉了一个来自耿秋明的电话,让他等到晚上再找刘总。司机开车向东,高架桥下的爬山虎藤蔓交错缠绕,刘峥冉听着小苏挂断电话,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小苏问司机,大概还要开多久,司机说二十分钟左右。小苏于是发消息给孟帆,告诉对方刘总半小时后到。孟帆回了个“OK”。
吴仲乐尚在恢复期,刘峥冉抵沪后的第一站便是去吴仲乐家。
孟帆此前只见过刘峥冉一次。去年她跟吴仲乐去北京,刘峥冉请两人吃饭,那时吴仲乐刚入职零诺体育没多久,正在对零诺集团里里外外的人际政治关系网络做必要功课,孟帆不喜欢这些local大公司里的复杂事情,一顿饭没吃出任何乐趣。
这次刘峥冉来探望吴仲乐,孟帆只能配合安排家里的事情。两个小孩在上网课,吴仲乐刚做完康复运动,阿姨正准备烧午饭。孟帆安顿好小孩,照顾好丈夫,嘱咐好阿姨,然后换了件衣服,给刘峥冉一行人开门。
刘峥冉这次来上海只带了两个助理。孟帆先从汪姓助理手上接过礼物,再从苏姓助理手上接过装有文件的信封。孟帆放下东西,引刘峥冉去书房看吴仲乐。三人聊了一会儿,前后不过十分钟,刘峥冉便让吴仲乐好好休息,然后问孟帆家里有吃的吗,说自己在飞机上没有吃好。孟帆点头,请刘峥冉到客厅。
刘峥冉在沙发坐下,叫小汪和小苏去外面等。茶几上摆着孟帆提前准备好的茶水和点心,刘峥冉却没要吃,只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装有文件的信封在孟帆手边。里面的纸上印着什么,孟帆还没机会看,但她大抵能猜到刘峥冉此行的目的不只是探望吴仲乐,也是要当面告知吴仲乐集团关于他的人事决定。
吴仲乐自入院手术至今,集团对他的情况充分体现了“人性关怀”,刘峥冉在全面接手代管零诺体育的大小日常事务之余,未减吴仲乐的薪俸一分半厘。六周过去,吴仲乐病后的偏瘫情况已被确认不可康复,孟帆预测到吴仲乐将会面临他职业生涯中的最大挑战,而吴仲乐的挑战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挑战,也是这个家庭的共有挑战。
刘峥冉说:“考虑到Leon的身体情况,集团决定解除他的零诺体育总裁职务,劳动合同终止协议和赔偿金条款你可以看一看。”
孟帆从信封里拿出文件。赔偿金数额不菲,但孟帆不可能替吴仲乐就这样接受。她说:“Leon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素养并没有受到影响,他有能力继续之前的工作。”
刘峥冉说:“我不否认他的能力可以继续胜任零诺体育总裁一位,但是当今的社会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一位残疾总裁代表一家体育公司的企业形象。残疾员工,零诺集团可以包容,但是残疾总裁?主流商业社会做不到包容。这是一个生意决定,Susan,我相信你能够理解。”
孟帆能理解刘峥冉的出发点和决策思路,可孟帆要替吴仲乐争取更加可持续的解决方案,“总裁不行,那么零诺体育是否有其它的管理岗位可以提供给Leon?”
刘峥冉说:“如果他能够接受降薪降title,那么将来如果有适合的岗位开出来,他会被第一个通知。”
孟帆听懂了。刘峥冉给的钱很讲感情,但说的话很没人情,不论将来如何,现在吴仲乐必须让位。孟帆问:“你不和Leon直接谈,是担心他接受不了吗?你要我转述给他?”
“不。”刘峥冉说,“我今天来,首要目的并不是探望Leon,而是要邀请你加入零诺体育,出任零诺体育总裁。”
孟帆愣住。几秒后,她说:“刘总,谢谢你的邀请。但我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我也没有换工作的计划。”
刘峥冉知道孟帆现在就职的公司和职务,一个总部在大洋洲的全球专业健身机构的中国区GM。该公司是家没上市的三代家族企业,在中国市场的年营收也就一两千万美金,孟帆的title虽然体面,但职权和薪资比不了常年在跨国大企业干的吴仲乐。
刘峥冉说:“你可以先看一看offer,再决定。”
孟帆掀开吴仲乐的两份解除劳动合同协议,看见offer letter的确被压在这沓文件的最下方,刘峥冉开给她的年薪数字和当初开给吴仲乐的一模一样,是孟帆目前年收入的1.74倍。
孟帆抬眼:“我和Leon不一样。当初我和他是打球认识的,从一开始,我就是‘play for fun’的性格,而他是典型的‘play to win’的性格。我和他性格不同,走的职业道路也不同,我并不认为我能做他的继任。”
刘峥冉说:“这是个人追求的问题,而非能力高低的问题。在以前,你可以‘play for fun’,现在他丢了工作,你还能吗?”
有些事情,孟帆早已思考过数遍。偏瘫后的吴仲乐以后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是个未知数,他的失业势必会给家庭收入来源平添一道大型缺口。在读国际学校的两个小孩,数套房产,车子,保姆,司机……各种各样的日常开销很难维持在之前的水准。孟帆此前的对策是节流,可现在有个意料之外的开源机会摆在了她面前。
孟帆直言:“刘总,你给我发offer,而不考虑其他外部候选人,是因为你对我的同情吗?”
茶几上的两杯茶都冷了,刘峥冉没让孟帆动手,自己换了两杯热茶。她说:“Susan,你还不够了解我,我从不同情任何人。同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且无价值的东西。”
孟帆没说话。
刘峥冉当然需要给孟帆一个解释,“零诺集团今年的整体情况,我猜想Leon之前和你说过。”
孟帆点头,吴仲乐在家里一向什么事都和她讲。小到陈其睿对体育员工的着装意见,大到零诺集团总部的各种政治斗争。
零诺集团董事会计划于今年第四季度换届选举,届时刘克颂将退休卸任,刘峥冉也将正式接任零诺集团董事长一位。集团总部权力派系的斗争和纠缠就如高架桥下的爬山虎一般,过去三年,刘峥冉着力培育新的业务版块和新的领导班子,不光是为了拓展生意和证明自己的领袖实绩,更是为了加强并巩固她在集团内部的政治力量。刘峥冉特地把时尚和体育两大版块放在上海,不仅是因为上海是更适合的生意土壤,也是她将新兴业务从集团总部权力斗争漩涡中心剥离出来的政治决定。零诺体育成立至今一年零一个月,吴仲乐在这一年零一个月中建立了他在集团内部的初步政治资本和人际关系,这是他在业务层面之外为刘峥冉的政治目标做出的贡献。
但吴仲乐的突发脑溢血打破了一切。
刘峥冉说:“我没有时间重新找个人来走一遍Leon走过的路,我需要一个人来直接继承他的政治资源,而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你的加入可以被打造成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企业传播故事,你会收获大众的同情,在某些时候,舆论也可以化作政治力量。”
这个解释和理由足够现实,但孟帆仍有顾虑,“Leon身体情况如此,我还有两个小孩,我没办法all in工作。刘总,你最终要的还是生意的数字。”
刘峥冉说:“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把日常照料Leon的工作外包,并且要求他尽快熟悉新的生活方式,等他熟悉之后,让他承担教育、培养和陪伴孩子的工作。相信我,以他的综合能力和素养,他一定能快速适应新模式,做好新工作。除了你的思维惯性,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止你all in工作。”
孟帆看着刘峥冉。
刘峥冉说:“和很多行业一样,传统体育行业也是个以男性为主宰的行业。Susan,在推动女性进入传统意义上由男性主宰的领域方面,你作为代表之一,已经证明了一些成绩。相对应地,在促使男性进入传统意义上以女性为主体的家庭事务方面,我相信你一样可以作为代表之一,证明一些效果。”
刘峥冉又说:“很多时候,我们说的话和做的决定会引起一些争议。然而我想强调的是,当争议的内容成为普遍现实,争议就不复存在。我们要做的,是让争议成为现实。”
刘峥冉走后,孟帆去看上网课的小孩。家里有个八十平米的地下室,疫情两年半,孟帆断断续续地把地下室改造成了给两个小孩活动的空间。地下室里最宽敞的地方专门留出来,放了一张大的木质长桌和一张小型工作台,孟帆陆续购置设备,把这里做成一个网课空间。前前后后,孟帆要是不做这些事,吴仲乐绝对想不到要做。有几次,吴仲乐看孟帆在忙,问孟帆要不要帮忙,孟帆说不要,因为她从来都看不上吴仲乐在家里干的活。这种“看不上”,是孟帆生活中顺理成章的重重路障,也是吴仲乐生活中约定俗成的绿色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