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谨看见李微实身旁还坐着一个熟悉的人,不由愣住。
对方先开口叫她:“Vivian.”
施谨走近,“刘总,您好。”
和刘峥冉以这种方式在工作之外的场合相见,并且还要同桌吃饭,的确在施谨的意料和准备之外。
李微实说:“冉总来上海找我吃饭,我太忙了,只能安排在今晚。可是我也太想见小施了,我想你们俩应该都不会介意吧?”
刘峥冉笑了笑,没说话。
施谨也微笑道:“我怎么会介意呢。”
李微实叫来服务生,很随性地点了几道菜,然后问施谨要不要再加什么。施谨离开总裁办两年半,但是刘峥冉在这家餐厅的喜好她不会忘记,于是补了几道价格不算太贵的、刘峥冉喜欢的菜品。
冷盘很快上桌,刘峥冉动筷子,夹菜放进李微实的盘子里,然后让施谨随意。李微实立刻动手夹菜放进施谨盘子里,说:“冉总不能偏心啊。”
刘峥冉又笑了笑,没说话。
吃着饭,李微实给刘、施两人讲俱乐部休赛期加训的工作。全球赛打得不尽人意,粉丝天天骂,全队提前备战夏季赛,压力一季比一季更大。
施谨全程没多话,只听李微实讲。
一顿饭吃到尾声,刘峥冉和李微实说:“我叫司机送你回基地。”
李微实看看时间,确实要赶回去,“那你们呢?”
车子当然不只一部,但刘峥冉说:“我和Vivian聊会儿天,等司机送完你再回来接我。”
李微实走后,服务生过来添茶,施谨没让服务生动桌上的茶壶,她自己提壶给刘峥冉的杯子里添上茶。
刘峥冉说:“零诺时尚全球组织架构调整已经做了一大半,五个品牌的全球总裁名单今天Neal发给我看了,我还没有批。”
施谨安静地听着。
刘峥冉说:“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这个结果不如预期,但施谨的理智能够接受。今年公司的整体业绩受上半年上海疫情冲击很大,在艰难时期,陈其睿格外重视渠道和渠道的人,这五个品牌全球总裁的职位是他的驭下工具。至于那个问题,不论施谨的回答是一千字还是十个字,对陈其睿的决策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
刘峥冉能在这个阶段将结果告诉施谨,是看在李微实的面子上,施谨说:“刘总,谢谢您告诉我。我能理解公司和老板的难处。”
刘峥冉喝了一口茶,“Vivian,我一直很喜欢你。两年半前我还和Neal讲过,如果你转岗做得不顺利,可以调来北京集团的总裁办,跟在我身边,但你用实绩说服了所有对行政岗位员工有偏见的人,包括我本人。”
施谨也跟着喝了一口茶,“谢谢您的认可,刘总。”
刘峥冉说:“不过,你的工作能力并不是我喜欢你的根本原因。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很早就看出来,你是那种会利用身边的一切资源喂养自己、让自己越来越强壮的人。”
施谨放下茶杯。
刘峥冉说:“正因为我喜欢你的这种特质,所以我愿意帮帮你,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职位,只要你能做到两件事。”
施谨略微沉默,问:“哪两件事?”
刘峥冉说:“第一件事,是做我在零诺时尚的眼线。我需要在Neal的直接下级里放一个自己人。”
零诺集团董事会今年将要换届选举,施谨明白刘峥冉的目的是什么,也清楚她绝不会是刘峥冉的唯一选择,但刘峥冉要监控的对象是陈其睿,施谨无法轻易点头答应。她说:“在集团内部的高管里,Neal是您这边的人。”
刘峥冉说:“他是,但我需要确保他一直是。你有他的充分信任,你也有对他身边的人的足够影响力,你很适合做这件事。”
施谨沉默。
刘峥冉说:“第二件事,是你和李微实的关系。”
施谨抬起目光。
刘峥冉说:“你应该知道,李微实的母亲是我小时候的保姆,把我从小带到大,我对她的感情很深。我看李微实,就像是看亲妹妹一样。我不可能看着她受伤害,所以你和她的关系只能维持在普通朋友,她不是你能用以喂养自己的资源。”
施谨依然沉默。
刘峥冉不再说什么,她等施谨自行思考。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施谨开口:“除了这两件事,我有别的选择吗?”
刘峥冉说:“Vivian,每个人都在追求利益,或大或小,但利益始终是人生的目标之一。绝大部分人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劳动去交换利益,过程艰辛,结果未知,只有少部分人能够依靠权力关系和政治手段去获得利益,甚至能够成为掌控资源的权威性分配的人。后者的机会,是你可遇而不可求的。”
刘峥冉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价值观。你的老板姜阑,应该问过你想要什么。你老板的老板Neal,应该问过你为什么想要。这些问题在我看来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为了这个目标,你愿意牺牲和付出什么来达到它?”
第127章 . “不够”
餐桌上的茶是按刘峥冉的喜好点的。这茶摘自云南古树普洱花,泡茶的水从四川雅安牛背山空运而来,烧水的火则用了广东潮州的橄榄炭。
施谨看着没喝完的半杯茶,“去年您邀请我去您的家宴,也是为了今天的目的铺垫,是吗。”她曾以为能被刘峥冉邀请,只因刘峥冉对她的信任和青睐,可如今回想,那一次分明是让她亲身体验进入刘峥冉“自己人”的圈子是什么感受。席间刘峥冉随口讲的一两句话就能让人给彭甬聪送八位数的单子,施谨没有忘记过。
刘峥冉说:“你一向是聪明的。”
施谨重新拿起茶杯,云南的叶,四川的水,广东的炭,这一口茶抵得上寻常人的数餐饭。半天,她没喝,再次放下杯子,“您要我做的事,我会做,但是您不需要用‘无畏’全球品牌总裁的位子来交换。”
刘峥冉淡淡道:“哦?”
施谨说得清楚从容:“如果我要了这个位子,您又怎么可能把我当做‘自己人’。”
刘峥冉要自己人替她办事,从来只需吩咐,无须拿利益交换。刘峥冉要打赏自己人,从来只凭心情,不问功劳。利益交换是给外人的公平,论功行赏更是给外人的勋章。做刘峥冉的自己人,只当办事,不当求赏。
施谨说:“更何况,五个品牌全球总裁的名单Neal已经决定了,您当然可以要求他更换人选,但这样做会影响您对他管理和用人的授权,继而会影响您和他之间的双向信任。这是‘自己人’应该为您考虑到的。”
刘峥冉不语。
“至于我和李微实的关系,”施谨继续说,“这段关系的主导权并不在我,不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对她而言都只是‘plus’,而不是‘must’,她没有受伤害的可能性,您不必担心――也或许您从来就没有真的担心过。”
刘峥冉依然不语。
讲完,施谨把杯中的余茶喝了。
司机停妥车,小汪拉开后座车门,请刘峥冉上车。刘峥冉对他说:“你和Vivian以前工作中就认识。”小汪看向一侧的施谨,点头。刘峥冉说:“以后Vivian找我,你看着安排。”小汪点头应允。
待刘峥冉上车后,小汪和施谨再次确认她的常用手机号,又问她有没有备用手机号和备用微信,再记下她的常住地址和主要证件号码,最后问施谨需要他帮忙安排车吗,施谨道谢,说她自己开了车。小汪于是和她告别。
刘峥冉对小汪的吩咐如同一道看不见的门槛。小汪对施谨的几个问题如同一张看不见的通行证。施谨接过这张通行证,迈过这道门槛,开车回了家。
家里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闪动的光亮。赵莹在看电视,听见施谨进门,说:“后天周六,我们和小彭吃顿饭好吧?”
施谨说:“我问问他时间。”
赵莹起身走去厨房,给施谨拿炖的补品,“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中午有空的。”她不蠢,要是等着自家女儿去问和安排,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
施谨一言不发,没吃赵莹做的东西,直接去洗澡。
洗好澡,施谨出来看了一眼,赵莹已经关掉电视,去睡了。客厅里黑黢黢的,窗帘拉起一大半,施谨走到窗边,抬手缓慢地拉开窗帘。小区夜里的灯不亮,市中心逼仄,地库停不下,各色车子满满当当地挤满了小区路面。这是施谨两年前为了解决停车难的问题重新搬的家。已经睡着的赵莹至今也不知道施谨当初为什么突然要买车。
施谨捏着窗帘布,垂眼望向楼下昏昧的灯。
利益的核心不在于能够获取多少资源,利益的核心在于能够成为多强的掌控者,一如刘峥冉。
如果不出意外,陈其睿将于今年底被刘峥冉提名进入零诺母集团董事会,那时离他五十四岁还差不到一个月。
施谨想到姜阑。姜阑今年三十六岁,如果她的运气足够好,她或许能在四十六岁那年达成陈其睿五十四岁时的职业成就。
施谨今年三十五岁。今夜迈过的门槛和拿到的通行证,让她走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捷径。这条捷径能够为她节省多少年,施谨尚无法预测,但她非常确定此前的种种“不够”,于此时此刻变得更加远远“不够”。作为权力关系的下位者,心甘情愿地被上位者利用,是施谨成为刘峥冉自己人的第一步。
为了达到目标,施谨没有什么不能牺牲和付出。
睡觉前,李微实发来微信,问施谨到家了没。施谨说到了。李微实说她这几天除了忙工作还在忙搬家,不知道施谨周六有没有空,能不能去她新家帮忙一起整理。
李微实索求帮忙的语气毫不见外。
施谨答应了。
周六午饭,餐厅是彭甬聪订的,人均消费不高也不低,他没订包间,三人坐大堂。
彭甬聪对待赵莹的态度向来称不上热络,赵莹也不见得满意女儿找的这个男朋友,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抱着出发点不同但结果一致的目标和施谨吃这顿饭。
施谨点了四道菜加汤和点心,彭甬聪问够吃吗?施谨说吃完饭还有事,点太多耽误时间。彭甬聪看一眼赵莹,问施谨有什么事?施谨说要帮朋友收拾新家。彭甬聪问哪个朋友,他认识吗,需不需要他一起帮忙?施谨说零诺体育的朋友。当着赵莹的面,彭甬聪没问施谨屡次提及的这人究竟是男是女,只叫来服务生催了催菜。
冷菜上得快,施谨自管自地吃,赵莹在一旁问彭甬聪:“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有空,大家一起吃个饭。”
彭甬聪知道赵莹这是催婚催到上海来了,但赵莹显然能力不够,不然施谨也不会迟迟不开口和他商量结婚的事。他说:“我母亲在加拿大,常年不回国。我父亲那边我已经讲过了,下个月他去昆山拜访。您看可以吗?”
不等赵莹答应,施谨先打岔道:“你和彭叔讲这些,不提前跟我商量?”
提前商量,还有得讲吗?彭甬聪找借口:“你最近忙,我就做主了。”
施谨说:“过年去宁波的时候我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等FIERCETech成功上市后,我们再谈。”
当着赵莹的面,彭甬聪有不好问的话,但施谨绝没有不好讲的要求。彭甬聪的身家一日不大涨,施谨便一日不和他谈婚事。连赵莹都没想到自家女儿能把钞票的事情如此赤裸裸地摆到台面上。
饭吃好,施谨开车先送赵莹回家。彭甬聪的车一路跟着,他难得休息一天,说晚点可以送施谨去朋友家,等她帮完忙之后他再去接她。施谨没拒绝。
路上,施谨当着彭甬聪的面给彭韬打电话。彭甬聪深知施谨拿捏他爸比拿捏他还要轻松,他听着施谨三言两句就让彭韬取消了下个月去昆山拜访赵莹和施志民的计划。
施谨要去的朋友家小区售价不菲,彭甬聪问出吃饭时不好问的话:“你这个朋友是男是女?”
施谨脸色平淡,“女人。”
彭甬聪放下心来。此前除了季夏,他没见施谨在生活中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过,“你帮她有好处?”
施谨说:“她是刘总的妹妹。”
彭甬聪了然,刘峥冉的妹妹当然值得施谨上一万个心,他表示支持:“哦,应该的。方便的话让我也认识一下?”
施谨说:“好。”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彭甬聪遥遥望过去,只觉眼熟,他在大脑中搜索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是之前在twitter上看过的@weishi_wsl账号本人。这桩案子破得迟了,但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彭甬聪清楚施谨拓展和维护人脉资源的强悍能力,原来她已经和刘峥冉身边的人关系这么好了。
施谨和彭甬聪先后下车。
李微实冲她招招手,走近两人,“小施。”
施谨微微笑了,先给她介绍彭甬聪:“我男朋友,彭甬聪。”再给他介绍李微实,“我朋友,李微实。”
彭甬聪伸出右手,“你好。”
李微实两只手插在背带裤兜里,对彭甬聪点点头,“你也好。”
进电梯,李微实叫施谨:“小施。”
施谨看着电梯面板快速变动的数字,“嗯?”
李微实说:“没什么事,我就是叫叫你。”
施谨目光不动,“嗯。”
这套房子是李微实新租的,她和俱乐部重新商谈了工作量、工作时长和工作模式,谈妥她以后不用长住基地,只要正常上下班即可。
李微实的个人物品不多,就几只箱子,施谨帮忙拆开按需收纳,问她:“你这次调整工作模式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李微实在一旁拆另一组从北京发来的快递,从里面掏出一堆乐高,“因为我决定接我女儿来上海。”
施谨停下动作。她听得很清楚,但她花了一些时间消化这十二个简单的中文字。心头随之堆起抚不平的皱褶,施谨尽量语气平静,“她是你和谁的孩子?”
李微实坐在地板上,一边拿酒精棉片擦玩具,一边回答:“她不是我和谁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
施谨愣了愣。
李微实抬起目光,解释:“辅助生殖医学技术可以解决很多障碍,single motherhood和别的生活方式一样,只是一种个人选择。”
施谨问:“她几岁了?”
李微实说:“刚满三岁。我来上海这半年是我妈妈在帮忙照顾她。”
算算时间,李微实生孩子的时候三十一岁,人在美国。施谨想知道她购买的精子来自什么样的男人,但施谨的理智克制住了自己想索要她女儿照片看的冲动。
李微实很喜欢小孩,施谨早该想到李微实不可能不想要孩子。然而两人相识半年多,此事施谨竟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到,她不知道李微实身上还藏有什么秘密,“你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和我提过?”
李微实笑笑,“你也不是所有事都会和我分享,小施。”
等全部收拾完,施谨去洗手,李微实跟着进来。洗手液也是花香味,泡沫覆满施谨的两只手,李微实轻轻拉过她的右手,替她把食指上沾的标记笔墨污一点一点搓掉。施谨一动不动。李微实关水,施谨抽出擦手纸,递给她一张。擦完手,李微实又拉起施谨的手,给她的手背挤上护手霜。施谨一动不动。